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谭维维林丹陈坤朴树身体里留下了深深的印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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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时发生位移的，还有和他擦身而过的路人。当目光扫过他纹满图案的双臂时，对方总是下意识地伴随后退并露出惊讶的神色。倘若路人稍微熟悉文艺圈，还会在他脸上找到梁家辉混合丁武的痕迹。
每天上午10点，这个高个子男人都会准时出现在位于德内大街243号的一间小门面房。这间面积不到15平米的狭长屋子，没有任何招牌，与左边的五金店和右边的民房混在一块儿。
但同类总会找到这里。
纹身师商亮的外形混合了摇滚和艺青范儿。
这是商亮作纹身师的第21个年头。以针为工具、皮肤为载体，他已经在超过4000人身上留下自己的作品。这其中包括林丹、陈坤、朴树、文章、孙楠、谭维维的皮肤。
纹身是桥梁，也是通过。是释放，也是抵达。相较于已经将纹身与边缘、小众等亚文化特质隔离的国外，无处告解的中国人，更愿意将其视作一种略微沉重的仪式。
从某种意义上说，商亮无疑已成为圈内最声名煊赫的纹身师。但他充沛的野心，也让他成为当下最静寂和孤独的纹身师。
一
6月8日这天的第一位客人，专程从巴厘岛飞过来。
为了能让商亮在她后背完成一只凤凰，这个在巴厘岛做潜水生意的北京女孩儿，在3个月前就预约了这天的1个小时。
一张类似手术台的长台，被移到屋子中央。女孩将上衣褪到脖颈处，露出晒得黝黑的皮肤。后背上已经有了半只凤凰的轮廓。那是两个月前做的了。
手针的操作，相比机器针，需要更多的练习和体悟。
商亮插上纹身机的电源，将电压调至7.0。这个电压能够保证纹身机的针头，以每秒钟4到6次的速率，刺入皮肤的真皮和表皮层之间，同时将植物颜料刺入皮下。
躺在长台上的姑娘，腰正中是一个刺于10年前的骷髅混合字母的图案，那是她和男朋友最爱的滑板品牌。这个刺青也是对那段时间的一个标记。
纹身机发出的噪音在小屋里回响。
一个小时过去，一只凤凰已经在后背出现。尾部的羽毛一直垂到右腿的膝盖弯。商亮用纯净水和纸巾擦去皮肤上残留的颜料、血渍和汗液。最后喷上用来镇静和消毒的绿藻液。
凤凰刚刚完成的尾部和羽毛线条，因为皮肤红肿，轻轻凸出，犹如一场临时的小魔术。而此时，植物颜料已经存在于真皮与表皮之间，点、线、面描画出的图案，将伴随这具年轻的身体一辈子。
女孩兴奋又雀跃，边照镜子，边不停地说：“太牛了！我以后找对象，先看纹身，不是一个路子的就拜拜。”
二
早在十三四岁，上初中的商亮因为对摇滚乐有了兴趣，顺带迷上了外国乐手身上的纹身。商亮左手上臂有两个已经颜色暗淡的变形骷髅头，就是他初二时给自己纹的。
数年过去，他从中央工艺美院毕业。违拗父亲的心意，他执意开了一家叫做“刺客纹身”的工作室。那是1996年。他成为北京仅有的两名专业纹身师之一。在西单有了自己的工作间，但代价是父子两人长达十余年的冷战。
因为商亮有专业绘画功底，加之他多年混摇滚圈积累的朋友资源，他的工作室很快成为圈内的据点，找他纹身的客人，主体也以音乐、艺术圈的人为主。
他目睹了很多明星的素人时代。比如，羽凡发第一张专辑之前，就跑去他那儿纹了一个类似翅膀的图案。唱片公开发行后，携带新纹身的歌手，命运由此改变。
还有谭维维，19岁就去找商亮纹身了。那时候他就知道这个姑娘是学院派，唱功很牛。
“后来她去参加选秀，我还吓一跳。”不过商亮觉得她一定会唱出来的，“因为是真有实力。”
时间流逝，商亮见证了这个行业从无到有。
“说出来你可能不信，我这儿的客人18岁到55岁都有。各行各业的都有，公务员也特多。现在艺人只是极少数。”他告诉每日人物。
商亮的太太，曾经也是他来自摇滚圈的客人。她记得十多年前，圈子里的人只要说纹身，就有人提商亮的名字。
“一是技术牛掰，别人都要画图转印、复印，他从来徒手就上，别人没法比。二是贵，做了就是精品。”
但那段盛名之下的日子，被商亮称作自己人生中最痛苦纠结的时段——他几乎打算不干纹身这行了。
在刚开始的几年，每次当他用纹身机在皮肤上绘图，就像自己在宣纸上作画般的自如和随心时，他都会感到一种“眩晕”般的满足感。但渐渐地，这种感觉消失了。
最多的时候，他一天接待了17位客人。大量重复的工作，除了给他带来技术的熟练和经济的独立，也在他内心开凿出一个越来越大的黑洞。
“欧洲，意大利，美国，神像，花卉，宗教，写实，什么风格你都会，相当于你什么都不会。”
商亮想要寻找出自己的风格和路径。他甚至撂下狠话，如果不能有所突破，就不干这行了。
最痛苦时，他完全停下手里的工作。长达两个月的时间，每天都泡在酒精里，几乎不吃东西，差点因此丧命。
在漫长的自我缠斗里，他开始注意到来自日本的传统纹身风格。他依稀看到一些光亮，那似乎是他想要亲近的方向。在这一次和下一次酗酒的间隙，从小时起便看过的一些古书，也开始成为酒瓶边新的物件。从最古老和传统的东方图像里，他看到了新的可能性。
与父亲的和解似乎也在这个过程中发生。原来，小时候，父亲领着他走过的那些路，最终变成了他自己回归的方向。
告别所谓的“行活儿”和“熟练工”，他开始以职人和工匠的角度，重新审视自己的职业。
三
下午两点，一位客人来了。为了赴约，早上9点他从宁夏飞来，晚上9点再飞回去。客人在当地电视台担任儿童节目的编导。
他喜欢鲁智深，于是想要在整个后背刺刻上这个形象。衣袂延伸的前胸，是两个汉字，代表父母的姓氏。在孩子们看不到的衣服下面，是他自己幽微的私人世界。
其间，又来了两位老客。一人的全身，除了露出的脸和手掌，都已经布满一条巨大的鲤鱼，来自日本的战神，还有不是谁都敢纹的阎罗王。
静寂的工作室里，有时也会有朋友来访，很多都是认识已久的客人。
另一位老客，全身已经布满来自山海经中的各种神兽的面部。他曾经历过一些不堪往事，对世情百态有了新体会，于是想要纹上代表各种表情的面具。商亮从他的意思出发，在他的皮肤上陆续创作出名为“天下御面”的整体纹身。
客人渐渐觉得有了新的力量凭侍。这种纹身师和客人共同创作的经验，也让商亮觉得越来越有意思。
今年的客人已经预约到12月底了。每天11点到下午4点，每个小时一位客人。每一位都是商亮亲自操作。
在国内纹身店从单人工作室，朝类似理发店的运营形态转变时，商亮依旧躲在自己狭长的小屋里。
如今北京有名的纹身店多开了数家分店。工体、三里屯更是知名纹身店必达的地标。店内签约合作多位纹身师，按照流程接待客人，很多成名的纹身师不再亲自操作。
商亮却不合时宜地守着工作室。这么多年来他不收徒弟，仅有3个投缘的学生。在意识到自己未来的方向后，他不再纹刻某些风格的图案，这等于拒绝了很大一部分客人。
骷髅头，十字架，老鹰，肖像，已经在他手下消失已久。
在一片片皮肤上，犹如蜃景般浮现的是，工笔画般细致的牡丹，法相庄严的大威德金刚，来自山海经的神兽，绵延重叠的海浪，立体浮凸的锦鲤，香梦沉酣的侍女，衣袂飘飘的飞天。
商亮希望自己在每一片独一无二的皮肤上，创作出可以叫做“作品”的纹身。它不是经由复制而来。
这样的纹身，被他看作最昂贵的奢饰品。
“颜料，皮脂，血液，混合时间、创意、汗水，还有记忆、疼痛和金钱，最后是一个独一无二、不可复制的东西。这不是奢侈品是什么？”
商亮的复古和呆，让他在圈内成为彻底的异类。他打算就这么干到七老八十，身体干不动了再说。
四
平时，商亮没有太多爱好，唯爱看书和吃黄寺一家店的卤煮。休假时，太太逛街，他逛展览。明星客人从十几年前便往来不断，但他从来没有在此用力，以此宣传。
家里没有电视。他几乎不认识新晋明星。很多人来了，都要靠别人介绍，他才知道对方是名利场中的名人。
商亮的明星客人很多，他们也需要提前预约排队。
明星也要预约。陈坤、陆毅、文章曾在微博上彼此商量着转让预约的时间。
只有林丹是例外。商亮喜欢林丹身上那股劲儿。“听说有回电视采访，叫他别露纹身，他一听火了，那就别采了。”
林丹四五年间在商亮处做了好几个纹身。2009年在后颈刻上了他的第一个纹身，只是两个字母：LD。后又在左臂上纹了并排的5颗五角星，他告诉商亮这代表全运会、亚运会、世界杯、世锦赛、奥运会五大赛事的大满贯。
婚后林丹右臂纹了两个字母“F”，代表妻子谢杏芳。左手上臂纹了一尊十字架，“因为他外婆是基督徒”。
林丹和另一个客人在商亮的店里合影
林丹曾说，片尾曲最后的画面是樱木花道远去的背影，他觉得有一天如果要离开球场，希望留给大家的，也是这样一幅画面。
陈坤专门找商亮纹了“普巴金刚”，紧挨着他儿子的名字，意味着智慧和力量。
文章和谭维维也是老客了。
文章腿上纹的是一个马鹿的图案(龙的身体、马的头)，代表马伊琍的名字；后背的纹身是一只佛手托着一棵竹子，代表女儿的名字。
谭维维曾经非常迫切地希望找到一种有归属感的东西，她的第一个纹身就是自己的藏族名字。整只右手臂做了女艺人中少有的花臂。
甚至在江湖隐身已久的朴树，也曾经找商亮改纹身。他的手臂上原先是一只红色的小气球，后来改成一片树叶。
商亮话不多。而朴树是他见过的唯一一个比他话还少的人。
五
下午3点，又一位客人按时到店。今天的精神头还不错，商亮决定给这位客人使用手针。
“每次最终会呈现什么样子，其实都是未知的，但就是这种感觉反而让人觉得很有意思。每一次都不一样。”他说。
创作者都希望作品能够代表自己留存下去。但纹身，由于肉身的无常性，必然会有一日消失在世上。
“对于这种消失的必然性，你困惑过吗？”
“我觉得挺迷人的。再贵的画，人买回去了，有天不喜欢也就搁暖气片底下了。但纹身不一样，它跟定你了，你只能和它相依为命。就是它消失的必然性，让我渐渐有了一种修行的感觉。”
针蘸着颜料刺入皮肤，油脂、血液、汗液和水混在一起，擦去后是再也不会消失的线条和图案。
眼前客人的一个整背的图案，几乎需要大半年甚至一年才能完成。目前已经开始上色。手针不同于纹身机，没有电力驱动，只能徒手扎进皮肤。
手针的长处是上色持久，不易褪色。它凭借的是人手自己的力量，纹身师和客人的身体直接发生了关系。
目前商亮已经能够熟练地操作手针。一个直观的表现是，刚开始因为用力不均，一天总会磨破六七双手套，但现在他已经不用换手套了。使用手针刺出的效果已经和机器针一样，但速度还需要提高。他的目标是达到机器针速率的四分之三。
他最常使用的一只红色纹身机，是日本匠人手工打造的，这个系列的名字叫做“心”。随心所欲，是手握纹身机时的愿想。
而手针的运用，让他更像一个匠人了。他的老师，来自日本的纹身大师三代目雕佑西告诉他，手针运用娴熟与否，要听针刺进皮下的声音。
“那是一种什么声音？”
“说不出来，是一种手感吧。就像风吹过树林，雪水慢慢融化。”
文章为每日人物原创，尊重原创，侵权必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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