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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岛由纪夫:我没有作恶的本领,却对自身之恶兴趣盎然

2016-04-25 编辑·日京川 纸城

纸城小报: 

在文学创作上,有时肉体衰老之后,反而有助于艺术青春的绽放。二十几岁的我,无论如何就是无法描写青年的心境,如今我快四十岁了,却可以说已来到能够描写青春生命的年龄了。


战争末期,坚信自己才是时代象征的梦想消失了。我才二十岁,竟发现自己过早地沦为时代的落伍者。对此情形,我感到茫然无措。我向来钟爱的拉迪盖、王尔德、叶芝,以及日本古典文学,它们全与当时的时尚扞格不入。


或许我生来就是个无可救药的浪漫主义者。二十六岁的我,追求古典主义的我,以及感觉最接近活着的我,说不定原本即是个冒牌货呢。

-三岛由纪夫《我青春的漫游时代》



1961年9月,细江英公为三岛由纪夫拍摄的照片。三岛由纪夫回忆当天的情况,“一天,在没有任何警示的情况下,细江英公就出现在我的面前,并把我赤裸地带到一个奇怪的世界。那个世界反常,扭曲,讥讽,怪诞,野蛮和杂乱。”


战争结束后,我仍梦想着成为小说家,但是要以笔耕为生,我毕竟毫无自信。正如常人的想法那样,我寻求着两者兼顾的路径,处于在校念书与创作并重的时期,我过着平凡的法律系学生生活。不像现在有诱惑年轻人的各种享乐,也没有游乐场所,学校下课后立即回家,没地方可逗留,不过当时外面的社会却处在狂风暴雨中,文坛正迎向疾风怒涛的时代。




其实,我很渴望跃上这时代的浪尖,但战争时期许多文学小团体内对我的评价如泡沫般消失了。战争末期,坚信自己才是时代象征的梦想也消失了。我才二十岁,竟发现自己过早地沦为时代的落伍者。对此情形,我感到茫然无措。我向来钟爱的拉迪盖、王尔德、叶芝,以及日本古典文学,它们全与当时的时尚扞格不入。


三島由紀夫书房的一角


实际上,这种说法有些夸大其词,因为战争期间个人的嗜好反而是被允许的。然而,战后的日本社会,各种思想与艺术理念如洪水倾泻而出,凡是不符合其品味的想法,全部遭到无情的打压抛弃。战争时期,我这个在小团体中摆弄天才架势的青年,于战后只是个无人问津的软弱学生而已。


魔力四射



1970年筱山纪信为三岛由纪夫拍摄的第二本写真集中的照片——在书房中。


我刚开始迷上文学,就是被奥斯卡·王尔德的戏剧《莎乐美》中比尔兹利的插画所吸引。我之所以被它吸引,完全出于偶然,我也说不清楚何以对它深深地着迷。我是个容易惴惴不安的人,所以很可能是出于这种莫名焦灼的缘故。在我看来,那些严肃的艺术创作、教化性的作品和道德小说,完全没有魅力可言。但可以确定的是,那吸引我为之倾倒的魔力,当然没有王尔德具有的特色来得深切。


比亚兹莱在1894年为王尔德剧作《莎乐美》英译版创作的插画“孔雀裙”


之后,我也喜欢上谷崎润一郎的小说,但是仍很天真又非常感性地追想着恶魔般的东西。我总觉得,我没有为非作歹的本领,却对自身之恶兴趣盎然。我就是从这开始关注艺术创作的,所以我时常把美与丑联结起来思考,因为美的事物,必然包含着羞涩和应该隐蔽的成分。


谷崎润一郎


当初我开始写小说的动机在于:想逃避自我,想从自身之恶中脱离出来。因为我还看不透那些秩序俨然的完美事物。确切地说,正是那些使我害怕、那些混沌莫名的东西把我引向文学之路的。

 

经典文学中汲取平静




然而,我后来发现文学具有的魅力并非那么简单。因为那使我深深着迷的邪念,是多么天真且纯然官能性的……从深层的精神分析来说,正因为我少年时代就已被潜意识的官能性欲所俘虏,所以我不得不去追问存在于自身中的恶魔之物(手淫)。我甚至以为这该不会是因为日本人星期日不到教堂做礼拜,没有敬奉上帝造成的?如果我对恶魔之物的关注没能与美的事物联结起来的话,那么我很可能会成为一个信仰虔诚的人。


微信编辑器 构思编辑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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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圣塞巴斯蒂安 圭多•雷尼作 1615 右:圣塞巴斯蒂安烈士 筱山义心摄 画面为三岛由纪夫


不过,在我读了许多小说,接触了诸多艺术创作之后,我逐渐了解到它的本质之美,它的取向原是广阔而明朗的,恕我故弄玄虚地说:它是普遍存在的。换言之,我愈加发现,尽管它另有深意,但它终究是形式严谨、内容充满希望的作品。


拉迪盖


《欧杰尔伯爵的舞会》,法语版


彼时,最令我感动的作品是拉迪盖的《欧杰尔伯爵的舞会》。由于这样的机缘,它让我知道除了王尔德小说的失衡之美还存在着和谐之美,除了恶魔性的张狂之外,还存在着阿波罗式的睿智艺术之美。这种情形跟每个人在少年时期从生理官能的自觉到追求知性生活过程非常相似。在我看来,我们在少年时期突然渴望阅读哲学书籍,对知识的追求和憧憬,全是因为内在冲动使然。这好比脸上长满青春痘的少年,他已感受到自身的性冲动,也知道若没能妥善压抑和控制很可能就此自毁前程,这是他那个阶段不可回避的恐惧与自我觉醒。也就是,他若没有那样的冲动,就没有动力去追求知识生活。由此看来,我认为在少年时期没有经历性的觉醒的人,多半是不谙人生的人。


电影 三岛由纪夫传 1985年 导演Paul Schrader


影片剧照


当然我也本能地向往过纾解自身苦闷和不安的智慧,拉迪盖的小说给了我圆满的答案。一个二十岁的青年能够妥善处理自身的内在冲突,摒除外来的干扰,如此平静地创作出含义甚深的作品来,其成功的事例已是个传奇,令我震撼和惊愕。我们在少年时期阅读艰涩的书籍,即使已具备相关知识,但仍有不足之处。为了克服这个障碍,我们始终在这不安状态之中苦闷挣扎,而拉迪盖却能巧妙地解决,如同亲手制伏恶龙那样,在自身之中建立起秩序。由于那时是战争时期,我切身感受到周遭的世界正在逐渐崩塌,尽管政府高喊“万众一心”的口号,可我知道我们住在虚假的世界里,它正一步一步地走向毁灭的道路。



三岛由纪夫书法


在这种情况下,我阅读拉迪盖的小说,他给了我与上述世界对抗的力量,而且当我愈感到时代的快速崩落,我愈能体会这个经典作品带给我的平静和强大魅力。小说家堀辰雄曾自述道:“在大战前后混乱的时代,只有拉迪盖冷静傲然地写出自己的作品来,与其他同时代沉沦失据的青年相比,他显得多么出类拔萃啊!”对此,我也深有同感。


广岛与长崎上空的“蘑菇云”,1945年



随后,日本宣布投降


不过,拉迪盖的影响到第二次世界大战后即结束。之后,日本也同样面临拉迪盖所说的混乱局面,这更使我成了拉迪盖的狂热信徒。严格说来,比起欧洲于第二次世界大战后的混沌状态,现今日本面临的更像第一次世界大战后的失序局面。

 

古典 or 浪漫



森鸥外


然而,第二次世界大战结束不久,我愈来愈少阅读拉迪盖的小说。那时候我开始阅读森鸥外的作品。森鸥外与拉迪盖不同,他的作品很理智。他一生都是理性自持的人,看不起感情用事。虽说拉迪盖的小说很冷静,但在其开朗之美当中,不能不说仍带有少年转向青年时期特有的感伤情绪。从任何角度来看,森鸥外从不为赋新词强说愁。我正因为讨厌自己多愁善感,所以觉得森鸥外鄙视滥情伤感、非常冷傲、充满知性的优越感、隐含近乎虚无主义的作品颇具吸引力。相反来看,我之前认同拉迪盖的小说,或许是因为空乏无力的我想用它来对抗战后的狂飙时代。


 三岛由纪夫自杀前的最后演讲


森鸥外的作品比拉迪盖的更难模仿。因为他的笔触理性稳重,又是明治时代的文人,在文学造诣上博古通今,东西融贯,而且又深谙关于恶魔和所有黑暗面的知识。例如,他的短篇小说《百物语》,比我少年时代喜欢阅读的王尔德的恶魔主义的作品,更能让我窥看到强烈的黑暗。



大卫·鲍威与其所画的三岛由纪夫肖像,1977年


于是,我逐渐领悟到,在文学上无论是知性的或感性的,或者如尼采所言的阿波罗精神和狄俄尼索斯精神,若不能兼顾二者,便不是完美的艺术创作。因此,我憎恨起战争时期追捧的浪漫主义,但也认为少了浪漫主义的激情,古典主义穷乏无聊。我也终于弄清楚战争时期蔚为风潮的保罗·布尔热的小说,虽然有其知性的层面,却没什么艺术的力量。拉迪盖的情况也是如此,其冷静的艺术表现,正是以他少年时抗拒浪漫的憧憬做支撑的。我仿佛从“抵抗”这句话发现了艺术的秘密。我所处的时代,正值“抵抗”方兴未艾之时,任何人都可以宣扬自己经历过抵抗运动的时代。因此,处于自由和混乱之中,高举反抗的火把怒向四方的作为,似乎成了青年的一种时尚,因为反时代的潮流尚未到来。


保罗·布尔热(Paul Bourget, 1852—1935),法国作家,擅长心理分析小说,作品有浓厚的宗教色彩。


我从未想过要顺应时势,但的确感受到我青年时期的冲动,我很想挑战世俗的事物,反对和抗拒既存秩序和固有道德。我试着以古典的形式来表现这样的主题,因此我开始偏重古典的形式,在我的文学主题之中,变得愈来愈为抵抗而抵抗,陷入为反抗而反抗的循环之中。




另一方面,那难以名状的明亮风格的艺术魅力又在召唤着我。譬如,以音乐来说如同莫扎特,以小说而言就是司汤达,还有对希腊艺术的倾慕。我以尼采的眼光审视着希腊艺术,不仅发现了没有阴翳的明亮、冷傲,有时是开朗、活泼和洋溢青春之美,我甚至为其蕴含的奥秘深深着迷。有时候,我甚至觉得最外在的形式其实包含着最多的深意。因为我对心理分析已经厌倦了,而且也不认为它可以说出所有人性的问题。毋宁说,描写人的表面行为和太阳底下的事物,反而更能显露出人性的困境和黑暗面。




那时候,我恰巧有机会到国外走走。到国外旅行之际,我对此问题的思考愈加深刻。最吸引我的莫过于表面的事物,而不是心理问题。比如,在巴西的艳阳底下,你看不到人的所思所想,只能看见地表上的景物反光。又例如,你来到意大利和希腊,那里空气干燥,目光所及全是已开凿过的大理石石材,它们表面光滑亮丽,没有投入任何暗影,在旅行者看来,它们仿佛在歌咏,享受着美妙的生活,似乎只活在当下。因此,我宛如被那种看似淡薄的明亮中所包含的奥秘深深折服。而对隐藏在黑暗中、内容严峻的民族和艺术愈来愈感到兴趣索然。


无可救药的浪漫主义者



从十七岁到二十六岁的十年间,我没有去参加战争,也没有当过流浪汉。


这十年间,最令我记忆鲜明的,要算是诸多坎坷的心路历程。比起这十年来,从二十七岁到三十七岁的十年间,没什么巨大的起伏,正如随着时间的流逝那样,之后的十年仿佛过得特别快。少年易老学难成,就是这样的写照啊!



年少时的三岛由纪夫


我登上文坛之时,被视为“大正年代出生的人终于也登上文坛啦”而轰动一时,如今已经来到昭和年代出生与战后出生的人的时代,大正年代出生的人恐怕要沦为时代的落伍者了。


许多杂志消失了,许多人死去了。各种文学的理想霎时灿烂辉煌,却又迅速消逝。在这样的潮流之中,若要坚持自我,此人必定是相当自负的。因此,我写下这自命不凡的回忆录,既是要审视我的精神历程,又有自我警惕的意味。




中村光夫曾说过这样的精妙之言:“我三十岁的时候,觉得自己已不年轻了,但到了四十岁,我却认为自己还很青春。”


回想起来,在我经历的时代中,出现过社会的剧变,却没有对日本作家形成具体的影响,也没有在广大的外延上使得其思想更为成熟。如果日本的小说家把经历各种精神磨难和从岁月累积中得到的启发只当成写作技巧的提升,就未免太可悲了。


所以,我很早就想打破这种想法,不是慢慢拖延到五六十岁才全部抛弃,而是半途即想把它击个粉碎。


三岛由纪夫祝贺川端康成获得诺贝尔文学奖


川端康成在三岛由纪夫丧礼上


现在,我已经从心底不相信二十六岁时狂热信奉的古典主义的理念了。不过,要我快刀斩乱麻地扬弃自己的感性,固然看似很有气魄,其实难免有些落寞之感。因此,我很快开始思索年轻和青春的荒谬性,但若说“年老”能带来乐趣吗,我又无法坦然接受。


于是,我萌生一个想法,无论现在还是瞬间,抑或时时刻刻,都在思考死亡。对我而言,这或许就是最为活生生的真正肉欲的唯一想法。从这个意义上说,也许我生来就是个无可救药的浪漫主义者。二十六岁的我,追求古典主义的我,以及感觉最接近活着的我,说不定原本即是个冒牌货呢。




由此看来,我如此详细所写的自己“青春漫游时代”的前尘往事,也就不值得相信了。



《三岛由纪夫传》剧照

 


本文文字由三联书店出版社授权转载


《我青春漫游的时代:三岛由纪夫的青春记事》

 [日] 三岛由纪夫/著 邱振瑞/译

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 2016年3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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