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革命之后,一切并非想象中那样简单

张猛 纸城 2019-01-09


本公号属于经济观察报·书评

编辑/日京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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别雷也一再强调“革命”并不是他着力表现的对象,但头脑中的“暴力妄想症”必然同当时的社会氛围有丝丝缕缕的联系;小说人物是虚构的,培养人物头脑里暴力思维的土壤却来源于现实。19世纪末期,俄国的经济与民生呈现出总体萧条的势头,而社会思想却在这一时期得到空前蓬勃的发展。据统计,诞生于世纪之交的政党有数百个。各政党、思想团体的行动势必会造成整个社会的暗流涌动,而暴力革命的宣传鼓动,也塑造了人民对历史进程的想象,时刻牵动着俄国人的神经。

—张猛


安德烈·别雷:俄罗斯小说家、诗人、理论家、文学评论家。他的小说《彼得堡》被弗拉基米尔·纳博科夫认为是20世纪的四本最伟大小说之一。(维基百科)


安德烈·别雷最先是作为象征主义诗人在20世纪俄国文学界占据一席之地,但真正给他带来世界声望的却是长篇小说《彼得堡》。别雷将1905年俄国革命前最具代表性的社会形象——贵族参政员、平民知识分子、大学生、地下革命者和奸细等——杂揉于革命前数十天的时空环境之中,而真正贯穿全篇的,却是几个主人公纷繁复杂的意识流动。


与以往小说相比,《彼得堡》不仅叙述方式完全不同,人物形象也完全破碎,时常可以感受到马林内斯库定义“现代性”时的那种说法,“现代艺术家在其弃绝过去(变得彻底'现代')的冲动和建立一种可以为未来认可的新传统的梦想之间受着折磨。”


《彼得堡》话剧剧照


与乔伊斯和卡夫卡等人一样,别雷在这部小说中将“人的存在状态”问题放在了突出的位置。俄罗斯文学评论家瓦伦金娜·扎曼斯卡娅在考察别雷创作中的存在主义意识时提出,作家敏锐地捕捉到了在19世纪后半期传统文化观念中“人的危机”。这部作品在俄罗斯的接受史上,很长时间以来存在着一个误区:读者认为别雷描述的是俄国革命的一个部分,自然而然认为它是一部历史小说。


如果以“彼得堡”或者是“1905年革命”作为小说的关键词来解读,会发现这种检索多半是徒劳的:文中作为地理标识的彼得堡街道、桥梁和建筑的名字并不能作为这座城市存在的依据,我们既不能凭借这些地名一窥彼得堡在20世纪初的样貌,也无法根据网罗到的零星特征来推测它代表的历史事件。最令别雷感兴趣的,还是处于历史交关时刻的“人”,是历史背景、社会思潮和个人观念交叠作用下流淌的“人的本质”。


1913年,别雷在给好友伊万-拉祖姆尼克的信中,针对读者质疑《彼得堡》与历史真相之间的龃龉,作出了这样的解释:


革命,习俗,1905年等因素是偶然地、无意识地进入了情节之中。确切地说,不是革命(我并没有涉及到它),而是一种“挑衅”,并且这种“挑衅”也只是另一种“挑衅”在墙上的投影。前一种“挑衅”是心灵上的,是我们曾经在内心里常年背负而未曾觉察到的,以至于它突然发展成某种心灵的疾病(非临床的),导致崩溃;整部小说是借助象征性的地点和时间,描写想象意识层面中残缺的下意识生活……而习俗、“彼得堡”,以及伴随着小说背景某处所发生的革命的挑衅行为——这些只是所有想象形式假定性的外在服装。甚至可以将小说就称作《大脑游戏》。


这个原文中斜体的词语“挑衅”(провокация)乍看有些别扭。要将它理解为与“革命”具有相似特征、而在本质上又有所区别的行为,或许我们可以尝试用“暴力妄想症”来定义它。作为一种非病理性的精神幻想,它在《彼得堡》的几个主要人物身上表现得十分明显。


暴力妄想症


《彼得堡》话剧剧照


阿波罗·阿勃利乌霍夫是俄国贵族官员的代表,也是整个国家机器陷入困局最突出的体现。他对于“国家几何学”表现出狂热的爱,“最喜爱笔直的大街”,无法容忍任何外在的无序和混乱状况,他甚至希望“地球的整个表面都被灰暗的房子立方体死死压盖着,就像被许多条蛇盘缠着”,作者开篇中大量渲染他的东方血统和长相,也在强调他“入侵者”的本性;尼古拉·阿勃利乌霍夫头脑中交织着各种不安定成分:母亲与人私奔带来的阴影、与父亲的关系、与革命者的交往带给他的压力、爱情的焦虑等等,他同意亲自实施炸死父亲的革命安排,也乐于在舞会上扮演“红色的丑角”,因为隐去真实身份激发了他潜意识中成为“魔鬼”的愿望;而在成长于贫苦环境中的革命者杜德金身上,展现出更多陀思妥耶夫斯基笔下的“地下人”的特质,他沉浸在被迫害的妄想中,对暴力表现出爱恨交加的矛盾心理。


尽管超现实主义手法与生活发生了偏离,别雷也一再强调“革命”并不是他着力表现的对象,但头脑中的“暴力妄想症”必然同当时的社会氛围有丝丝缕缕的联系;小说人物是虚构的,培养人物头脑里暴力思维的土壤却来源于现实。19世纪末期,俄国的经济与民生呈现出总体萧条的势头,而社会思想却在这一时期得到空前蓬勃的发展。据统计,诞生于世纪之交的政党有数百个。各政党、思想团体的行动势必会造成整个社会的暗流涌动,而暴力革命的宣传鼓动,也塑造了人民对历史进程的想象,时刻牵动着俄国人的神经。



在《彼得堡》这部作品中,笼罩全城的暴力情绪首先表现在对整个城市潮湿环境的渲染。湿漉漉的房间和耳边淙淙的水声,潮湿的雾气为“北方威尼斯”营造出不安的氛围。作为具有强烈革新愿望的革命政党代表,平民革命者杜德金脱胎于普希金在《青铜骑士》中塑造的“小人物”叶夫盖尼。这是一个飘忽不定的“影子”形象,他经常在黑夜出现,仿佛是一种怨恨情绪酝酿出来的幽灵。


与原诗中洪水泛滥的彼得堡相对应的,是带有象征意味、泛着莹莹绿光的涅瓦河,杜德金在黑夜里穿行于涅瓦河上,从工人和贫民区向彼得堡官僚家中输出恐怖主义。杜德金虽然打着正义的旗号,但他所从事的恐怖行为却引发了他的精神危机,最终发疯。这可以说是被“暴力妄想症”毁灭的典型形象了,与之相似的是,俄国诗人勃洛克的长诗《十二个》中也出现过一个形象——赤卫队员彼得鲁哈开枪打死了自己的恋人。


另一个具有强烈“暴力妄想症”的人物是年轻知识分子尼古拉·阿勃利乌霍夫。对于尼古拉对父亲阿波罗的仇视、对消失的母亲的依恋,读者尽可使用精神分析著名案例“俄狄浦斯情节”来解读,不过需要注意,这里主人公要谋杀的不仅是血缘关系上的父亲,它也是以父亲为代表的、陈旧的国家体制。沙丁鱼罐头盒装的炸弹构成了整部小说的一条隐蔽线索,这枚炸弹也从侧面反映了尼古拉懦弱的一面,在最终引爆它之前,炸弹已经在尼古拉的头脑中爆炸了无数次。别雷刻意凸显了尼古拉分裂性格的两面,一方面,他渴望家庭生活的温情脉脉,对外部的秩序和神奇的爱情也抱有幻想;另一方面,他热衷于突破内心的虚弱,十分渴望像自己扮演的“红色丑角”一样特立独行。


这几乎是社会动荡时代所有年轻人的梦想,譬如讴歌革命与斗争、最终自杀身亡的未来主义诗人马雅可夫斯基。尼古拉虽然没有自杀,但他内心深处的煎熬和精神上的热病,足以令他无数次走上绝境。当炸弹在家中突然爆炸时,尼古拉陷入了完全的慌乱之中,直至晕倒在地,丧失了知觉。别雷为这个人物安排了一个充满悖谬色彩的结局:“暴力妄想症”带给他的梦魇正式结束,他旅居国外,从事起考古,成了一个终日阅读古书的白发老人,与那个披着红色斗篷扮演丑角的年轻人判若两人。


别雷与詹姆斯·乔伊斯



有意思的是,另一部意识流小说、爱尔兰作家詹姆斯·乔伊斯的《尤利西斯》同样以一对父子的精神历程作为创作主线。这部被称为“20世纪最伟大小说”的作品写作于1914年,故事发生在1904年,也与《彼得堡》十分接近。


探究乔伊斯和别雷之间的联系,有一个颇有趣的历史片段——乔伊斯在巴黎时十分热爱俄国导演爱森斯坦的电影《战舰波将金号》,而爱森斯坦则将别雷称作自己的老师,并明确表示自己的电影受到了他的影响。不知这是否可以算作历史巧合,《战舰波将金号》也同样以1905年的俄国革命作为题材,展现了沙皇海军舰队上水兵们的罢工。“波将金”号战舰上的水兵不满战舰上的饮食待遇,提出罢工抗议结果遭镇压,全体水兵联合起来对抗海军将领,并赢得了当地群众的支持。爱森斯坦十分讲究拍摄技巧,譬如在表现水兵和民众骚动时,多次采用俯拍,乌压压移动的人头造成了强烈的视觉效果,隔着屏幕,观众感受得到暴力来临前的惴惴不安。电影史上最经典的片段“敖德萨阶梯”用时六分钟,共切换了150多个镜头,军警的枪口、满脸血的母亲、从阶梯上滚下的儿童、恐惧的群像,镜头与镜头迅速更换,对暴力的想象不断冲刷观众心理承受的底线。


电影《战舰波将金号》剧照


在小说《彼得堡》中,那些人群是这样进入尼古拉·阿勃利乌霍夫视线中的:


跑着的人们用胳膊肘推他,从商店、院子、理发馆、交叉路口,显露出一个个黑黝黝的身形;一个个黑黝黝的身形又急忙消失在商店、院子、两边的大街上;喧哗、嚎叫、跺脚:一句话——恐慌;从远处人们的头顶上,好像血在往外涌;发黑的烟子中不断飘出迎风起伏的红色鸡冠状波浪,它们像一道道跳动的火光,像一根根鹿角。


这些支离破碎的人群和象征革命的红色,有别于爱森斯坦在黑白电影拷贝上一格格涂抹的红色旗帜,是尼古拉意识加工后的产品。德勒兹在评价福柯的书中,曾指出“福柯不再仅是果戈理式的档案学者与契诃夫式的地图绘制学者,而是如别雷在伟大小说《彼得堡》那种方式的拓扑学者:他使大脑皮层皱褶进行域外与域内之转换,使得第二种空间中只是互为正反面的城市与大脑能相互贴合。”


《彼得堡》话剧剧照


结合别雷本人所谓的“大脑游戏”,这种“域外”与“域内”的转换之所以能够实现,很大程度还是来自于20世纪初俄国社会现实的诱因。正是“暴力妄想症”携带的破坏欲刺激了压抑的意识,这种“病症”在文学史催生出《彼得堡》这样的作品,在俄国近代历史上则促成了更为举世震惊的变化。


事实上,作家本人也曾忍受过这种热病的折磨。1918年4月,在“十月革命”的余焰还很强盛之时,别雷曾创作长诗《基督复活》,作为对勃洛克长诗《十二个》的回应。像大多数俄国人那样,他焦灼不安地憧憬着通过一把“手术刀”,换来崭新的时代。在诗歌的结尾他写道:“我知道:盛大的氛围/像光芒/洒落在/你我身上,//每个人的/头脑/被上百年/烧焦的痛苦/照亮。”


然而很快他便明白,一切并非想象中那样简单。社会的变动和混乱导致更为严峻的问题,文学艺术家的生活更加艰难。从此,他开始不断往返于俄罗斯和国外,先前的革命热情也仿佛头脑中短暂升温的幻象,最终彻底冷却。


本文原载于《经济观察报·书评》,原文名为《《彼得堡》与沙皇俄国“暴力妄想症”》


《彼得堡》

(最早中译本出版于1996年)

(俄)安德列·别雷/著 靳戈/译

浙江文艺出版社 2018年1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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