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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安全帽撞碎的生活

每人作者 每日人物 2019-05-14


那条视频带来的影响,显然超出他的控制范围。迫于压力,视频已被他删掉了。“脑子想不开,那我不就自杀了吗?”阿群带着自嘲的语气说。


安全帽事件,实为一次价值观的碰撞。它揭开了一个被小心翼翼回避的话题——在资本划分的世界里,不同生命得到的待遇其实并不平等。





文 | 林燕

编辑 | 钟十五



因一顶安全帽,中年男人阿群失业了。难得的是,46年里他第一次过上了五一劳动节。


连带一家子受累。妻子没有工作,大儿子也打工养不了家,还有一个上小学的女儿和上幼儿园的儿子,四口人等着他吃饭。


阿群认为失业是因为自己动了别人的馅饼。事情过去快20天,面对媒体他想说话,但又不敢说话,怕自己多说多错,只想这事快点过去。


带来麻烦的是一条关于安全帽的短视频。他拿着一顶黄色的安全帽和一顶红色的安全帽,“这是我们一线工人的保险帽(黄色),这是领导的保险帽(红色),看哪一个结实?”两顶帽子碰撞,黄色帽子顶端露出两个窟窿。


这条不到两分钟的视频,获得了200多万的播放量,14万点赞和1万多条评论。随后又被门户网站推送到上亿的订阅终端。


视频越是发酵,阿群进入公众视野的范围越深,就连应急管理部也在微博上公开点名了这次事件。最终的结果,是工地的老板以人满为由拒绝了他,突然他找不到活干了,回到了连云港的老家。


“现在很多地方的安全帽都换了,这是一件好事。”这些天,这是阿群唯一感到欣慰的事情。



“我做错什么了,不就拍了一个视频吗”



失眠,平日不怎么和他扯得上关系。阿群说,以前放工拿钱,手机一放就睡着,上了新闻之后他睡不下。


他也说不清楚到底问题出在了哪里,只知道全国的人都在讨论这件事情,而这件事情和以前他拍唱歌视频不一样。


“以前拍唱歌下面都是叫好,现在下面有人说好,有人骂你。”阿群在电话那头声音低了下来。


阿群在直播中碰撞两个安全帽,黄色的帽子被碰出了两个窟窿。 图 / 网络


外界的关注聚拢在他身上,阿群想象中的喜悦并没有发生。他想到是另一个词:压抑。


“因为失火救人,才艺什么的曝光也没什么,但我做错什么了?我不就拍了一个视频吗?现在所有的矛头都对着我,连吃饭都是问题。人有肖像权的,视频(不打码)放在中央电视台和放在平台上能一样吗?你说,能一样吗?”阿群向每日人物抛出一连串的发问。


回到家里,这场“战争”仍尾随着。在社交平台上,有农民工感谢阿群,说现在的安全帽都换了。置顶微博里支持他的评论被顶到了最高处。但下面反对的评论,也获得了两百多个点赞。反对他的网友认为他炒作获利,以及质疑出现在那条视频里的黄色安全帽是阿群自己买的,是他对自己的生命不负责,不应该推卸责任给他方。


接连几天他需要应对的不是工地上的活计,而是几分钟响一次的手机。一开始他还会很努力控制好情绪,理智地说自己暂时不想接受采访,但接得多了,情绪会溢出来。有时候,这个46岁的男人会带着哭腔说:“我已经在风口浪尖了,求求你们不要报道我了。”


阿群害怕被注目,更害怕被报复。回到家里,睡在一楼的妻子曾在夜里发现丈夫在二楼哭。这是妻子第二次看到阿群哭,上一次是在婆婆去世的时候。



“我那哪算是什么工作,我就是讨饭吃”



在安全帽视频火以前,阿群是一个城市的隐形人,比较闹腾的那种。


阿群16岁初中辍学之后就从江苏老家出来当建筑工人。一开始是打长期工,后来干日结,劳务市场里,人们挤在一起出售自己的体力。上车就有活干,下车就发钱,小工工作10个小时挣150元,瓦工挣得多一些,一天260-280元不等,但能不能上车都要看工头的个人意愿,没有任何合同保证,更别提五险一金。


“工作?我那哪算是什么工作,我就是讨饭吃。”一天10个小时,40斤的石头,他要搬100个。每天回到住处没有什么剩下的力气。阿群说,自己最怕遇到下雨天,没办法开工,而且手腕因为长期过度劳累,搁在床板上都会生疼。


阿群是个典型的农民工,但又有主角气质。他天然可以引起别人的关注。


直播还没有兴起的时候,他就站在广场、甚至是汽车站清唱,天生有一副好嗓子,音域高声音洪亮,张嘴就来,不像别人开口还需要拉着带有好声卡的户外音响。有时,他去买菜的路上都会唱两首。他不会跳街舞,但只要有人看,也会直接躺在地上转圈。


两年前,他拥有了自己的第一部智能手机,开始接触直播。很快,他注册了一个直播账号。平时发一些自己唱歌和搞笑的片段。

 

正在直播的阿群。 图 / 网络


刚开始,他常拉着大儿子阿玉一起唱,阿玉在镜头前面唱港台歌曲,他在后面拿着扫帚当吉他弹。轮换他出场的时候,他用嘴含着扫帚的把手,有模有样地唱自己的歌。


任何东西都能成为他的表演道具。工地的灰铲,红色尼龙绳,甚至是废弃塑料袋,一个红色的塑料袋绑在头上,就成了孙悟空的帽子。家里买了一条鱼,他让妻子陪自己演情景剧,闭着眼睛慢动作靠近妻子,妻子再悄悄用鱼嘴对上去,这是属于他的滑稽。


阿群和家人的关系很好,大儿子阿玉能直接说出父亲最喜欢的歌手是刘欢、姜育恒、韩红和腾格尔。“我爸他是一个自信的人,去哪儿人都围着他。”


聊到和歌词相关的内容,阿群会直接对着电话唱歌。“我小时候有一次做才艺表演,别人都不敢上去,我直接上去对着村里的喇叭唱,那时候不是放《霍元甲》吗?我就唱那个主题曲。”


阿群唱的歌多关于农民工本身,偶尔有流行歌曲。唱法直白,不太符合城市人们普遍对于音乐的审美,如果仅仅是这样,他可能一直就在工友圈子里,不会被公众看到,直到他拍了那条砸碎安全帽的短视频。


面对这个世界的时候,阿群有他自己的感受,他会把它记录在自己的视频作品里,因为他的身份,这些言论天生有了公共议题的色彩。


在一家餐馆前面,他提到了公众对于农民工群体的歧视,说总会在公开场合遇到不太友好的目光。这个视频他起名叫《融不进的城市》。


“这几年好一些了,以前比如说上公交车,你站在旁边,人家有座位的就不坐了。现在上去了就上去了,比较正常。”阿群这样告诉每日人物。


他也记录一些在工厂实习的大学生。视频里,他说,“同样是在一个地方工作,人家大学分配过来的,有五险一金,工资比我们高一倍,人家穿得比我们干净多了,这就是知识的力量。”


所以,家里剩下的两个孩子,阿群怎么都要让他们继续读书,“坐上办公室,当上白领”。



“脑子想不开,我不就自杀了吗”



拍安全帽视频并非炒作,它只是记录阿群当时的生活。


今年早些时候,他在工地干活的时候不小心滑倒,撞在钢管上,安全帽就裂开一个洞。他意识到头顶的安全帽并不安全,而且是个现象,他这才拍下来。


在劳务市场做日结的人,去工地干活,如果被发现不戴安全帽,施工方会被罚钱。房租才十几块一天,大家更倾向于去买便宜的黄色帽子,领导戴的总是红色的那种,蓝色是技术人员,白色则主要是甲方佩戴。有人在他微博评论留言:“黄的干,红的看,蓝的满工地转,白的说了算。”这是属于工地打工者的默认语言。


建筑工地上,随处可见要求佩戴安全帽的标语。 图 / 网络


那条火遍网络的视频里,安全帽阿群后来承认是自己买的。不过,在之前发布的一个视频里,黄色安全帽则是工地发的。同样都是黄色安全帽,工头不一样,有的时候能领到,有的时候则不能。


安全帽事件,实为一次价值观的碰撞。它揭开了一个被小心翼翼回避的话题——在资本划分的世界里,不同生命得到的待遇其实并不平等。


在青岛劳务市场早上等活的间隙,他唱歌,晚上在自己的出租房里,他直播和粉丝聊天。头上带着的黄色安全帽是他的标志,如今他已更换了红色的安全帽。


开直播的时候,他也和其它的主播连麦,做游戏比人气。比赛的时候双方想出一些互动来赚取打赏,谁输了就画个熊猫眼,或小乌龟。阿群时输时赢。以前他还生吃过大蒜和鸡蛋。有时候会遇到几十万粉丝的大号,阿群也不怯场。农民工的身份并没有让他变得更加内敛沉默。


阿群说,要自己看得起自己,在工地上用塑料袋装着六块钱一袋的饭,只要钱是花了力气挣来的,就没什么可耻的。为了生活的更好,阿群动脑子活着:坏掉的加热水壶,他拦腰截断,挂上一根铁丝用来煲烫牛奶的壶;煮鸡蛋太浪费水和电,他就铺几层卫生纸在电饭煲内胆加上水,把鸡蛋放进去就能快熟。


在此之前,生活虽艰苦,但他相信怎样都能找到出路。


这次的安全帽视频显然已超出他的控制范围。“脑子想开点,那我不就自杀了吗?”阿群带着自嘲的语气说。而那条视频,迫于压力已被他自己删掉了。



“要回到青岛,不知能否回到正轨”



4月21日,失业的阿群回到老家。此后闭门不出。


回老家之后第二天,他开始接连不退的高烧。之后,去医院打了一下午的吊瓶。


在家的大多数时间,阿群躺在床上,也吃不下任何的东西。稍微康复一点,他带病录了两段视频。镜头前他皱着眉头,以前他的所有作品都是笑着的。


期间,阿群还开了几次直播,多维持在一天百八十的收入,很快就下播了。


快手粉丝涨到了三倍,但并没有给阿群带来什么可观的收益。4月22日上午,他还开通认证微博。之后他有了近2万的追随者。


阿群的微博评论区里,有许多支持他的人。 图 / 微博@窦师傅


有人私信联系他,要给他找工作。他不敢指望,几天过去,也没有得到真正可以去干的活儿,着急的时候他连要饭的心都有了。


也有些微博他的私信,他选择默默地删掉,“有些话看到了人不好受。”


4月23日晚,青岛一位熟人打来电话,他才有活儿可做。阿群说,自己等身体好了,就要回青岛,也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回到正轨。


交谈的过程中,阿群明显开心过一次。那刻他回到30年前。


在他去过的所有城市里,阿群最喜欢北京,理由十分简单。“北京的路都是直的,怎么走都不会迷路。晚上可以看看灯光啊。”那时候的他,还能挤出一点时间,和工友一起把天坛、北海公园都走了,不像之后的自己有了家庭,有了惦记,一直被生活往前推。


他很自豪说,自己曾参与北京这座城市的建设。“建国门外大街不有两座楼吗?一个半圆形的八角楼,一个黑色的叫什么国际大厦,很高的,那就是我修的。”


五一之后,他又将回到青岛。这几天,他喜欢在老家的山上走走路。工作找到了,媒体退潮了,日子的春天应该不远了。


“如果知道会变成现在这样,你还会发那个视频吗?”


“会,现在很多地方的安全帽都换了,这是一件好事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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农民工阿群,这个底层小人物什么地方给你留下最深的印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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