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把一百份别人的评价贴在了身上
我一个人坐在那里，看见很多人贴完的纸条有点往下掉，也没人帮忙重新贴上去。就是在那个时候我意识到，大家都有自己的生活，贴标签也是有空贴一贴，我的事情在别人那里也许就是一滴水，稍微有那么一点动静，或者根本微不足道。
口述 | 王大胆
文 | 马拉拉
编辑 | 金匝
运营 | 家鸽
“当你评价我时”活动记录视频。 来源/受访者提供
意大利的5月，24岁的中国留学生王大胆尝试了一次行动：坐在学校门口，让路过的人评价她，然后把这些评价贴在她身上。
触发这次行动的时机是，半个多月前，她在超市打工给货品贴价格，发现世界里几乎每一件东西都有自己的标签，就算是一枚细小的钉子也是如此。她很好奇属于自己的标签是什么。就像这次行动的名字，“Quanto mi valuti”，是意大利语的“当你评价我时”。
她的朋友人五为此感到惊讶。在他眼中，王大胆虽然叫这个名字，但从来不是那种胆子很大、很坚强、特立独行的艺术家，反而是最普通的女孩子的性格，甚至常常自卑，觉得自己不够美、不够好。有次，很多朋友结伴去维也纳的时候讲鬼故事，就她一个人真的被吓哭了。
“如果是我的话，我是不敢做的。因为在华人圈里，你做行为艺术不一定会红，但一定会被人骂。”人五说。这是王大胆最大胆的一次，那6个小时里，有人赞扬她，也有人报以冷笑和嘲讽，说不懂她在搞什么，完全是哗众取宠之类。
这令王大胆回想起两年前被孤立的那个学期。因为周围人一些不好的评价，她开始怀疑自己。但这一次，她试图用一种可能最不讨好的方式去面对一个艰难的问题。
以下是王大胆的口述。
1
那天上午十点到下午四点，我在留学的美院门口坐了六个小时，左手边放一张小桌子，上面有几叠黄色的便签纸，几支记号笔，还有一张互动的说明书。这次行动里，我没有化妆，也没有穿鞋子，着装尽量符合我自己。
人们很容易通过外在评价一个人。如果一个女生的眉毛形状高一些、挑一些，大家可能会觉得这个人凶一些，或者刻薄一些。如果眉毛是平平的那种，会觉得这个女生很温柔……那天穿的白色短袖也是我特意去买的，因为我平时看起来会比较“盛装”，这是我第一次把自己暴露在大家面前，我想去掉这些外在的影响，让大家评价一下真实的我。
活动开始前两天，做海报是最紧张的时候，手心一直出汗，我拿着鼠标都是滑滑的，等到了活动当天，反而不紧张了。前半个小时，来给我贴标签的都是学校的教授和老师，会有一些鼓励性的话，有的写“你很勇敢”，有的写“你的生活很多彩”。但他们可能平时认识我，所以我觉得不能作为参考。之后才陆陆续续有学生过来，写了评价贴在我脸上，头发上，脚趾上的也有，不认识的人、外国人贴得多，认识的人反倒不贴，中国人往往是看看，也不贴，直接走掉。
总共一百多张便签纸，其中让我印象最深刻的，有一张用摩斯密码写了“我爱你”，还有一张用《权力的游戏》里龙妈说的瓦雷利亚语写了“龙焰”，那是她烧人的时候说给她的龙听的，这张纸条用了我一天才翻译过来。还有人在 Facebook 上给我打招呼，说自己让同学帮忙写了标签。
用《权力的游戏》里龙妈说的瓦雷利亚语写了“龙焰”的贴纸。图/受访者提供
那天有一个男生，我从来没有见过，他一定要把便签纸贴在我的背后。当时我不知道他贴了什么，后来帮忙拍照的同学告诉我，他画了一对小翅膀在上面。不知道为什么，那对翅膀很给我力量。当然也有一些我不知道要表达什么的，比如一张标签上写着，“你在干什么？”但总的来说，没想到这次行为艺术让我收到更多的是善意，挺治愈的。
这和我设想的结果不太一样，因为当时我是已经下定决心，要面对一些阴暗的评价的。这和过去的一段经历有关。从2018年上半年开始，我在当地的华人留学圈有点被孤立了，一开始是和一个人有点小冲突，但后来就变成圈里的人都知道这回事，做什么都会对我指指点点——“买那么多大牌，一定是花男朋友的钱”，“昨晚没睡好，都是大胆上厕所关门声音太大”，“腿那么粗还穿裙子”，“化妆真厉害，跟换脸一样”，“有男朋友还出去玩”……所以我当时自己判断，如果大家给我贴标签的话，一定会有一些恶语。
2
为什么要做这样一次行为艺术，其实一方面是为了弄明白别人到底怎么看待我，另一方面是因为我受够了这次事情里我把自己当弱者的那些自我怀疑和自我否定了。
我是2017年去意大利的，人生地不熟，落地一个星期左右，中介给我推荐了一个女生，说如果有问题可以和她联系。她很漂亮，和每个人都能聊得来，当时算是我身边一个比较小权威的角色。
刚开始来的时候是上语言班，课不是很紧张，也没有什么考试，大家就比较注重社交。我也很喜欢她，后来就介绍她和我的室友们认识。有一个室友特别喜欢她，后来她搬过来和我们一起住。但可能因为真的太闲了，加上大家彼此以前都不了解，没什么可聊的，她们俩就开始聊我。
这样说着说着，可能有天我室友发了一句牢骚，比如大胆昨天干嘛，回家很晚，吵到我了。然后女生可能希望我室友有认同感，就会说哎呀，也吵到我，真的很烦啊或者怎么样，然后两个人就开始说我的不好。这个东西跟滚雪球一样会越滚越大，到最后身边的人都看我不顺眼了。
其实到现在我都不知道具体的导火线是什么，她们为什么要这样评价我。后来我有问过那个女生原因，她说就是看我什么都有，每天开开心心，她不爽。到现在我也没想通自己到底有什么，可能她想要拥有的，只是我当时看起来的一个人设吧。
当时的我比较喜欢盛装，宁愿迟到，也要收拾得漂漂亮亮再出门。所以那段时间，我可能相对来说会比较引人注目一点。再加上我的室友们都比较喜欢待在房间玩游戏或者看剧，我相对来说更喜欢健身，偶尔也出去玩。
2018年上半年，有天我回家，把门一打开，里面就安静了，原本在聊天的她们就各自回房间。这种事情还发生了很多次，后来就到了如果厨房的碗没有洗，她们觉得肯定是我偷懒了，如果房间不干净，也觉得是我的问题。
最严重的一次，是她们说我不经过同意就翻别人东西。我有一副很普通的近视眼镜，那个女生和我度数差不多，我借过给她。有一次我找不到，想起来她前几天戴过，我发信息问她有没有见过，她说你看睡衣兜里有没有，后来我发现眼镜在她化妆包里，很开心地和她说找到了，没想到她和我室友告状，说我未经允许去她屋里翻箱倒柜。
这一系列的事情一直持续，在我们小小的留学生圈子里面还传的挺大的，我有时候会不小心偷听到他们说我，哪怕很多评价都不是事实，比如其实我从来都不用男朋友的钱，连口红都没让他买过，但我还是觉得一定是自己出了错，包括那次眼镜事件，我一直都很自责，觉得一定是我的方式哪里不对。
我发现自己开始变得敏感。以前和朋友开了一个玩笑，那就只是一个玩笑，我不会真的去思考这个玩笑到底会不会对他怎么样，但那件事之后，我就很担心自己说的每一句话。以前听到任何话我就按字面意思理解，但那之后，我会开始琢磨这些话到底有什么别的含义。甚至我会怀疑，我在国内时受欢迎，其实别人会不会也一直在背后说我不好，觉得我很自大之类的，有了这样一些很阴暗的想法。
最严重的时候，上课听到有人在说话，我都会觉得他们是不是在说我，我又哪里做错了。担心有人说我高冷，看起来很凶，有一段时间我就会主动去找大家说话，但是这种是很不自然的，它就只会让情况变得更糟糕。
2018年下半年到2019年春天，这段时间对我来说特别难熬。其实也没有太多新的事情，可能是情绪积压到了一个点，一瞬间就爆发出来，晚上会控制不住地去想很多，经常哭，面对这些事情竟然完全不敢发声，我觉得自己比较废物。
3
今年4月的一个周末，我在一家超市打工，机械地拿着枪打标签，突然发现这个世界上就连一颗钉子都有标签，上面有它的信息。我就觉得可以邀请大家来给我贴标签，因为认识一个人也是这样。我们在刚见到一个人的时候，就已经有定义了，不同场合的着装，语言风格，或者说化妆方式，这些外在的东西已经在定义着别人看待我们的方式，但它们可能会和真实的人本身存在一定反差。
比如我打扮偏欧美系，不了解的人会觉得我很厉害，一定天天去蹦迪，性生活混乱。但其实我完全不是，只要和我待在一起两天，就会发现我是很普通的女孩，也有宅的一面，能在一周内看完《权力的游戏》最后一季和《炊事班的故事》。
我喜欢自己看起来那样，穿好看的衣服，穿很高的鞋，是因为能给自己力量，或者觉得自己很有气势，那是一种盔甲，更深一点说，其实那时候对自己一直都不太满意吧。我想知道周围的人一直在说我，究竟是在说什么？那不如用这个方式来直接面对。
果然在行为艺术刚开始的时候，我的确还很在意别人，一直在想别人写的是什么，特别想斜着眼睛偷看一下。但到后来，最初的那些问题对我来说已经不是很重要了。
那天中午的时候，大家上课结束，那会儿挺多人贴的，但贴完之后，可能又要上课了，或者午休了，就没有人来了。我一个人坐在那里，看见很多人贴完的纸条有点往下掉，也没人帮忙重新贴上去。就是在那个时候我意识到，大家都有自己的生活，贴标签也是有空贴一贴，我的事情在别人那里也许就是一滴水，稍微有那么一点动静，或者根本微不足道。
路过的人正在写标签。 图/微博@人五_
对于那些谈论我的人来说也是如此，我太在意了，觉得自己是焦点一样，但对于他们来说，可能就是一个闲聊。别人对我的看法其实就像是便签纸，它虽然是贴在我身上，但时间过去它终究会掉下来，并不属于我，就是一句话而已。而我，做任何事情都不能改变别人的想法，因为那些想法也一直在变化——后来大家发现，那个女生总是喜欢用别人的东西，室友又回头过来告诉我，之前旅游的时候，看到那个女生好像戴着和我很像的那副眼镜。
这次活动后来被朋友人五发到微博，引起了一定的讨论，到现在为止，它的阅读数应该已经有了千万。有一些曾经被孤立或者霸凌的人找到我倾诉，200多个人，其中超过80%都是女孩子，和我的状况很相似，有人甚至听到窃窃私语的声音就会感到恐惧。
我也收到一些质疑：为什么我这边感受到的就是一定正确的，也许那些孤立我的人才是正确的呢？但这次行为艺术我想表达的，不仅仅是关于孤立和霸凌，而是关于接纳自己，没有人能认识到全部的我，所以得从内心先肯定自己，剩下的看法都随它去。
被贴上最后一张标签是下午四点的时候，学校已经没有什么人了，看门的大爷过来，写了一张给我。而那些讨厌过我的人，都没来给我贴标签，我自己站出来的时候，他们反而不见了。
六个小时的静坐之后，我的腿和脚稍微一动就发酸发麻，用了十分钟才缓过来。后来我把便签纸收好走回家，这路上的五分钟，是我来意大利的这两年里感觉最轻松的时间，真的特别特别轻松。
王大胆把她被贴的贴纸排列了起来。 图/受访者供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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