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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2岁潜入1400米深海:在B站,几十万人等着听他讲“为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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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全世界的深潜者中,他是年纪最大的那位。他说,这个机会我等了40年。
在全世界的深潜者中,他是年纪最大的那位。他说,这个机会我等了40年。与此同时,他也是想要用自己的实际行动,对海洋科研界的风气“做一点无声的批评”。
看到很多学科带头人远离海洋调查一线,只派学生去现场的现象,汪品先表达了意见:“我们搞地质的人,你不上山下海,你光是看地图那怎么行啊。”
如今,即使已是中科院院士,85岁的汪品先每天依旧工作14个小时,周六日也不休息。他还计划着写两本书,在B站上给年轻人做科普。他说自己最缺的就是时间。
他说:“我们中国人一直在海上吃亏,非常需要唤醒国人的海洋意识。”
2018年,我乘坐“深海勇士号”,在南海3次深潜。
在全世界的深潜研究者里面,我应该是年纪最大的。听说以前俄罗斯有个深潜工程师,下去时80岁。我82岁,比他还老。深潜一般是年轻人参与的多,但我还是坚持要下去。
毕竟,这一天我等了40年。
汪品先院士在下潜之前的拍照
我第一次听到深潜这个词,是在1978年。
当时,我在同济大学海洋地质系任教。因为曾经参与过黄海、莺歌海的油田勘探,跟石油部有过不少合作。后来石油部派代表团去美国、法国考察,我便跟着一起出了国。
在法国的一次宴会上,我遇到了一位刚刚打破世界深潜记录的科学家。他跟我说,深潜是一种难以形容的体验,到了海底一点声音都没有,绝对安静,在海底还能见到特别漂亮的海百合。
我当时很震惊,原来还有手段,可以把人送到这么深的海底。
但国家当时哪有条件搞深潜,关于深海的研究都才刚刚起步。
在海边调查的汪品先和同事
这之后,我一边搞科研,一边等待深潜机会。 2009年,我国首个国产载人深潜器“蛟龙号”下水。当时我73岁,满心期待能参与,结果海洋局担心我年纪太大会有风险,通知我不能下海。
直到2018年,我国第二台深海载人潜水器“深海勇士号”投入实验性应用。“深海勇士号”隶属中科院深海所,我这才有了下海的机会。
正在下水的深海勇士号
我的夫人开始也是担心我,后来听到是中科院深海所的所长丁抗陪我下去,才放下心。
为什么呢?因为我跟丁所长是老朋友。
我们很早之前就有过约定,等国产深潜器造出来一起下潜。等了几十年时间,这个约定终于实现了。夫人一看是老朋友陪着,自然也就放行了。
左一为丁抗所长,左二位汪品先
深潜器从一开始,就以保障人的安全为首要因素。世界上目前还没有深潜的人死在海底,安全性相当有保障。而这次的团队又做了周密的安排和部署,让我基本上没有太大的顾虑。
深潜器前半部分是个球,里面可以坐三个人,空间不大,我们以一种很难看的姿势缩在那里。不过,里面的大气压和你在办公室是一样的,并不会说特别难受。
在9天时间内,我一共下潜了3次,累计时长8小时38分钟,最深达到海下1410米。
汪品先在深海勇士号内
在这里,珊瑚长得像竹林似的,而海绵、苔藓虫这些生物就像是草丛。我还见到了海马冷泉区域,气体从海底冒出来,一大堆贝壳就堆积着生长,密密麻麻的,都是些极为神奇的景象。
看到这些,我的心情无疑是相当激动的。看着海底的石头,我恨不得从深潜舱里把手伸出去,拿个榔头敲它一下,看看它到底是什么成分,现场做个地质考察,可惜没有这个条件。
“深海勇士号”在海底拍摄的景象
这跟在荧幕上看,是完全不一样的感觉。这就跟球迷们看球,一定要买票去现场看是一个道理。以前是条件不足,现在有机会了,我是一定要看看深海的呀。
汪院士的下潜证书
正所谓“鱼盐之利,舟楫之便”,从海洋中求生存,是历来就有的。
不过这些活动,都是在海洋表面,而我关注的是几千米下的深海。我主要研究南海,通过下潜到海底、在海底打钻,我就可以推算出南海的季风演变、海底的生物群聚落。
你可能要问我,这有什么用呢?
中国要想开发南海,就必须对南海地质有深入了解。南海石油的发现,就跟深海研究有关。而且我们从科学上把南海研究透了,国家主权也就立住了脚,这对于南海归属问题意义重大。
汪品先在南海的研究发现
我是1960年从莫斯科大学地质系毕业的。我们那时毕业都是国家分配,没有讨价还价的余地。我被分配到了华东师范大学,加入学校刚筹建的海洋地质系,后来又调到了同济大学。
当时条件格外艰苦,学校连个小舢板都没有,搞什么海洋研究嘛。
我没办法,就想办法要了一些海底表层的泥土进行采样,跟同事在男厕所里,用吃饭的大瓷盆子把泥冲掉,再放到显微镜下研究沙子里的海洋微体化石。
就这么,我们完成了《中国海洋微体古生物》这本书,引起了国际学术界的注意。
汪品先翻读《中国海洋微体古生物》
那些工作,跟深海是一点关系没有的。
而早在1968年,美国人就已经领头成立了组织,四大洋到处打钻研究深海。
我们直到1978年那次出国考察,才知道国外原来都在研究深海,非常吃惊。
1978年,汪品先出国考察期间
直到1985年前后,我们才成立了中国大洋钻探的组织,着手研究深海。
不过,很长一段时间内,我们虽然说是有在研究深海,但很少有一手数据,只能用国外科学家调查的数据搞研究,这无疑是件非常遗憾的事情。
我们一直都想着,能去南海搞实地钻探。
当时全世界就美国有一条专业的大洋钻探科研船“决心号”。想要搞深海钻探,必须求美国人的帮助,加入他们的“大洋钻探计划”,这样才有上船搞科研的名额。
大洋钻探计划,成立于1985年的国际性合作钻探项目,通过在全球海底打钻来研究海洋
这么一等,10年时间就过去了,中国深海研究已经落后了世界30年。
而且即使交了会员费,也并不能保证立马上船。全世界就“决心号”这么一条大洋钻探船,各国的海洋科学家都想上去搞研究。想登船得看你的研究课题是否够好,有的人一等就是四五年。
我运气比较好。我提出的课题是通过南海地层研究东亚季风变化,在1997年的所有课题中,投票数拿了个第一。
这不仅为我赢得了上船的机会,还让我成了本次航线的首席科学家,领导船上各国科学家。
不过,真正上船还要两年后。
为什么呢?因为美国国防部不愿意我们上船,拖了一年时间才批准。不过美国科学家很厉害,跟国防部抗议,说大洋钻探是全球开放的,你不可以阻挠,我们才有机会上船。
1999年2月,我63岁,终于登上了“决心号”。本次航线从澳大利亚出发,一路北上至中国南海做科考。在这之前,我只在书上见过这艘船,这次成了负责人,思想负担很重。临出发前我还跟夫人说:这次,我活着回来就算赢了。
决心号1999年南海考察航次全体成员合影
那什么叫深钻呢?深钻就是用一根长长的钻头深入海底几公里,取出里面的岩石。通过研究这些岩石,我们就可以了解到海底的地质构造、矿物储存,乃至这片海域的形成原因。
在海洋地质研究中,深钻比深潜更为重要。
这口深钻井之所以重要,是因为它是中国海区的首次深海科学钻探,也是至今南沙唯一的科学深钻井。
通过这次深钻,我们终于能有机会深入了解南海。后来在南海的石油勘探,也多亏了这次航线的钻探结果。毕竟在当时,中国是没有条件打这种深海钻探井的。
也是这次之后,国家开始重视起大洋钻探。10年前,国家甚至投入了1.5个亿,让我搞了“南海深部计划”,在南海多次开展大洋钻探,研究这片海域的地质情况。
但这口钻探井,当时差一点就没打出来。
我们的科研船从澳洲出发不久,马来西亚就发来警告,说南海有海盗出没。船长跟我们说,南沙不能去了,得走安全的航线。船上其他科学家大都同意了,就我一个人跟他死命地争。
汪品先与决心号船长合影
在船上,我跟各个部门联系,寻求解决方法。最后是中国海洋局的司长出面,给我们发了个传真,说中国方面会保护“决心号”免受海盗攻击,这才让船长答应去南沙打钻。
当我发出开钻命令,船长下令升起五星红旗。
看着红旗升起来,我真的高兴到不行。可惜当时没有摄像机,不然我得把全过程录下来。
这口钻井的打下,是我科研生涯的分水岭。
从这之后,我们有了中国南海的一手资料,再也不用研究别人的资料了。
在63岁这年,我终于做出了有价值的研究成果,但我觉得不晚,我的科研生涯才刚刚开始。
现在回想那时,真的是非常不容易,搞个研究都要看美国人的安排。
不过,我们中国人很争气,虽然落后了30年,但我们追赶的很快。
现在大洋钻探有三条大腿,分别是美国、欧洲、日本,他们都有自己的大洋钻探船。但现在,我们中国人自己的深海钻探船马上就要建好了。我曾说,三条腿的凳子不够稳,最好是四条腿。
中国,很快就要成为这第四条大腿,而且是很粗的那条。
我觉得中国的文化非常好,但有个缺点:海洋意识太弱了。
从鸦片战争开始,我们就一直在海上吃亏,非常需要唤醒中国人的海洋意识。
但是这种事,写科学研究文章意义不大,普通百姓根本看不懂,搞科普才是有效的方法。
汪品先在同济大学深海探索馆,担任义务讲解员
所以从1999年前后,我就开始搞海洋科普,最有标志性的应该就是《十万个为什么·海洋》。
《十万个为什么》原本是没有海洋分册的。
当时《十万个为什么》开纪念会,总主编在会上夸这本书编的好。我说好什么,你们就没有海洋相关的知识。没想到他们反将我一军,说好呀,那就你来弄。
我一听,那就我来弄。就这么,我成了《十万个为什么·海洋》的主编。
这本《海洋》,我个人觉得在《十万个为什么》十八本书中属于不差的。我当时弄得很认真,有的作者写的不行,我就帮他们重写,名字还标原作者,他们都同意了。
《十万个为什么·海洋》发行后,收到的评价还不错。我看效果挺好,后来还出了本《深海浅说》,得了好几个奖。
《深海浅说》内页内容
我一直认为,搞科学就是要尽量浅显易懂。
这有两方面的道理,一个是科学家层面,一个是社会层面。
科学家层面,用大白话介绍自己的科研项目,有利于互相交流。很多科学家钻进了专业术语里面出不来,自己都不清楚想讲什么,不知道自己在研究什么,这是不对的。
至于社会层面,主要是社会上对于科普的需求越来越广泛。
我很高兴,能看到中国科普已经成为了产业。我几十年前去国外访问时,看到日本孩子穿着制服到博物馆参观,真的非常羡慕。我心想,中国什么时候也能这样。而现在,中国家长也开始愿意出钱让孩子接受科普,我觉得这非常好。
汪品先在给小朋友做科普中
而这一切,都建立在能将复杂的科学问题,用最简单的话讲出去的基础上。
我现在还记得,在2019年的南海大计划研究会议上,我给每个报告人定下的要求就是,让参会的记者们都能听懂。我自己就带了个头,报告的题目就叫《南海演义》,用传统演义小说的形式,把南海的前世今生给编成了故事。
我觉得,越是蹩脚的老师讲课越凶,越喜欢吓唬学生,逼着学生去听。而好老师根本不用这样,他们能把课程讲成故事,让学生高高兴兴的去听,我就是要往这个方向发展。
我在B站讲课也是这样,尽量讲得浅显易懂,能不用专业名词就不用。
我平时很少上网。来B站,也是“被上网”的。当时同济几个年轻的小同学找到我,说要把我放到B站上面去,我就应了他们。毕竟,搞科普怎么样都是好的。
这些视频,我都是很认真准备回答的。我当了60年老师,对学生很有感情。现在网上有几十万个人听我的课,我当然要更加认真地准备。
我不大上网,但是有时候看见B站网友的热情反馈,我还是很高兴的。
汪品先讲解深海鱼为何不被海水压扁,受到网友热烈欢迎
我总是对同济大学的老师说,老师的工作,很大程度在后来。
我以前在国外遇到一个人,他说他就是几十年前,听了我的某个科普讲话,才走上了科学研究这条道路,这种经历对我来说,格外鼓舞人心。
如果我五年后身体还允许,那我还是会在科普这条路上走下去的。
汪品先的公开课,让不少网友深受启发
可惜的是,时间对我来说,越来越不够了。
以前,我的生活基本是以工作为主,除了吃饭睡觉没有别的事情。
我马上就要到85岁。前几年我得了前列腺癌,当时为了能下海深潜,没有开刀。尽管看着没事,但抵抗力是下降了。去年疫情期间,我没办法上课,就花了77天写了《深海浅说》。
结果交稿不久我就病了,住院38天。大夫跟我说,这是太拼命工作的结果。
打这之后,我就改变了我的工作方式。
现在,我基本每天早上六点半起床,七点半到办公室。中午也会午休一下,这是以前从来没有的习惯。晚上九点半就必须回家,这是我太太给我规定的时间。
我没有周六日的概念,也不放假。所以总的来说,工作的效率还是很高的。
汪品先与夫人孙湘君
我真正开始搞科研的岁月,开始的太晚。
你想,我从1960年回国,真正开始深海钻探都已经63岁了。在这之前的浅海研究虽然也做了很多工作,但终究还是太平淡,没有什么特别的突破。
汪品先在莫斯科大学读书期间留影
我现在就是这样一种状态。
我觉得做科学家得先有个题目。这个题目,你不解开就难受,觉都睡不着。解开了,高兴得不行;解不开,你就一直停不下来。这个,我觉得才叫科学家。
我以前定了个85岁计划,规划好了85岁前做什么,85岁后要做什么。
如果我能活到90岁,我大概要做三件事。
一个就是我在同济大学上的《科学与文化》公开课,我要把它写成一本书。原来我计划半年就能写成,但现在发现远远不够,我要追问一些问题,拜访一些人,这起码要花掉我一年时间。
汪品先给学生上公开课中
第三件事,我要写个自传,反映我们这个时代。
如果我能再活五年,这三件事我一定都能完成。
如果活不了,那么前面两个先做。毕竟,有些事总得有人去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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