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刊 》 ∣ 疆域、历史及地缘政治:鲁明军访谈
《万里长城延长一万米:为外星人作的计划第十号》 蔡国强 单屏录像 10分07秒 1993年(图片由蔡国强工作室提供)
疆域、历史及地缘政治:鲁明军访谈
Frontiers, History and Regional Politics:Interview with Lu Mingjun
宫林林(Gong Linlin) 鲁明军(Lu Mingjun)
宫林林: 2017年你策划了一系列展览,包括“灵光化合物”(郑国谷、何岸、徐震-没顶公司),以及刘雨佳个展“海滩”等,这些展览和“疆域——地缘的拓扑”之间有没有什么联系?
鲁明军:和刘雨佳的“海滩”项目是有联系的。我第一次看到她的作品《黑色海洋》,当时在策划群展“力的能见度”,那件作品给我印象很深。但她告诉我上海双年展要展,我们得选别的作品。后来刘雨佳找我策划“海滩”,我觉得方案很有意思,也跟我当时的阅读和思考有一定的联系,所以毫不犹豫地答应了。“灵光化合物”最早也是想引到这条线上的。我当时给艺术家们列了一些主题:族群、迁徙、全球化之类,很宏大的主题。结果这三位艺术家的自我系统太强大了,最后提交上来的方案还是延续了他们原来的话语系统。这当然也很好,整个展览过程也非常有趣,但跟“疆域”展还是不太一样。这里值得一提的是2017年年初我们在剩余空间做过一个拉脱维亚的年轻艺术家戴安娜·塔玛尼(Dianna Tamane)的个展“走私者”,她的影像实践是围绕她四世同堂的家庭、她母亲的“走私”活动,以及东欧地缘政治展开的。可以说这个展览也是“疆域”展的起因之一。
“疆域”的思路和这是差不多同时的。先是进行写作,一边阅读,一边搜集艺术家资料。在这个过程中,反复思考怎样将作品串起来,放进这个反思性的框架里。后来张培力老师找我做一个展览,我就把这个思路阐释给他听,他说可以,于是开始行动。其实整个筹备展览的过程中,我还是在持续地写作,并跟艺术家们继续交流。到现在文章还没有写完,因为我觉得很多问题没有衔接起来,没有想得很透彻。但这个过程很重要,也帮我梳理了自己的思路。
展览分三个部分,“边境”、“边疆”与“全球化流动”,三个不同的视角对应的都是当下全球化的变局,三者都带有超越民族国家叙事的特征。
《大航海:一个过目不忘的人》 郭熙、张健伶 摄影 60cm×40cm 2015年(图片由艺术家和香格纳画廊提供)
《刘小东在和田》 刘小东 单屏录像 29分 2012年(图片由艺术家工作室提供)
宫林林:这个展览既然是从研究性的写作生发出来的,能否具体谈下你的方法论?
鲁明军:严格意义上说还不是从研究开始的,而是以展览为起点的。我最早就是希望能做一个展览,聚集一些同类型、有能量的作品,体现对今天全球地缘政治的反思。所以最早是提交的展览方案,后来干脆把写作和现场连起来,也是希望形成一种新的写作方式;或者说,展览本身就是一种写作,一种参与式的写作。
宫林林:你说这是一个论文式的展览,但你也曾说过展览不需要逻辑自洽,一个论文式的展览真的不需要逻辑自洽吗?
鲁明军:这是一个矛盾。我觉得展览真的成为一个逻辑自洽的论文系统的时候,作品的很多东西就被抹杀了。一件作品往往是多面向、多维度的,这时候把论文和展览这两个概念放在一起,就变得非常吊诡。展览有自己的线索,它同时又是一个非常开放的现场,而现场本身又不一定是论文所能驾驭和控制得了的。这也是论文写作和展览现场的区别。严格地说,写作替代不了展览,因为现场会有更多碰撞的点,它们会生发出另外的线索。这是写作过程中无法体会的,除非你是编织式、网络式的写作。但事实上,大多数写作都是线性的,而展览是一个混杂的、有机的系统。
《麦德克》 杨茂源 艺术微喷 22cm×33cm×14 1993年(图片由艺术家提供)
宫林林:论文写作式的策展,也是所谓的“强策展”,会不会有艺术家担心他们的作品成了论文的材料或插图?
鲁明军:这是个古老的问题,我并不这样觉得。比如今年卡塞尔文献展也是一个强策展,但我们反而觉得那些作品一点不弱,很强大。虽然这次卡塞尔文献展的艺术家大多是不太有名的,但他们并没有被当做材料,主要看策展人怎么去处理。有些策展人的强策展,真的把艺术家和作品当做素材,当做论文的插图。我是很反感这种完全文献化的做法,我强调作品的感官性和现场感。好的作品一定要调动人的感官。文献重要,作品本身的自足性也很重要。“疆域”好在各种层次都有,起伏比较大。
《帝国边界I》 陈界仁 单频道录影 26分50秒 2008-2009年(图片由艺术家提供)
宫林林:在展览的筹备期间,当你与艺术家的意见不同时是如何处理的?
鲁明军:策展人要尊重艺术家的意见,但也要有自己的思路和框架。我觉得群展是一个需要互相谦让的过程,既要产生关系,有时候也不得不妥协。如果所有人都是入侵型的、扩张型的,展览就没法做了。在保证能够充分展示作品的前提下,也要保证展览本身作为一件作品的自足性。
《初始场景》 刘雨佳 单频高清录像、彩色、有声 25分30秒 2017年(图片由艺术家提供)
《 缅北战事-纪录片》截屏 张玥、包晓伟 单频录像 23分27秒 2015年
宫林林:你前面说到展览有很多层次,是一个混杂的有机系统的层次,涉及到很多的作品,而我们OCAT上海馆的空间又很有限,你怎么协调这个问题?你怎么在这样有限的空间里协调这么多的作品和层次?
鲁明军:我其实看过比这个更挤的展览。去年10月在纽约摄影中心(ICP)有一个展览,在地下一层,空间不大,挤满了作品,但你并不觉得枯燥。我们今天判断一个展览的好坏总有一个先入为主的标准,就是超级画廊的标准——要干净、要空旷。其实还是有很多种方式的,这个展览的布展我还是想了很多办法,目前这个可能不是最满意的效果,但也基本达到了我最初的目标。还是希望展览现场和展览主题是高度契合的,包括作品之间的空间关系等,都是很重要的。当然,也要保证每个作品能够充分展示,不能将其作为展览文章的插图。
《疯狂英语营》 周啸虎 录像 12分47秒 2010年(图片由艺术家提供)
《铁甲元帅-龟岛》 许家维 单频道录像 6分35秒 2012年
宫林林:你在以前的访谈中也说过现在的群展越来越难生效了,你觉得“疆域”也能够生效吗?原因是什么?
鲁明军:肯定生效,因为它很具体。今天大部分展览,特别是群展都不具体,做完了就结束了,没有多少会被记住,也没有多少人知道展览到底要传递什么信息。在这种生态中,什么样的展览才是有效的,的确需要动番脑筋。比如去年我在欧洲、美国、韩国以及国内看了很多展览,印象深的往往都是比较具体的展览。这些展览多少触动了我,迫使我重新思考策展人在一个展览中的角色和位置。
宫林林:“疆域”这个展览还有一个显著的特点,就是展览背后还是有很厚重的文本支撑的。
鲁明军:特别多。不仅是策展理念,很多艺术家的作品里边都涉及了很多的文本。我们这几年大量的展览是依照理论概念做展览的,比如法国哲学。当然当代艺术的确与法国哲学关系比较密切,但这种哲学文本不像历史文本那样鲜活。“疆域”展用的是历史的文本、概念,实际上只要有一点历史基础的都是可以理解的。在某种意义上,它反而拉近了和公众之间的距离。
《8848-1.86》 徐震 单频录像 8分11秒 2005年(图片由没顶公司提供)
宫林林:展览本身其实还舍掉了最初计划里的一部分。比如我们本来买了很多书,打算在现场陈列,跟艺术家的作品有一个呼应。
鲁明军:计划是这样的,但后来实在没有地方了。那些书非常重要,一方面它们是我的理论资源,另一方面又和展览形成平行的、互相对应的关系。比如刘晓原的《边疆中国》、米华建的《嘉峪关外》等,为“边疆”那个部分提供了非常重要的理论背景和历史背景。其实我们对边疆的认识并不够,即便是到了边疆,你也不一定能真正认识到。但学者必定是经过多年的研究和田野工作,形成的认识。我原本是想把它们跟艺术家的作品并置在一起,也是希望为展览增加更多的层次。还有一些没有展示的作品文献,比如黄永砯的《蝙蝠计划》、徐震的《中东展》等,也的确是没有空间可以容纳了。包括原来还有一个“边疆文学”的单元,最后也不得不放弃,还是有点遗憾。不过有一些可以通过讲座来补充。
《精神高于一切》 赵要 2017年(图片由艺术家工作室提供)
宫林林:“边疆”是你展览的一个重要的单元。人对边疆的经验,除了像艺术家这样直接与现实的矛盾碰撞,或者像学者那样做专业的调研,很多人的边疆经验就是来自旅游,是一种非常景观化的边疆。在你的写作和策展思路里,是否也把这种普遍的景观化状况考虑进去了?你所理解的“边疆”是一个怎样的概念?它在整个展览里处于什么定位?
鲁明军:是的,每个人的经验都不一样。比如说赵要为什么做《精神高于一切》?实际上是很多原因促成的,但对他而言,最重要的是Google作为当代宗教这一现实。格罗伊斯就说过几乎同样的话。艺术家虽然没有学者深入,但角度确实不一样的,这些作品有的看上去很简单,但角度可能是超乎学者想象的。这种现场或者这样的观察也许会打开学者注意不到的一些面向。
边疆是最早决定做这个展览的理论起点之一。它本身是一个复杂的概念,到现在也没有一个明确的定义;它涉及民族、宗教以及地缘政治等问题。正是这些要素将我们拉到了当下全球化的变局中。近几年来,无论是关于帝国与民族国家的检讨,还是“内亚史”的兴起,以及对拉铁摩尔“长城叙述”的重申与反省,包括有关蒙元史、新清史的持续争论等,无不指向(后)全球化时代我们该如何透过历史与现实的双重维度,重新思考和审视当代中国认同及其与周边乃至整个世界的关系。在这里,它构成了反思(后)全球化政治的一个视角。在展览中,它只是一个单元,但包括了多个层次:有帝国叙事,也有民族国家叙事;有族群叙事,也有宗教叙事;有内亚史叙事,也有赞米亚叙事……我们选择的作品都与之相关。
《塔克拉玛干计划》 赵赵 彩色高清录像、有声 15分15秒 2016年(图片由艺术家工作室提供)
宫林林:学者们的工作提供了很多理论支持,但是你觉得学者们关心艺术家的工作吗?具体而言,这些理论背景是如何反映在展览中的?
鲁明军:他们好奇,但很多学者对当代艺术完全不了解,而且还有偏见。但我真的希望更多学者能来看看这个展览,不要整天觉得当代艺术就是资本就是商业,事实上艺术家也在思考,他们对世界有着不同的感知和想象。
具体来说的话,2013年年底的时候,我在甘肃河西学院参加过一次讨论会,主题是“全球化、民族国家建设与现代城市”。我是被我们学校历史系的韦兵、王东杰老师拉去的,当时与会的还有纳日碧力戈、谢继胜、黄达远、袁剑、张亚辉等老师,他们都是相关领域的专家,作为外行的我最初其实是想去旅游。不过还是准备了一个简单的发言,题目是上世纪40年代关山月在西北边疆的写生,没想到后来成了展览内容之一。我记得当时,他们就曾预言未来很长一段时间,民族、宗教是全球化最致命的问题。几年过去了,发现各个领域都在谈宗教、民族、疆域等,再加上“一带一路”,这些话题都集中在一起。包括近两年整个欧美政治的右转,这些问题似乎又卷土重来。这个过程中,一方面准备这个展览,一方面读书补课。比如香港中文大学出版社出的“边疆中国”那套书,包括刘晓原的《边疆中国》、米华健的《嘉峪关外》、王柯的《东突厥斯坦独立运动》《消失的“国民”》等,当然还有拉铁摩尔的《中国的内陆亚洲边疆》、巴菲尔德的《危险的边疆》,狄宇宙的《古代中国与其强邻》、斯科特的《逃避统治的艺术》,以及姚大力、葛兆光、王明珂、汪晖等老师的书。值得一提的是,这次的公教活动,邀请的学者阵容和我们的参展艺术家阵容一样豪华。这些学者都是相关领域最优秀的学者,相信他们的演讲和对话会将展览引向更为深广的视野。
展览现场
注:
展览名称:疆域——地缘的拓扑
展览时间:2017年12月30日-2018年3月11日
展览地点:OCAT上海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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