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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又能把这世界想个明白呢?

​史铁生 新读写 2020-09-30
独具人气的语文杂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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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我们连丑陋,连愚昧和卑鄙和一切我们所不喜欢的事物和行为,都统统消灭掉,所有的人都一样健康、漂亮、聪慧、高尚,结果会怎样呢?怕是人间的剧目就全要收场了,一个失去差别的世界将是一潭死水,是一块没有感觉也没有肥力的沙漠。

      我没有忘记一个孩子,一个漂亮而不幸的小姑娘。

      十五年前的那个下午,我第一次到这园子里来就看见了她,那时她大约三岁,蹲在斋宫西边的小路上捡树上掉落的“小灯笼”。那儿有几棵大栾树,春天开一簇簇细小而稠密的黄花,花落了便结出无数如同三片叶子合抱的小灯笼,小灯笼先是绿色,继而转白,再变黄,成熟了掉落得满地都是。小姑娘一边咿咿呀呀地跟自己说着话,一边捡小灯笼。

      我奇怪这么小的孩子怎么一个人跑来这园子里?我问她住在哪儿,她随手指一下,就喊她的哥哥,沿墙根一带的茂草之中便站起一个七八岁的男孩,朝我望望,看我不像坏人,便对他的妹妹说“我在这儿呢”,又伏下身去,他在捉什么虫子。他捉到螳螂、蚂蚱、知了和蜻蜓,来取悦他的妹妹。

      有那么两三年,我经常在那几棵大栾树下看见他们,之后就有很多年再没见到他们。我想他们都在学校里吧,小姑娘也到了上学的年龄,这事很正常,没理由太搁在心上,若不是有一年我又在园中见到他们,肯定就会慢慢把他们忘记。

      那是个礼拜日的上午。那是个晴朗而令人心碎的上午,时隔多年,我竟发现那个漂亮的小姑娘原来是个弱智的孩子。

      我摇着轮椅到那几棵大栾树下面,恰又是遍地落满了小灯笼的季节。我刚刚把车停下,就见前面不远处有几个人在戏耍一个少女,做出怪样子来吓她。少女在几棵大树间惊惶地东跑西躲,却不松手放开揪卷在怀里的裙裾,两条腿袒露着也似毫无察觉。我看出少女的智力是有些缺陷,却还没认出她是谁。

      我正要驱车上前为少女解围,就见远处飞快地骑车来了个小伙子,于是那几个戏耍少女的家伙望风而逃。小伙子把自行车支在少女近旁,怒目望着那几个四散逃窜的家伙,一声不吭喘着粗气,脸色如暴雨前的天空一样苍白。

      这时我认出了他们,小伙子和少女就是当年那对小兄妹。我几乎是在心里惊叫了一声,或者是哀号。世上的事常常使上帝的居心变得可疑。

      小伙子向他的妹妹走去。少女松开了手,裙裾随之垂落下来,很多很多她捡的小灯笼便散落一地,铺在她脚下。她仍然算很漂亮,但双眸迟滞没有光彩。她呆呆地望着那群跑散的家伙,望着极目之处的空寂,凭她的智力绝不可能把这个世界想明白吧?哥哥把妹妹扶上自行车后座,带着她无言地回家去了。

      谁又能把这世界想个明白呢?世上的很多事是不堪说的。

      你可以抱怨上帝何以要降诸多苦难给这人间,你也可以为消灭种种苦难而奋斗,并为此享有崇高与骄傲。但只要你再多想一步,就会坠入深深的迷茫了:

      假如世界上没有了苦难,世界还能够存在么?

      要是没有愚钝,机智还有什么光荣呢?

      要是没了丑陋,漂亮又怎么维系自己的幸运?

      要是没有了恶劣和卑下,善良与高尚又将如何界定自己成为美德呢?

      要是没有了残疾,健全会否因其司空见惯而变得腻烦和乏味呢?

      如果我们连丑陋,连愚昧和卑鄙和一切我们所不喜欢的事物和行为,都统统消灭掉,所有的人都一样健康、漂亮、聪慧、高尚,结果会怎样呢?怕是人间的剧目就全要收场了,一个失去差别的世界将是一潭死水,是一块没有感觉也没有肥力的沙漠。

      看来差别永远是要有的。看来就只好接受苦难——人类的全部剧目需要它,存在的本身需要它。看来上帝又一次对了。

      于是就有一个最令人绝望的结论等在这里:由谁去充任那些苦难的角色?又有谁去体现这世间的幸福,骄傲和快乐?只好听凭偶然,是没有道理好讲的。就命运而言,休论公道。那么,一切不幸命运的救赎之路在哪里呢?

      设若智慧的悟性可以引领我们去找到救赎之路,难道所有的人都能够获得这样的智慧和悟性吗?

      我常以为是丑女造就了美人。我常以为是愚氓举出了智者。我常以为是懦夫衬照了英雄。我常以为是众生度化了佛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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