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雪芹笔下的酒仙与酒徒
傅 宁
《红楼梦》没有了酒,就像《金瓶梅》没有了性,《水浒传》没有了江湖。酒在全书的字里行间哗哗地流淌着,从第1回一直流到第117回。
《红楼梦》里的酒宴,除了年节生日,一般都是男女分开的,就像观察组和对照组,并排着从一连串的酒宴中穿行而过,举杯投箸,悲欣交集,直到淡出画面。
/ 壹 /
《红楼梦》中的人物,男性除了贾敬,女性除了妙玉,其他的似乎都善饮。男性且不用说,个个贪杯。红楼佳丽也是不让须眉,如王熙凤、史湘云。就连弱不禁风的林黛玉也能喝点儿酒。第38回,林黛玉就曾拿着一个“小小的海棠冻石蕉叶杯”和一个“乌银梅花自斟壶”自斟自饮,而且她还是全书唯一喝过烧酒的人。宝玉过生日专门请了爱喝酒的探春和宝琴,还夸袭人和晴雯酒量好。丫鬟小燕要求晚上也喝两碗酒。戏子芳官自述原来在家里,能吃二三斤惠泉酒。结果那晚姑娘们畅饮了一坛子“绍兴酒”,还嫌不过瘾。那一坛子酒可是“抬”来的。
《红楼梦》中酒宴有二三十处,精心刻画的多是女性饮酒的场面。缘由、排场、酒名、酒肴,甚至酒器、酒筹、酒令都是精雕细琢。仅说酒肴,贾宝玉过生日就有40个一色儿白粉定窑碟子,里面盛的是山南海北、中原外国、或干或鲜、或水或陆、天下所有的酒馔果菜。诗社开张时湘云曾大啖鹿肉,第8回宝玉在薛姨妈那里吃过糟鸭掌,第50回贾母喝酒吃的是糟鹌鹑。刘姥姥来吃过茄鲞。听了配方,她摇头吐舌说道:“我的佛祖!倒得十来只鸡来配他,怪道这个味儿!”
《红楼梦》男性个个花天酒地,大部分活动都在酒桌上,但男性饮酒的描写却不枝不蔓。除了第93回贾芹在水月庵里胡闹时喝的是果子酒,多数时候只知道谁和谁喝,但喝的什么、吃的什么,则一概从略。
开篇第一个酒局甄士隐宴请贾雨村。“须臾茶毕,早已设下杯盘,那美酒佳肴自不必说……”只知道酒是美酒,肴是佳肴。二人飞觥限斝,酒到杯干,一直喝到三更天。贾雨村叹息自己怀才不遇,明珠投暗。这次酒宴,为他日后忘恩负义、见风使舵做了铺垫。甄士隐自以为“慧眼识珠”,却把日后将女儿推入火坑的帮凶奉为座上宾。
第2回,贾雨村酒肆恰逢冷子兴, 冷子兴让他同席坐了,另整上酒肴来。行文可见冷子兴很看重贾雨村,但也没说明酒席安排的细节和规格。虽说二人闲谈漫饮叙些别后之事,但把宁、荣两府的事儿扒了个底儿掉。 “说着别人家的闲话,正好下酒”,曹雪芹干脆把他们的酒肴都省了。
饮酒是红楼男性的日常,铺排渲染反显得冗长拖沓。他们很少独醉,一般是聚饮。宴席接着宴席,饱醉接着饱醉。如贾珍,每天戏耍胡闹,前呼后拥,左搂右抱,醉而必淫,竟把宁府翻了个个儿。就连贾府里非常边缘化的贾芸、贾蔷尚且可以“日间与家人厮闹,有时找了几个朋友吃个车箍辘会,甚至聚赌,里头哪里知道?”车箍辘会,就是许多人轮流做东道请客的聚会,豪门子弟可以连续饮宴多日。
第63回 寿怡红群芳开夜宴 死金丹独艳理亲丧
选自《戴敦邦新绘全本红楼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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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回 门子私室密禀权势 葫芦僧判断葫芦案
红楼女性宴饮很有仪式感,因为饮酒并不是她们的日常。她们饮酒一般是年节,如端午、中秋、过年;或是生日聚会,如宝钗、凤姐、宝玉、贾母过生日;或是贵族之家的文娱活动,如赏花、赏月、赏雪、赏灯。大观园的姑娘们还另外给自己找了个喝酒的机会:结诗社。
红楼女性饮酒是助兴,主要是作诗填词、赏戏听乐、猜谜行令。比如第38回,开设螃蟹宴为的是作菊花诗。第40回,贾母要借着水音听音乐,还要行酒令。第54回,开始是赏戏,宴罢还得放烟火。另外还有击鼓传花、射覆、划拳、拇战等各色与饮酒有关的娱乐游戏。所以,女性酒宴要极尽其雅,雅在雅趣。
红楼男性喝酒是“助性”。借着喝酒,释放出最原始的欲望。红楼男性离不开酒,除了贪婪的口腹之欲,更多的是“倚酒三分醉”,借此纵淫纵欲,行蝇营狗苟之事。贾珍借着“酒又盖住了脸”,和柳湘莲串了两出低俗的戏。贾珍贾琏借酒调戏尤三姐。所以,男性酒宴要极尽其俗,俗在谈吐。
同是酒醉,女性之醉,具有独特的审美情趣。如第63回,芳官酒醒后方知和宝玉同榻,宝玉的接话多么善解人意。刘姥姥醉酒的滑稽,源于她身份与贾府人物的天壤之别。她作为一个见证人进入贾府,她越惊奇,对比效果越好。湘云之醉,美得让人惊心动魄,历来是艺术家丰富的想像力之所在。尤三姐则是佯醉,是一个被侮辱被损害的女性的奋力抗争。她酒后的放荡泼辣,情定柳湘莲之后的贞静自守,被拒索剑后又刚烈无比。人物塑造得很具有层次感。
男性之醉,醉在丑陋。如第7回焦大醉酒,龌龊事均被他的肮脏话戳穿。薛蟠之醉,醉眼媚看柳湘莲,丑态百出。邢德全之醉,揭富贵之家的骨肉亲情敌不过“钱势”二字。
但有一次醉女遭遇了醉男,情态又自不同。王熙凤生日醉后回家换衣服,正赶上也喝多了的贾琏和鲍二家的偷情,引发了一场混战。凤姐儿醋意大发,打丫鬟,打淫妇,打平儿。贾琏的反应是打平儿,拔剑要杀掉凤姐儿。这次,红楼男性醉酒表现的是淫荡,女性表现的是泼辣凶悍。这个特殊案例,诠释了作者在77回所揭明的价值观:“怎么这些人只一嫁了汉子,染了男人的气味,就这样混帐起来,比男人更可杀了!”可见,女人虽是水做的,也是极有可能被男人污染变成污水的。
第23回 众姊妹进住大观园 西厢记妙词通戏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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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楼女性饮酒都是奔着快乐去的。她们的宴饮,最多的事情就是笑。最经典的是第14回刘姥姥进大观园带来的欢乐。“史湘云撑不住,一口茶都喷出来。黛玉笑岔了气,扶着桌子只叫‘哎呦’。宝玉早滚到贾母怀里,贾母笑的搂着宝玉叫‘心肝’。王夫人笑得用手指着凤姐儿,只说不出话来。薛姨妈也撑不住,口里的茶喷了探春一裙子。探春手里的饭碗都合在迎春身上。惜春离了座位,拉着她奶母叫揉一揉肠子”。大家笑得猛烈与无拘无束。这样的欢乐场面在前65回中俯拾皆是。
如第38回平儿用蟹黄抹琥珀,不小心抹在凤姐儿腮上,众人撑不住都哈哈大笑起来。一共写了七次笑。第50 回,薛姨妈说这两年一直想请贾母赏雪,可事儿多都忘了。凤姐接着这话打趣儿,你笑我笑大家笑,最后话一说完,众人都笑倒在炕上。第54回,凤姐儿走上来斟酒,笑道:“老祖宗喝一口,润润嗓子再掰谎。这一回就叫作《掰谎记》”。未曾说完,众人俱已笑倒。
男性的酒局也笑,但笑得恶俗。薛蟠的“女儿令”也令同桌人笑不可抑,但下作又无耻。第75回,邢德全说下流话,也引起众人大笑,连邢德全也喷了一地饭,但让人不忍卒听。
女性聚饮,有时也会恼怒怄气,但恼得纯真烂漫,令人发噱。第8回,宝玉要喝冷酒,宝钗温柔制止,黛玉萌生醋意。宝钗生日,大家看到戏子龄官长得像黛玉,但都心照不宣。湘云心直口快说出来,宝玉赶紧对她使眼色,结果湘云、黛玉看到都恼了。
男性酒后恼怒,完全是另一种情形。第47回,薛蟠醉酒后调戏柳湘莲,恼怒的柳湘莲设计引他到避人之处,打得他遍体鳞伤像只落水狗。 第86回,薛蟠在铺子里喝酒,因为跑堂的尽拿眼瞟蒋玉菡。第二天,薛蟠借故将其打死了。一次酒后争风吃醋的恼怒,竟然是一条性命!
第70回 史湘云偶填柳絮词
红楼女性聚饮的高潮就是作诗和行酒令。酒令让酒宴活泼生动,趣味盎然。红楼女性的诗文,不仅雅致,还流淌着机智与才情,是全书最绚烂的色彩。喜读红楼的读者对此烂熟于胸,此处不再赘叙。
男性酒宴行酒令有两次:第28回贾宝玉、冯紫英、蒋玉菡、妓女云儿和薛蟠行“女儿令”。除贾宝玉外,其他人都格调低下。冯紫英一张嘴就是斗鸡走犬之徒的曲调儿。云儿唱的是自己的生活,曲子是一首隐喻春宫图。薛蟠这几句描述性行为的龌龊酒令给他定了基调。蒋玉菡作为优伶,唱的是戏里人生,也有“剔银灯同入鸳帏悄”之类的艳词。
还有一次,第117回贾蔷受不了酒友的出言下作,提议做“月字令”。结果没说两句,邢大舅就说:“你又懂得什么字了,也假斯文起来!这不是取乐,竟是怄人了。”红楼男性酒桌上难得的一次风雅,竟然没能行得通!
红楼女性宴饮虽极尽奢华,但给人的感觉是钟鸣鼎食人家的富贵之相,翰墨书香之族的风流雅致。红楼男性的酒宴删繁就简,即使只剩下了一个“酒”字,可给人的感觉依旧是醉生梦死,人欲横流。
红楼之酒是让女性忘忧,让男人现形的。女性雅集,亦诗亦酒,超然若仙。男性聚饮,恃酒跋扈,龌龊丑陋,宛若魑魅魍魉。群魔乱舞中,贾府渐渐繁华不再,灯火渐渐寂灭……
大观园全景
本文作者傅宁,为鲁东大学文学院副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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部分图片:选自(清)《孙温绘全本红楼梦》,版权归原作者所有
版面编辑:谭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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