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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绛先生在苏大的那些日子
含真几阵冷雨后，柳梢已染上新黄，秋风断续地吹，如今是黄叶也将落尽，落叶上已有人来去踏遍了。枯条疏疏垂着，薄雾似的把河滨一带，隔在凄清寂寞里，只有对岸城脚的长草随风俯仰时，发出沙沙低声。
轻云已化作暮气，沉沉下垂，将满的月，树隙中隐约可辨。葑溪水，还是和几年前一样的流——不断的流。葑城上草儿又几度荣衰，往时的欢情，已随着过往时的草儿枯了。现在又是新黄的秋草，伸头在岸边摇曳，绿波上，明细地映出了长短倒影，水尽他滚滚东流，倒影还是不变的倒映水上流水似的过程中，回忆啊，恰似倒影般悄悄映上心来。
好像是不多几天以前，我还垂着短辫，和友伴在河滨“削水片”。我拾得大砖小砖，尽往河心抛，守着水花飞溅，拍手嬉笑，端还说：“这河终有一天，要给我们填满。” 懇嗔我拉痛了她辫子，泼起水花溅我。權尽在浅水处扒泥，弄了一手泥浆。皓似大姐姐般守着我们玩，玩疲了，大家聚坐在河桥上，说些要说的话。
皓说，她愿做水鬼，人静后，清幽的月色里，她将从水里钻出来，独自在水侧徘徊。她轻歌，她低泣，不会有人扰她。我们的话，的确太孩子气。我怕鬼，我说我是水上的神仙，因为我差不多每晚做梦在水面上行走，睡眠是又滑又软，把脚用力踏时，也踏不破。端和懇说我梦里行走水上，不稀奇。她们将来要发明船似的大鞋子，穿了走到水里去，和陆地上一样。權抢着说：“第一要紧，要把腿拔得长点，可把两脚分开，跨在船似的大鞋子上。”皓微笑，我们也随心嬉笑。暮气渐渐加浓，一片欢情，也渐渐隐入了回忆里去。
还似是不多几天前——黄昏时，我和皓并坐在河桥上。我无语，皓也无语。十三四里的月亮，早早就透出了城墙。两个脸，悄然相对着，是几时飞来了丝丝缕缕的清愁，萦缠着一个活泼的童心。
轻风里，可听得和婉的柔波相激声。朦胧淡月下，微现粼粼水纹。河水里，满漾着星星的反影。我偷把一足往水上踏。因为我说，这河水，这两岸景物，半天的淡月，都和我梦中境地，一般无二。我想拉了皓，踏着小浪，轻风淡月里，随着暮烟，散向不知何处去，但水却被我踢碎了，不及看那圆的水纹一圈圈荡漾，皓说时候不早，必须回校去。
童年许多许多快乐的梦，幽静的梦，是在这河边做的。自然的宠儿，就是蹙着眉尖，咬唇默默时，也是幸福的啊。那时所谓愁，现在想来，只感到一种悠远的情致带些飘忽的意味。甜的香的，咽下肚就完了。只是嚼着新茶的味儿，苦涩而又清甘，给人的悠远的回味。
是几时，那棵临流的梅花谢了。一点点轻红，从我肩后，随微风飘坠水面。凝视着落花，随着流水流。今后啊，将如一叶花瓣，追逐着大浪小浪前进。将在风雨中挣扎，将含着凄苦，带了残红，流渡过淼淼河流中的一段路程。
但是——水尽他悄悄东流，倒影依然倒映水面；
怅然四顾，柳树外的世界，已上了灯火。迷茫的离开了烟水朦胧的河滨，漫步向灯火里裹去。
一九三〇月一月十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