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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娟:冬天,大家一起努力抵抗寒冷

新读写 2021-04-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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居麻说,差不多每年的十二月下旬到一月中旬总会是冬天里最难熬的日子,不可躲避。再往后,随着白昼的变长,气温总会渐渐缓过来。一切总会过去的。


是的,一切总会过去。人之所以能够感到“幸福”,不是因为生活得舒适,而是因为生活得有希望。


      冬天到了,绵羊和山羊长出了新棉袄,马儿们也穿上了毛茸茸的喇叭裤,骆驼还额外穿上了嫂子做的新毡衣(只有负重的几峰骆驼还光着屁股),似乎只有牛还是那身稀稀拉拉的毛。于是只有牛享受到特别待遇,和人一样也睡地窝子,马、羊、骆驼则全部露天过夜。顶多给羊群四周砌一圈羊粪墙—能阻挡什么寒冷呢?估计也就防防狼吧。


      冬天,大家一起努力抵抗寒冷。


      每天我们吃得饱饱的,不停往炉子里填羊粪块(羊粪火力弱,熄得又快)。一大早等羊群一出发,留守家里的人们就把羊圈的潮湿之处翻开、晾晒。再铺上干粪渣。接下来还得清理牛圈,把湿牛粪和被牛尿湿后结冰凝块的粪土从天窗抛出去,也垫上干粪渣。新什别克家则每天不辞辛苦地把骆驼赶回沙窝子里过夜,检查它们的衣服有没有挂坏、脱落。


      到了十二月底,一天比一天冷。牧归时,羊背盖满大雪,马浑身披满白霜,嘴角拖着长长的冰凌。牛和骆驼也全都长出了白眉毛和白胡子,一个个显得慈眉善目。至于骑马回来的人,眼睫毛和眉毛也结满粗重的冰霜,围巾和帽檐上白茫茫的。


      就在那几天,收音机的哈语台播报了寒流预报,说一月头几天乌河以南的冬季牧场气温会降至零下四十二度,提醒牧民外出放牧不要走太远。于是大家开始做准备。泥土已经不多了,但居麻还是和了些泥巴,把结着厚厚冰霜的墙角漏风处糊了一遍。


      隔壁终于给他家的牛棚蒙了层塑料布,算是加了棚顶—之前一直敞着!对此我意见很大。他家的牛冻得一回家就往我家的牛圈钻,赶都赶不出去。


      我们还冒着大雪在羊圈四周刨了十几麻袋干粪土,给羊圈铺了一层厚厚的“褥子”。


      嫂子特地提回一桶干羊粪,给在我们地窝子里“住院”的那只病号羊也铺了床厚“褥子”。


      挤牛奶时,嫂子拎了扫把,把每一头牛背上的积雪细细扫去。


      过去每天给马儿捧四把玉米作为营养餐,如今给捧五把。


      早茶时,嫂子会在炉板上放一点柏枝,她说烤出的烟雾和香气会驱逐感冒。


      高寒天气终于到来了,每天早晚温度计的水银柱都停在零下三十五度左右(这是这支温度计所能显示的最低刻度)。我很想知道最冷的深夜又会降到多少度,水银柱会不会一直缩进最下端的小圆球里……但在深夜里,就算醒来了也没勇气离开热被窝跑出去看……蜷在被窝里,想到露天睡觉的熊猫狗,很是揪心。


      有时上午九点,温度已经升到了零下二十四度,到了十点反而还会降两度。甚至有一天正午时分都是零下三十度。在有太阳的大白天里都这么冷!真是少见。


      这时候最倒霉的怕是便秘的人吧……屁股会冻麻的!


      小牛也冻得早早回家了,一回家就一头钻进牛圈里不出来,连妈妈的奶都顾不上喝—那可是它们一天之中唯一的一顿正餐啊。




      在零下三十五度的清晨里,喝着烫乎乎的放了胡椒的茶,双脚还是冰凉的。离熊熊燃烧的火炉不过一米来远,嘴里还能呵出白气。我又靠近火炉一些,离半米远,还是有呵气。再靠近,一尺远,还是有呵气。再靠近……居麻说:“你要干什么?吃炉子吗?”


      在野外拍照时,看到镜头上蒙了点尘土,便习惯性地吹了一口气,结果水汽立刻凝结在镜头上,结结实实地冻成白色的冰霜,越擦越模糊。


      总算明白了为什么古人会说“酸风射眸子”——果然很酸!果然是“射”!迎风眺望远方,不到几秒钟就泪流满面,眼睛生痛。加上眼泪在冷空气中蒸腾,雾气糊满镜片,很快又凝固为冰凌,立刻就什么也看不清了。而这风明明又不是什么大风,只比微风大了一点点而已。


      还发现一件事:特别冷时,就吹不响口哨了。莫非嘴唇硬了?


      房子尽管被认真修补了一遍,还是四处漏风。房间里的一锅雪,放一晚上也化不了一滴。


      晚饭时无论大家怎么劝茶,我都打死不喝—怕起夜上厕所……


      那几天,居麻放羊回来,一边去除身上寒气沉沉的厚重衣物,用力拔掉大头靴,一边咬牙切齿地说:“好得很!太好了!越冷嘛,我越高兴。零下四十度不行,要零下五十度才好!”我赶紧问怎么了,他说:“早点把脚冻掉算了,以后就再也不怕脚冻了!”


      我问:“为什么不买双毡筒呢?”隔壁家就有一双毡筒,新什别克兄弟俩轮换着穿,胖胖大大,连鞋子带小腿一起包得严严实实,看上去暖和极了。


      他闷闷地说:“去年有,今年没有。”


      去年是罕见的高寒雪灾天气。我问:“去年穿坏了吗?”


      却答:“串门子时落在岳父家了。”

      ……


      平时居麻回来得很晚,往往五点了,太阳落山很久了还看不到羊群。快六点时,暗沉的荒野里才有点动静。当羊群终于清晰地出现在视野里时,我就走下沙丘遥遥前去迎接。等我走近了,他撇下羊群打马飞奔回家,留下我独自赶着羊慢慢往回走。


      但最冷的那几天,居麻总等不及我的出现,老早就把羊群留在远处往回跑。等他上了东北面的沙丘,离家还有百十米时,像是走不动了一样,下了马就地躺倒。嫂子走上前,让他回房子再休息。他低声说等一等,慢慢坐起来,抬起腿让两只脚碰一碰,可能麻木了。看样子着实冻坏了。


      而我呢,赶羊回来的那一路上,脸颊冻得像被连抽了十几耳光一样疼,后脑勺更是疼得像被棍子猛击了一记。每天等羊完全入圈后回到温暖的地窝子里,脱掉厚外套,摘去帽子围巾,如剥去一层冰壳般舒畅。


      居麻喝过五碗茶后,才开口说话:“明天,骑马去乌鲁木齐!”


      “干什么去?”


      “买毡筒!”


      以前每天早上加玛赖床的时间最久,现在最迟迟不愿起床的是居麻。嫂子强行收走了他的被子,他就抱住她呜咽道:“今天一天,明天还有一天!老婆子!明天还有一天!”—他和新什别克轮值,一人放五天羊。嫂子无奈,就拍他的背柔声安慰,但被子坚决不还。


      每次出发前,居麻光穿他那身行头就得花去老半天时间,尤其是穿靴子。他的靴子虽然大了两号,但还是不够大,不能同时穿羊毛袜和毡袜,否则太紧了,血流不畅会更冷。于是他在羊毛袜和毡袜间犹豫了半天,选择了毡袜。毡袜虽然太硬,但毕竟密实些。穿上毡袜后,再往脚踝上各裹一块厚厚的驼毛块,并想法子使之顺溜地塞进靴子。全身披挂妥当后,再艰难地坐下来,连喝三碗热茶再出发。


      我叹道:“又要开始锻炼身体了!”


      他闻之突然正色,笔直站起,用喊口号的架势大喝:“锻、炼、身体!保、卫、祖国!!”


      捞起马鞭,推门昂然而去。



      隔壁那兄弟俩一出门就穿得跟强盗似的,从毡筒到皮裤到围脖帽子,全身上下只露着两只眼睛。而居麻除了一件很旧的皮大衣和两件驼毛毛衣,啥也没有。很快,乌河定居点的奶奶托兽医捎来了两块裁好的生羊皮,我花了半天工夫帮他缝了一条羊皮裤,从此他的日子好过多了。


      但羊皮裤是由两张羊皮缝成的,一条腿是老羊皮,很薄,另一条是羊羔皮,很厚。于是他把羊羔皮穿在常年病痛的右腿上,这样一来,左腿有些吃亏。在我的建议下,他把一条旧棉裤的裤腿剪下来帮衬在里面。


      穿上这刀枪不入的羊皮裤后,他心情大悦,说了隔壁家的许多牢骚话,认为很多事情都不公平,如找骆驼、打扫羊圈之类。说完,就高高兴兴出去打扫羊圈,然后找骆驼。


      在没有羊皮裤的日子里,居麻说他放羊时,每隔一个小时就得扯些梭梭柴在雪地上生一堆火烤脚。有一次眼看再有半个小时就到家了,可还是扛不下去,生火暖和过来后,才能继续往家走。


      居麻又说地窝子这个好东西是后来才有的,以前的哈萨克牧民冬天也住毡房!他说他年轻的时候,毡房中央堆一个火塘生一堆火,大家围坐烤火,脸是热的,背后却寒气嗖嗖。毡房之外,四面八方,全是冬天。真是不能想象……那时,穷困的哈萨克小孩,身上就裹张羊皮过冬,连衣裤都没有。


      我便说:“今天你在哪个方向放羊?我拎个暖瓶,走路去给你送茶!”


      他说:“豁切!”


      但那天晚上居麻回来第一句话就是:“不是说中午给我送茶吗?等了一天……”


      这次进入冬窝子之前,我最大的顾虑当然也是寒冷。因为当时还有一个传言,说这一年的冬天是“千年极寒”,于是准备工作几乎全放在御寒上了,穿得比所有人都厚,招来牧人一致嘲笑。


      当时准备衣物时,恨不能一件衣服有三件的功用,这样,就可以少带另外两件。依这个标准,我打包了一些平日里根本穿不出去的……用我妈的话说:“跟孙悟空的衣服似的。”反正我出现在冬牧场上,本来就是个莫名其妙的人,穿莫名其妙的衣服再合理不过。


      我拆开一件羊皮马夹,把羊皮缝进一件长棉服里。为了胳膊能轻松活动,又把长棉服的袖子剪掉,这样成了一个羊皮里子的厚厚的长马夹,可惜太瘦了。


      好友春儿提供了一件她儿子长个儿后淘汰的羽绒衣。小孩衣服往往宽松保暖,行动起来再方便不过,可惜太短了。我还准备了一条无比肥大的驼毛棉裤,一条裤腿可以松松塞进我的两条腿,可惜太长了。穿上后,褶子从脚背一直堆到大腿……不过这样迈起步子来不会很硬,骑马也方便许多(事实上还是打不了弯,自个儿上不了马)。为配合这条棉裤,又套了我妈的长裤。


      总之里里外外,穿得到处胖乎乎的。我以为穿得胖不会显得矮,可事实上更矮了。为了掩饰这一切,我在最外面笼了一件遮天盖地的皮大衣,一路遮到脚脖子。龙袍也不过如此。


      我有一顶不错的绒帽,可惜太薄了。便创造性地把另外三顶不怎么样的毛线帽子套在一起缝在绒帽里面,使之厚达两公分。戴上还算暖和,绝不透风,可惜太紧了,勒得脑门子疼……于是又把帽子一侧剪开,帮衬了一块三角形的厚绒毛布,这下宽松又舒适,可惜,外观又寒碜了。


      我还带了睡袋,该睡袋号称能抗寒零下十五度。扯淡。事实证明,零上十五度也抗不了。就算穿戴整齐—大衣不脱,帽子不摘,手套不抹,甚至穿着鞋整个钻进去,也抗不了。但无论如何,好歹是个不透风的东西,大不了在上面再捂一床几公斤重的羊毛被。因我坚持钻睡袋睡觉,从不嫌麻烦,居麻便称我为“麻袋姑娘”。总是说:要是晚上熊来了,可怎么跑得掉?


      虽然上上下下、里里外外、日日夜夜都那么窝囊,但是,没感冒就是硬道理。我对自己的装备还是比较满意的。大家也都不好意思说我什么,只是一到出门时就替我发愁,嫌我带出去丢人。


      无论如何,寒冷的日子总是意味着寒冷的“正在过去”。我们生活在四季的正常运行之中—这寒冷并不是晴天霹雳,不是莫名天灾,不是不知尽头的黑暗。它是这个行星的命运,是万物已然接受的规则。


      鸟儿远走高飞,虫蛹深眠大地。其他留在大地上的,无不备下厚实的皮毛和脂肪。连我不是也里八嗦围裹了重重物什吗?寒冷痛苦不堪,寒冷却理所应当,寒冷可以抵抗。


      居麻说,差不多每年的十二月下旬到一月中旬总会是冬天里最难熬的日子,不可躲避。再往后,随着白昼的变长,气温总会渐渐缓过来。一切总会过去的。是的,一切总会过去。人之所以能够感到“幸福”,不是因为生活得舒适,而是因为生活得有希望。


      二月初的某天黄昏,我在北面沙梁上背雪时,一抬头,突然发现太阳高悬在沙漠之上。而以往在这个点上,太阳都已经沉入一半了。而且落日角度也明显偏北了许多。宽广的大风长长地刮过,迎风度量一下,竟然是东风,是东风啊!


       到了二月十七号那天,我的日记有了以下内容:晴,很热。加玛回来时,我们一起去背雪,没有戴帽子,只穿着短外套。途中休息时,她愉快地说:“夏天一样!就像夏天一样!”—好像完全忘记了几天之前的冬天。



本文选自李娟《冬牧场》。更多写作指导、热门时文、写作素材、读书方法、学生佳作……尽在《新读写》杂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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