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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冲:天下有阳光的地方就有阴影。病毒、邪恶都离我们很近

陈冲 新读写 2020-09-30

独具人气的语文杂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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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如何度过一天,就是你如何度过一生,人生就是许多个今天。


      下了两天的雨,今天太阳终于出来了,蓝天、白云和绿叶都是崭新的。我站在窗前发了一会儿呆,想象疫情以后可以做的事情,也回想疫情以前的生活,好像眼下只是一段需要挨过去的日子。然而,你如何度过一天,就是你如何度过一生,人生就是许多个今天。


      上午10点多,Costco的货就送到了,厕纸终于被我买到啦。


      三个月前,买厕纸这件事,最多只是生活中一件必须做的平凡而又单调的琐事。现在它却能瞬间抚平某种潜藏的焦灼,成了可以庆祝的理由。



      我蹲在门口,用消毒纸巾挨个擦拭到货的每一件物品的每一个平面,头一次欣赏起那些本来想都不想就一把撕掉的包装,内心涌起一股富足感 —— 一种很近似幸福的感觉,也许它就是幸福。


      库尔特·冯内古特(Kurt Vonnegut)曾经写过一首短诗悼念他的一个作家朋友约瑟夫·海勒(Joseph Heller)。海勒是《第二十二条军规》的作者,这本书不仅畅销,还被公认为20世纪最重要的文学作品之一。


      冯内古特的诗讲了这样一个故事:一日,他俩在一个富翁的派对上,冯内古特对海勒说,“约瑟夫,这派对的主人昨天一天就赚了你《第二十二条军规》所有版税的总值,你什么感觉?” 


      海勒回答道,“我有一件他永远无法拥有的东西。” 


      冯内古特问,“那能是什么呢?” 


      海勒回答道,“就是一个这样的认识:我已有足够。”

      我已有足够!

      前些天翻看旧照片的时候,我想起原来亲近、但是多年没有联系过的一位同学,便发信问候,聊起我们在上影演员培训班的事。记忆中,那是我一生最开心的时光。
(我在这儿就叫这位同学W吧。)


      W发微信说,他那儿还存有好几封我那时候给他写的信呢。我真不记得写信这事,马上打电话过去问。他说,你写了不少,还寄过照片,你的字挺好看的。我有点惊讶,我从没觉得自己的字好看过。小学正遇上文革,上课三天打鱼两天晒网,中学又只上了几个月,那时的文化水平是很底的。


      挂了电话后不一会儿,他发了他翻拍的几封信过来。我在这里分享其中的一封吧,那是在拍《小花》的外景地写的。



W:

      你好!你的信收到。那几天正在拍我的戏,所以没回信。我们已经基本上完成了黄山的戏,可是第二批样片有好多要补,真烦人。


      昨天,闵安琪来了一封信,大约地知道了一些培训班的情况,知道了同学们还是那么团结,我就更想培训班了。闵安琪的信里讲到培训班在我家的照片,我让她给我寄一份来。

      我们这儿的演员老想开舞会,每个星期六都想开,我因为时间紧要学习英语,参加得少。一说到跳舞,我就想要是同学们都在这儿多好,那一定很有意思。

      闵安琪信中说你还在剧团,你什么时候去唐山?我元旦后到北京,12月中旬我可以回上海。我们这个组的人都不错,都挺好。

      黄山的风景确实美得出奇,但我却没有老方那种诗意和水平,连自己欣赏的能力和时间都很少,以后如果电影上映,从电影里知道个大概吧!

      现在,演员组正在讨论样片,演员们认为景抢人了,艰苦的劳动,饱满的激情都泡汤了,要求大量补戏。越补时间浪费得越多。

      现在,大家沉默了,在想着怎么提议表示自己的戏没搞好,有的人的表情看上去很难过,样片太使人失望。

      现在组长在向我提问,让我别写了,要我发言。但我一句都不会去说的。好了,再见。

陈冲 11.13


     
我发现记忆和即时虽然是一对孪生同胞,却随着时间的逝去长成两种不同的物种,就像河水里的那块石头,被岁月磨圆而成了卵石,上面长出一层毛茸茸的青苔,边上沉淀了淤泥砂石。我们隔着漂流的河水看着它,恍恍惚惚,阳光里它是一个样子,月光里又是另一个样子,这是记忆。


      而W发给我的信,是那块刚刚落到河里的石头。

      信里提到演员们觉得景色抢了人的戏,这真是一件挺有意思的事,让我觉得我们那时还不懂如何看电影,更谈不上如何拍电影了。其实,用一景一物、用气氛为演员的抒发做铺垫是多么重要,那才是电影的魅力。当然,得是准确的一景一物,而这准确与否,也正是导演是否有才华的分界岭。


      记得在姜文的《太阳照常升起》里有一场戏,是我演的林大夫去病房探望黄秋生饰演的小黄。姜文花了好长时间将窗外的雨水和雨水在光下的影子调整到完美。身着白布带黑点衬衣和全透明雨衣的林大夫,在那个光影下散发出一种婆娑迷离、灵动的欲望,风骚而毫无污秽的感觉,你会觉得她是一段失而复得的记忆,印象派感觉的喜剧。


      没有这样的处理,演员演死了也没有用,那是什么近镜特写都帮不了的。



      看四十多年前的照片,我会留心到身后的房子,或窗框,或晾在绳子上的衣服,那些原来不曾注意到的、也并非照片初衷的细节。重读那时候的信件时,有些一笔带过的、跟主题无关的话,也会引起我思绪的延伸。


      比方在我给W的一封信尾,我加了一句,“你不应该夹邮票来了,但是我又绝对不能给你寄回去,你会生气的。” 那时没钱,邮费也算一个额外开销,他在寄给我的信里夹着邮票,是多么细致周到的关心,也是无言的期待。


      也许这样的感情和表达,只有我们那一代人才能懂。


      前不久跟一位朋友聊天,他提到了彭小莲当年如何教他反复使用一张邮票。你把邮票贴在信封上以后,再往邮票正面刷一层浆糊,等干了以后投进信筒,对方接到信后,把信封泡在水里,把邮票揭下来后,正面的邮局图章印,因为是盖在浆糊上面的,也就跟浆糊一起洗掉了。等邮票干了,对方可以再用,可惜当年我没有学会这一招。


      昨天,我送了一些口罩给一位好友,刚才她从一家叫Noah’s NY Bagels的烘培店,买了一打bagels面包和两盒奶油乳酪来给我。bagels是一种犹太人传统的、非常有嚼劲的圆圈面包。我立马打开拿出一个洋葱味的,厚厚涂上一层三文鱼味的奶油乳酪,望着窗外把它吃完了。我发现居家隔离期间的伙食,有点像度假的时候,比往常要放纵一些。


      对街的几个邻居坐在门口的石阶上,还有几只椅子放到了人行道上,六七个人拿着酒杯,互相隔着两米的距离在享受“欢乐时光”。


      这些年来,很少看到邻居们这样轻松愉快地“聚”在一起玩。


      我出门走了过去,隔着两米跟他们打招呼,这才发现他们原来在谈论其中一人的车,昨晚停在路边,车上的Catalytic Converter(排气管催化净化器)被卸走了。他们说这样的犯罪近来很猖狂,在YouTube上面就能看见怎么偷催化净化器,在有些车型上特别简单,就几分钟的事。


      我在无意中被提醒,天下有阳光的地方就有阴影。病毒、邪恶都离我们很近。人的脆弱是无法逃脱的,生命随时可能受伤害、被灭绝,这是生存的先决条件。



      我告别了我的邻居,走到几条街外的ILM(卢卡斯电影公司)。以往,我常在ILM的影院看电影,疫情之下,不知要到什么时候才能再进影院。


      那里的花园里樱花开了,草地上躺着恋人,湖水里鸭子在嬉水…… 过去和未来都离我远去,只剩下眼前一片春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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