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刊 》 ∣ 特稿 · 大健身 Great Fitness· 历史中的身体:由“新生活运动”谈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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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
“大健身”是王亚敏策划的“AMNUA国际计划”第三回展览的暂定名,数月后,这场展览将在南艺美术馆呈现,目前它还在筹划中。虽然策展人将展览的主题锚定在“健身”的方向,但在具体的执行层面,这场在路上的展览,仍然有一定的不确定性。
本期《画刊》特稿,由一系列围绕本次策展命题的讨论构成,它既是艺术媒体和策展人的一次项目合作,也是一场关于未知的流动的思想展示。我们感兴趣的是:记录一段正在发生的“不可预期”,并催化或者激发展览生产。
历史中的身体:由“新生活运动”谈起[1]
The Body in History:Talking from the “New Life Movement”
李恭忠(Li Gongzhong) 蓝江(Lan Jiang) 王亚敏(Wang Yamin)
“历史中的身体——由‘新生活运动’谈起”海报
李恭忠:实际上“新生活运动”大家应该都不是特别陌生。为什么呢?我们大概从小学开始,到初中、高中甚至是大学,都有对广播体操的记忆,这就是一种对身体至上而下、整齐划一的集体规训。这是1949年以后的独特现象吗?当然不是。它实际上有着更深远的脉络。
“新生活运动”,我们的关注点是当代。两个关键词很重要,一个是“关系和交往”,一个是“技术”。身体是什么呢?身体不是一个自然的东西,确实如此。身体也不是一个个体的东西。纯粹的个体存在吗?好像不存在。去终南山隐居?手机什么的都不用?网络不用?基本上你做不到。所以纯粹的个体,就跟自然的本真一样,存在吗?不可能存在,它还在关系当中。所以,讨论身体势必要谈到交往、互动,谈到关系的层面。有些问题,从个体层面好像是跟你没关系的,跟你无所谓,但是它很难被控制在一个个体的范围之内。
在座的年轻人要向前看,要看前沿的东西,要看趋势,这是一个方向。但是还有一个现实基础。刚才说到身体,我一直讲身体是关系,最大的关系是什么?是个体跟国家的关系。在现代社会,国家是一个巨大的关系体,我们不可能无视它的存在。至少在中国,自从1895年开始,国家就是越来越紧地进入我们的。当然不只是身体了,包括头脑、记忆,所以在这个过程当中,每个人越来越深地被嵌入一个复杂的(机理里面),你叫它机器也好,叫它有机体也好。这是一个客观的现实,我们是不可能忽视的。我跟一个朋友讲,是不是可以用艺术的方式来表达一种不同的姿态。这个当然是可以的,作为个体是可能的,甚至作为群体也是可能的。但是,基本的格局是很难去改变的。所以我们要关注,要关注很实在的,虽然可能是很沉重的一个现实,而且可能是将来很长时间的一个现实。
“新生活运动”在旧金山,朱迪·云文献资料
1946年,上海“新生活运动”自行车郊游
广场舞,山西运城,来源于网络
蓝江:异化在很长一段时间,我常常认为只是意识上才会发生异化。其实我们身体也会被异化,而且早就被异化了。我们今天的身体早就不是纯粹自然的身体了,我们今天的这个身体是严重依赖于这个现代化的体制,我们的身体是这个体制生产出来的。相反,一旦我们脱离这个现代化体制,我们的身体也是无法生存的。倘若如此,我们的身体是现代的产物,意味着我们即便穿越到了原始社会,我的身体也没办法生存。包括我们的免疫力都是在现代体制里生产出来的,是在我们的环境(海德格尔说是在世界,在我们周遭的世界里头)锻炼出来的。这是我们今天的情况。
DNA生物技术的发展,可以允许从本源上来修改人的生理性能力,如智力和体能等。这种技术的应用,必然会让一部分人在起跑线上已经输掉了。可以用资本来换得修正自己智力的人,在生物技术上已经优先超越了其他人,如果不能修改自己的DNA,就已经处于劣势。生物技术会朝这个方向上发展,留下了强者愈强、弱者愈弱的鸿沟。我们原来的分裂和等级是社会学意义上的分裂,今天变成生物学上、生命科学意义上的难以跨越的鸿沟。
AI不一定是具有人类形体式的机器人,它更多时候仅仅是一个APP或者程序;它可以跟人进行合体,合体以后就成了一个电子合成人的概念。我们的身体会随着这样的电子合成人发生进一步的改变,改变以后生存状态也会进一步改变。每一个时代需要不同的身体,也需要生产出来的不同的身体。每一个时代的身体看起来是独立的,实际上是严重依附于这样一个历史的时间轴,所以我们历史中的身体是一个很哲学的含义。我们必须要把它放在一个历史中,看待它与医学技术,或者生命科学技术的关系,在这样一个时间轴上来审视身体的变化以及所带来的社会效应。
我们每天回到家里的第一时间,绝对是先打开手机,看谁在微信上,或者其他人给我们的留言。每当这个时候,我们才感觉到我的世界回来了。我今年刚在《哲学研究》上发了一篇文章,文中我发明了一个概念,叫虚体Virtual-stance,Substance是实体,表面上看我们实体没有消失,但是实际上我们重心转移了,我们真正的身体是在我们的交往,在Virtual-stance虚体这个层面上来进行界定的。
今天我们有多少人能够轻松区别哪些是真实,哪些是虚幻?现实Reality这个层面已经淡化了,带来了一系列的问题,我们今天往哪边走的问题。例如在法国,正在发生政治抗争,法国人习惯于上街,举行大规模的抗议和示威,这是一种“习惯性上街”——就是一旦不满意,就上街抗议,以至于上街已经被仪式化了。然而,今天的问题是,我们抗争还一定需要继续上街吗?上街示威究竟是为了什么目的?我们今天实际上具有了新的上街方式,虽然我们的肉身不能“占领街道”,但依托网络这样一个载体,我们的虚体可以“占领街道”。我们的世界变了,所以抵抗的方式也随之发生了变化。我们也可以在当代艺术中思考、探讨这个问题。
法国公务员罢工游行,2018年5月22日,巴黎
印度发明家Pranav Mistry,演示基于混合现实技术(Mixed Reality)开发的“第六感"智能交互系统。
王亚敏:俄罗斯和前苏联的康斯坦丁·齐奥尔科夫斯基(Konstantin Ciolkovskii)的“国际计划”,是用火箭把复活的祖先送到外星球。一个更强大脑是亚历山大·波格丹诺夫(Aleksandr Bogdanov),他是列宁的朋友(后来两人闹翻了)。他有一个把青年的血液输到老年人的身体里的“输血计划”;他想要以这种方式让老年人恢复青春,融合代际之间的差异,成立青春不老的社会。不幸的是,他自己死于输血感染。是不是感到特别熟悉?很容易让人联想到埃隆·马斯克(Elon Musk)的殖民火星和脑机接口计划!历史激进生命政治的精神衣钵其实是向今天不断地延伸。历史政治当中的身体可能更多的是人的身心被规训,现在,这已经从“心理权力”被再次深化到了“神经(规训)权力”。其实不是深化,而是浅化,更加“市场营销”化。因为现在已经开始把人工智能接入到身体,通过在大脑中做生化整容或者电子合成联网,就能更加彻底、直接地对人进行思想改造和控制。这是深化到了“超级唯物主义(神经权力)”的新政治层面。
《埃隆·马斯克的殖民火星计划》 作者不详
2018年2月6日,马斯克创办的太空探索科技公司(SpaceX),成功发射了猎鹰重型运载火箭(Falcon Heavy),并将一辆载有假人的特斯拉敞篷电动车送上外太空。
微信交往的时代,催生了更加活化的一个身体劳动生产。从亲自耕地,到机械复制的,固定姿态在车床和流水线旁边的劳动,到微信聊天,是交往式的,是一种活的劳动,是千百万双手不断敲击键盘、拇指不断触摸屏幕的活劳动,包括像我们今天在这里的谈话,这些即刻被发送到微信上的互动,是这些交往活动生产出了产品,带来了利润,大家可以看最近的脸书泄密事件。这是劳动锻炼最新的普遍深刻的现实,真实的生产现实。在微不足道的艺术生产中,无论有多少个房间的表演,实际上艺术家不到场,是艺术家雇用的表演者,是艺术世界的“劳工”到场,是通过中介的雇用巡回表演。今天艺术家的典型形象是:他坐下来敲击键盘或者触摸屏幕做方案,由工人团队实现,搬运、处置,当然是在工人建造的物理馆、画廊或者临时馆、街头。
从传统威权到遮盖上数码威权面纱的现代生产管理操作,我们现在的身体的活劳动,是通过千百万敲击键盘和触摸屏幕的锻炼运动来完成的。手机综合征、网络综合征之类的,就是典型的工伤。但是我们又不能不接触这个界面战线,我们也不可能离开,所以一定要在这里面发明一种锻炼抗体,并且通过这种锻炼,重新结成锻炼小组、锻炼大队,群众健身运动。
去年一次意外,我的膝盖碎了,身体损伤让我焦虑、抑郁,也导致我产生了以健身为主题做展览的想法。数码时代的生活,身心神经、肉身和思想,一堆堆大脑被全面从传统威权加持数码威权的管理,一刻不停地被手机、屏幕和闲聊引导注意力牵着走,就像一个健身者在跑步机上疲于奔命地跑,也赶不上他被广告和美学燃烧起来的。不断地去刷健身卡的渴望。这些都启发我将主题从健身相关的商业营销,以及个人养成的欲望营销,转向更为广泛的“大健身”或者“群众健身”。
“新生活运动”其实是一直延续到现在的,我们不断有新的生活运动。牵扯到艺术小圈子微信群的辩论,我们一些人有一个共同感受就是“勇于私斗,怯于公愤”,事情最后“变得非常肮脏”。这个是我们今天身体的位置摆放问题。微信的“群”众,需要自我清洗地联合。历史中的身体,是要具体矛盾具体分析,不要主次内外不分。因此我们要把健身问题具体化,不要抽象化,无论针对传统还是数码,中国还是国际,艺术还是社会。
注释:
[1]本文由四方“博物志”系列对谈《历史中的身体——由“新生活运动”谈起》(四方美术馆,2018年4月14日)现场录音文稿编选而成,内容有删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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