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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牡丹亭》,是剧,也是诗

周松芳 光明阅读 2019-05-31

戴敦邦连环画《牡丹亭-游园》


当下的一些文学研究,变得越来越技术化和外部化,对文本和文学本身的研究日益庸弱。有的可以不涉及作家作品本身,而仅根据相关问题的考证梳理,以及作家作品的研究等,即可作出大量研究成果。有的甚至回避名家经典,挖掘一些中小作家及其文学现象,无异于自我边缘化和自我放逐。这不是文学之幸,也不是文学研究之幸。不能回到作家作品本身,终不能溯流返源,即便不阻滞枯竭,终归难以入于“正声大雅”。如此,前贤往哲之遗训,实不可不谨记。


一个有着浓郁思想家气质的艺术家

  

▲汤显祖(1550—1616)


早在中国第一部文学批评经典——刘勰的《文心雕龙》中,其序志篇开篇即提出:“夫文心者,言为文之用心也。”探讨作家作品“为文之用心”的创作论,应当是文学研究和评论的重要任务,对于经典作家和经典作品尤应如此。


诚如此,则在古代戏剧研究中,“四大名剧”《西厢记》《牡丹亭》《长升殿》《桃花扇》的研究,自是题中应有之义。而在戏剧研究中,因其特有的表演形态,我们的研究重心不仅要回到作家,回到作品,还要回到舞台。这后者,尤为不易,不仅因为学者本身多缺乏舞台经验,更兼研究上也缺乏可资祖述的资源。


有鉴于此,近年来,黄天骥教授便积60余年研究之功,致力于中国古代戏剧创作思想史的研究;为了避免失于理论的抽象,而出以“四大名剧创作论”这种单行本形式,在2011年推出《情解西厢:〈西厢记〉创作论》之后,2018年又推出了《意趣神色:〈牡丹亭〉创作论》。


▲《意趣神色:〈牡丹亭〉创作论》

黄天骥 著

广东人民出版社  2018年5月


2000年,徐朔方先生在汤显祖诞辰450周年时,在《我们该如何纪念汤显祖》一文中说,汤显祖与元明以来戏剧家的最大不同,正在于他是一个有着浓郁思想家气质的艺术家,对他的理解往往不容易到位。


汤显祖自己也有感受,所谓“伤心拍遍无人会,自掐檀痕教小伶”。徐朔方又说:“即便是作为一个中国人,要想真正进入极为繁难的戏曲文学领域,没有个十年八年的基础准备和学术积累,也是难有所见解的。”因为不容易,所以历来没能有一本专著而又至少需要一本以上专著来探讨。徐朔方先生也没有做到,没能在这方面有深入的建树。这也意味着写一部《〈牡丹亭〉创作论》,是多么必要和重要,同时也是多么不容易。  

▲杜丽娘剪纸


意趣神色之间

▲牡丹亭外 


我以为,从《意趣神色:〈牡丹亭〉创作论》书名拈出“意趣神色”四字,黄天骥先生首先要解决的,当是《牡丹亭》的特质和定位问题——“如果说《西厢记》是诗剧,重点在‘剧’,是情节、人物、语言像诗那样优美;那么,《牡丹亭》可以称之为剧诗。从整体构思而言,它是剧,更是诗,是故事内容贯穿着诗意的作品。”正因为是“剧诗”,是“以意为主”。    


因此,其间谐律与否的问题,才成为枝节,汤显祖自己也在所不顾:“凡文以意、趣、神、色为主,四者到时,或有丽词俊音可用,尔时能一一顾九宫四声否?如必按字摸声,即有窒、滞、迸、拽之苦,恐不成句矣!”在给吕天成的一封回信中,他更是直接怼回改动他剧作以便演出的沈璟:“彼恶知曲意哉!余意所至,不妨拗折天下人嗓子。”再者,从发展角度看,当时的曲律本身确实存在不完善和待改进之处。  


然而,此“意”尚浅,更深更难的是,作为王学左派传人的汤显祖,自然会把自己的哲学理念、生命体验和人生思考等带到剧作中来,至于其如何表达,并能为观众所接受,则迄未见好的论述。而对于作品思想性的分析,最常见的弊病是容易与作品“失粘”,对于戏剧作品则更容易与舞台“失粘”。黄天骥先生紧扣文本与舞台,特别注意到文本中科范的提示,以及置身舞台设想当时观众应有的反映等,可谓独辟蹊径,别见洞天;对《寻梦》一出杜丽娘“怎生叫作吃饭”的分析,则堪称典型与示范,与《〈西厢记〉创作论》中对“张生为什么跳墙”的分析,有异曲同工之妙,且更胜一筹。


本来,小姐起床,要吃早饭,看似与戏剧情节的发展无关紧要。但是,汤显祖却不惜好几次提及,显非寻常。早在《慈戒》一出,杜母即郑重地吩咐过春香:“小姐不曾晚餐,早饭要早,你说与他。”到第二天早上,又采用(内介)的提示,让后台演员给春香提醒:“快请小姐早膳!”到《寻梦》一出,杜丽娘起床后,想起昨日游园的情景,(闷坐)发呆,场面上出现一个停顿。这时候,春香(捧茶食上),请小姐早膳。杜丽娘表示不愿吃,春香便端出杜母的指令:“夫人吩咐,早饭要早。”如此反复提出,而且不惜通过后台发声、停顿,特别是通过舞台调度,让春香做出跑上跑下的举动,无非是要引起观众对吃饭这一细节的注意。而杜丽娘一听春香说起夫人吩咐,便唱道:“你猛说夫人,则待把饥人劝。”这“猛”字,用得十分突兀,而“饥人”,也语带相关,既可指昨夜还未吃饭的人,也可指性与爱均在饥渴的人。在特定的情境下,观众自然听得懂其中意味。


(旦) 你说为人在世,怎生叫作吃饭?

(贴)一日三餐。

(旦)咳!甚瓯儿气力与擎拳!生生的了前件。


“怎生叫作吃饭?”黄天骥先生认为,这一问,乃向来为人所忽视的细节,而在实在是当时思想舆论界都很关心的问题,明代的观众会引起很大的震动。诚然。如汤显祖非常服膺但被封建卫道士视为异端的李卓吾说:“穿衣吃饭,即是人伦物理,除却穿衣吃饭,无伦物矣。”他的《贵生书院说》认为人之所以贵,在于生,在于人活着,生存着,发展着,就是人的天性;穿衣吃饭,是人的本能需要;情与欲,也属于人的本能需要,均属于“生”亦即天性,与李卓吾的观念也可谓一脉相承。


黄天骥先生还引闻一多《高唐神女传说之分析》等材料进一步分析认为,在传统话语中,食与性,也有相关的含义,如“男女大欲不遂为‘朝饥’,或简称‘饥’”。“‘朝食’,古之成语,谓通淫也”等等。如此,汤显祖才会以种种舞台手段,突出地引导观众对这看似与剧情无关的“吃饭”问题的注意。


分析至此,黄天骥先生再回到舞台上来:“如果在舞台演出的时候,当演员说出‘为人在世,怎生叫作吃饭’的道白之后,加上一记小锣,让观众抖然一振,恐怕更能强化这一提问的效果。”特别是在处于明代“人伦物理”问题激烈争论,具有异端思想的李卓吾备受打压之际,许多观众是明白杜丽娘这一句道白话里有话,振聋发聩的。从对爱情的追求延展到对人性的追求,引导观众进入哲理的思考而言,堪称《牡丹亭》的新创造,也是它“几令《西厢》减价”的重要原因。


“骀荡淫夷,转在笔墨之外。”黄天骥先生指出,汤显祖这种“意”的追求,其实也是一种诗歌意境般的追求,也就是说,他在纵横捭阖反复进行《牡丹亭》的艺术构思时,着眼点是在观众和读者所能见到的具体形象和题旨之外的。


《牡丹亭》的笔墨写的是杜丽娘的爱情故事,是写在封建礼教压抑下青年对婚姻自由的追求,但笔墨之外,题旨背后,更重要的是要求重视人性,是要顺从人的本性。杜丽娘所说的“我常一生儿爱好是天然”之“天然”,也即汤显祖的师爷王艮所说的“天理者,良知自有之理……天然自有之理”之“天然”;汤显祖所说的“人世之事,非人世所可尽。自非通人恒以理相格耳!第云理之所必无,安知情之所必有”中的“情之所必有”,也正是王艮提出的“天然自有”的人的本性。在这个意义上说,黄天骥先生认为《牡丹亭》可以称之为以剧情为依托的“剧诗”。而综观我国古代的戏曲作品,能够在叙事和题旨中,渗透着深层的意境的,只有《牡丹亭》。


▲戴敦邦连环画《牡丹亭-惊梦》


打通了诗词与戏曲之间的联系

▲昆曲青春版《牡丹亭》舞台剧照

 

“意、趣、神、色”,“意”的追求,也还是与“趣”与“神”与“色”绾于一体,融于一炉,自有其本色与当色之处,始得成为历代搬演不绝,且今代犹不断出新的经典。


唯其诗剧特质,最堪揭示。


因为不仅对学术研究有非常大的启发和帮助,在表演和欣赏方面也同样有启示意义——当今读者之所以难以读懂《牡丹亭》,当今演员之所以难以演好《牡丹亭》,原因正在于人们很难理解和表达它“象外之象”的深刻哲理意味。而黄天骥先生之所以能揭示《牡丹亭》这种剧诗特质,则与其“常常是带着诗词的眼光去研究戏曲,又带着戏曲的眼光去研究诗词”,能将戏曲研究与诗词研究打通,有直接的关系。


对此,陈平原先生也有特别的观察与评价。他认为,自王国维《宋元戏曲考》及吴梅《顾曲麈谈》问世,“中国戏曲史”逐渐成为一个专门领域,吸引了国内外很多专门家,这样一来,便很少有学者同时研究“唐诗宋词”与“元明清戏曲”,即便这么做,成功的几率也不高,而对黄天骥先生来说,却是诗词与戏曲互参,而且真正“打通了,事半功倍”。这种“事半功倍”的精彩呈现,在书中所在多是,限于篇幅,不遑枚举。


黄天骥教授的这种新探,也有其特别的时代意义。


自20世纪50年代以后,由于戏剧学科建制的原因,分属大学中文系及艺术院校,戏剧研究也形成了不同的研究格局。艺术院校注重场上表演研究;文本的研究以综合性大学的中文系为主。“先师王季思先生教会了我如何对古代戏剧作考证校注的工作;而先师董每戡先生教会了我怎么看戏、编导。”


由于师承关系,黄天骥教授在较早的时候,已经开始关注戏剧这一体裁的特殊性,注重从表演角度来看戏剧。从他已出版的著述,特别是这两种创作论看,他是一直致力于突破一般从中文系出身的学人对传统戏剧研究路数的局限,即使讨论剧本,也注意时刻把它放在舞台的背景下,从而揭示中国戏剧所独有的美学标准和创作特征。由此种种,也从而使得黄天骥教授的古代戏剧创作思想史研究,具有一种时代的意义和范式的特质。


黄天骥教授,1935年出生于广州,1956年毕业于中山大学中文系,留校任教。现为中山大学中文系教授,国家古籍整理出版规划小组成员,中国古代戏曲学会会长。曾任国务院学位委员会第二届学科评议组成员。著有《冷暖室论曲》《情解西厢:〈西厢记〉创作论》《中国古代戏剧形态研究》等。 


(本文作者周松芳,为中山大学中国古文献研究所研究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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内容来源:《光明日报》2019年2月13日16版“唯其诗剧特质,最堪揭示”

图片来源:网络,版权归原作者所有

版面编辑:刘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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