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扮演了那个受世人误解最多的少女，最终与角色合为了一体 |日签

如果知乎上出现一个问题：扮演一个一辈子也摆脱不了的角色是一种怎样的体验？

 我想最适合回答这个问题的答主应该有四位：赵薇，六小龄童，欧阳奋强，和已经去世的陈晓旭——只要每年暑期电视台坚持不懈地重播老版《红楼梦》《西游记》《还珠格格》，他们中的每一个就都没有办法走出各自的那一个角色。 而这几个人中，又属林黛玉的扮演者陈晓旭最为极致。当人们提到这个国家最著名小说的女主角时，往往第一时间脑补的是扮演者陈晓旭的形象，而且这个形象极有可能将同原著一样成为永恒一般的所在。 这是一种巨大到令人心生恐惧的能量。犹如扮演者的生命被封印进入了那个角色里，再也没办法逃脱。 陈晓旭第一次进入“林黛玉”的角色，不是在拍戏后，而是在更早的少年时代。 

51年前的今天，陈晓旭出生于辽宁鞍山。她曾经喜欢过芭蕾，后来迷上了文学。母亲给她办了一个图书证，她最喜欢的书是《简·爱》、《悲惨世界》和《红楼梦》。她在日记本上，摘抄林黛玉的诗句和判词，总觉得自己和这个书里的女孩有一些相似。

14岁时，文青少女陈晓旭发表了第一首诗《我是一朵柳絮》。4年后，这首诗出现在一张照片的背后，而这张照片又和一封自荐信一起出现在87版红楼梦总导演王扶林的手里。

 那时候，筹备多时的《红楼梦》剧组要在全国范围内海选宝、黛、钗、凤的扮演者。陈晓旭在朋友的鼓励下寄出了自荐信，几页纸上她写了自己对林黛玉这个角色的认识。 

寄信时并没抱太大希望，但一周之后，王扶林给她回信了，希望她去北京面试。当时在话剧团工作的她请了三天假，偷偷跑到北京面试。到的那天下着大雨，她的辫子滴着水，给大家留下羞涩清秀的印象。

第二年的春天，她接到通知，让她参加剧组在圆明园开设的演员培训班。在竞争角色时，陈晓旭只选择做黛玉，绝不肯迁就尝试其它角色。 “我就是林黛玉。如果我演其他角色，观众会觉得林黛玉在演另外一个女孩的角色。” 

三个月的演员培训班结束之后，王扶林认为林黛玉这个角色应该有诗人的气质，而陈晓旭在这点上比较贴近，综合素质也是最好的，最终决定让她出演林黛玉。

自1984年开机，经过三年的拍摄，《红楼梦》剧组完成中国电视剧史上的经典。陈晓旭将这三年称为“梦里三年”。她认为自己“能演林黛玉不是因为我长得美，或是演技好，只是我的性格和气质与她很像”。多年后，她将这场相遇，视作“是完成一种使命似的宿愿”。

 随着《红楼梦》在中央电视台的热播，21岁的陈晓旭一夜成名。那时候的她以为自己还会扮演许多许多的角色，演很多很多的戏。 按照现在的话说，她的起点无可比拟。她是史上绝无仅有的超级大IP的第一女主角，她对角色的影像化将直接决定这个角色从此以后在人们心中的形象。 但她扮演的角色，也几乎可以称作是受世人误解最多的那一个少女。红学大家周汝昌一直想要将林黛玉从红楼梦女主的位置上拉下来，换上他最爱的史湘云。而他的看法也代表了长久以来，人们尤其是直男们对林黛玉的最普遍看法：高冷，小气，刻薄，自私，不接地气，生存能力弱——作为贤良淑德、宽容成熟的宝姐姐的对立面而存在。 但陈晓旭致力于用自己的表演来破除这种刻板印象，力图让更多人看清原著中那个纯粹干净、聪慧深情的女孩。 

在拍摄《红楼梦》的三年里，她成了园子里的林黛玉。和年轻的伙伴们写诗，赏花，游园，发梦，从少年成长至青年。

在那时的日记中，陈晓旭写道，“十几岁时，我就开始理解她、感受她，还把她的诗抄写在日记上。如果追溯到前世，也许会更奇妙，说不定我们就是一个人呢。”

 等三年后从梦里出来时，她已经成为最红的明星。但烦恼随之而来。“在此之后，是我生命中的苍茫时刻。虽然我是众人眼中的明星，但没有导演敢请我演其他角色。‘陈晓旭’这个名字被‘林黛玉’取代了。” 

那之后她又出演了电视剧《家春秋》中的梅表姐一角，但这个角色给观众的印象始终是林黛玉的感觉。用了大半生也没走出“宝玉”阴影的欧阳奋强曾说，“整个剧组中最能完美还原演绎曹雪芹笔下人物的，就是晓旭了。”红学家、红楼梦编剧周岭也感慨过：“现在再也选不出晓旭这样的演林黛玉的人了。”

陈晓旭在《家春秋》饰演“梅表姐”一角

 她被封印进这个角色中。这是属于一个演员最巨大的成功，但也是一种不幸的开始。之后三年里，陈晓旭无戏可拍。 2003年艺术人生《红楼梦再聚首》时，她说“《红楼梦》为我打开了一扇窗，让我看到了一个非常精彩的世界，然后又向我关上了这扇窗，我无法进入，只好重新去走另外一条路”。 这条路是经商。1991年，在朋友的介绍下，陈晓旭拿出买股票积攒出来的两三万块钱，加入一家广告公司，并自己组建制作总部，自负盈亏，开始下海。最开始的客户都是慕名而来，因为他们相信“林黛玉是不会骗我的。” 知道演戏那条路已经走不通后，她将所有精力投入创业。1996年陈晓旭成立了自己的广告公司，并出任董事长，时年31岁。公司曾代理国内最著名的一些民族品牌，她本人也在2005年获得“中国经济年度风云人物”的称号。 但人们依旧很难将林黛玉的扮演者和一个成功的企业家联系起来。毕竟要到很多年后，林黛玉才以霸道女总裁的身份出现在同人文和穿越小说的情节里。 但陈晓旭认为自己商业上的成功和自己所具有的“林黛玉”特质并不矛盾：“如果说林黛玉这个人和我现在所做的工作有什么联系的话，那么就是'创意’。林黛玉是个很有创意的人，比如'葬花’显出她非常有灵性。还有跟贾宝玉吵架的方式也特别有原创性。所以说，如果林黛玉到现在也是一个很好的广告人。” 她一直为“她”打抱不平。自电视剧播出后，另一种存活了几十年的看法认为，如果红楼梦中的人物到了现代社会，凤姐、宝钗、湘云都会很成功，而黛玉则会因为不具备生存能力而被淘汰。 但如果细读红楼，便可知道曹雪芹在书中早就对府中上下所有人的能力有过一次评价。那是凤姐生病了，对于谁能暂时替她分忧，她和平儿评论道：宝玉又不是这里头的货，纵收伏了他也不中用；大奶奶（李纨）是个佛爷，也不中用；二姑娘（迎春）更不中用，亦且不是这屋里的人；四姑娘（惜春）小呢，更小的贾兰和讨厌鬼贾环更不可能。 但提到黛玉和宝钗时，王熙凤叹道：“林丫头和宝姑娘他两个倒好，偏又都是亲戚，又不好管咱家务事。” 可见对于黛玉和宝钗的能力，凤姐是同等看待的。文中还有一处，黛玉说过“咱们家里也太花费了,我虽不管事,心里每常闲了,替你们一算计,出得多进的少,如今若不省俭,必至后手不接。” 这样的思量和眼光，全书的前半部里只有秦可卿曾经有过类似的表达。可见林黛玉并非一个不食人间烟火只知道耍脾气任性和没事就哭眼抹泪的富家千金。 在关于“黛钗”孰优孰劣的不绝论战里，曾有一篇文章给当时看热闹的人们留下深刻印象，作者认为林妹妹如果到了现代，凭借她的聪慧，不难成为一个成功的商人。 当时许多读者只觉得是笑谈。直到后来，当隐居多年的陈晓旭在20年后参加红楼梦再聚首的活动时，人们才发现原来“林妹妹”真的能够在现代社会经世济用——只要她愿意。 至少从表面上看，她已经成功走出了那个角色给她带来的巨大阴影和影响的焦虑。但那个“非她莫属”的角色似乎一直没有离开过她。就像在节目里，面对主持人的追问，她犹豫了一会，又带着一点不好意思承认“我还是喜欢她们说我是林黛玉”。 1985到1987年，陈晓旭在大观园中做了3年的林黛玉。那是一个干净剔透、冰雪聪明、拥有赤子之心的美好少女。她在中国文学史上的出现，让人们第一次如此强烈地将春日之落花与青春之伤逝连接在一起。无常、物哀与青春、死亡成为文学创作里不灭的母题。 “葬花”这场戏是红楼梦中的重要场景，选择在苏州著名景点“香雪海”进行拍摄。陈晓旭准备剧本到失眠。本来梅花已开了七成，但后半夜的一场急雨，令落红无数。 她记得天亮时，雨停了。化好了妆，急忙赶到现场，下车一看，泥泞之中，梅花红红白白地落了一地，真的是红消香断了。 她“木然而立，心里有些酸酸的。落花犹人呵，谁又能知道自己的命运不会象这落花一样呢？” 

穿了戏装，扛起花锄，她从落红狼藉的小路上走入镜头内。“不知怎么，一阵酸楚从心中展开，于是这一天的所有感触，所有凄冷一下子泛滥了，眼泪已流了满脸”。

工作人员从镜头里发现了这一幕，连忙喊开机。她深知这样的哭泣放在这段戏中是会显得过火的，便拼命抑制，谁知适得其反，竟连肩膀也抖起来了。

 多年后，复习经典的我们在粗糙的画质里，看到一个哭到抖肩的林黛玉。再后来，“林妹妹”出家了。不久后，41岁的她死于癌症。 人们惊叹于书里，戏里，人生里的故事的互相映照和投射。在《红楼梦》里，黛玉、妙玉、芳官不仅外形相似，在性格命运上也呈现互文式的对照。有人说“妙玉”是“庙中的黛玉”。而芳官后来在水月寺出家为尼，这都预示空门才是黛玉最终的去处。 而陈晓旭曾经在演讲中谈到对自己影响最大的三个人：曹雪芹、庄子、释迦牟尼。她说，“曹雪芹让我认识了《红楼梦》并出演了林黛玉，获得了盛名；庄子让我想要知道我为什么会来到这个世界？来到这个世界是做什么的？死了以后会去哪？释迦牟尼让我的心明亮了，正如《红楼梦》里的'好了歌’”。 在陈晓旭出家后，观众和读者沉迷于寻找她选择的隐秘逻辑。比如在《红楼梦》里，林黛玉三岁时，曾有癞头和尚说要化她去出家，父母固是不从。和尚又说：既舍不得她，只怕他的病一生也不能好的了。又比如，释家的“癞头和尚”和道家的“跛足道人”又串起了全篇以及隐晦地表达着曹雪芹的精神落点。 其实在更早的2005年，陈晓旭已经有出家的想法，直到2006年5月得知自己罹患乳腺癌，她打算抓紧时间实现自己的心愿。2007年2月27日，媒体刊登了妙真法师（俗名陈晓旭）出家声明，她说“不惑之年终于走出了我人生最重要、最正确的道路”。 落发前的她，面容平静，眉眼之间依旧是那个大观园里的人儿。人生如梦似幻。她的一生，从《红楼梦》里出发。在走出大观园数十年后，又经过疾病和出家，重新返回了那场大梦里。
文 / 安小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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