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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边的话:
   
今年六月,我在老家梧州躲避疫情。因为《草木吾乡》出版一事,和上海巴金纪念馆馆长周立民先生通电话,无意中透露我现在人在梧州。周先生说:梧州?很近广东吗?巴金去过梧州啊!我也很想去一次梧州。我立即告诉他:我知道巴金到过梧州。我曾经把他的《梧州五日》推荐给当时的《梧州日报》全文刊发。我说我觉得巴金的文章,对研究抗战时期的梧州,包括那时候的梧州的风土人情,都是不可多得的材料。因为周先生是巴金作品研究的专家,我说下次他如果到广东,我非常乐意陪他游一次梧州,看看巴金笔下的街道,旅馆和防空洞……
因为有这样的一个承诺,我在书房寻找刊登了巴金《梧州五日》的书籍。可是翻遍了梧州居所的书柜和顺德的书柜,就是再也找不到刊登了《梧州五日》的那本书了。后来我在网上搜索了大半天,也还是找不到《梧州五日》。
今天有点累了,坐在书柜前抽烟,一本书的书名——《浪迹滇黔桂》突然入目——这不是刊登了《梧州五日》的那一本书吗?
我把书抽出来,欣喜若狂,这正是收入了巴金《梧州五日》的《浪迹滇黔桂》啊!我停下了手上的所有工作,扫描了《梧州五日》,用一个下午时间,一一校对,决定将《梧州五日》在本号推送。
我觉得,读《梧州五日》,不但让我们知道,巴金实实在在来过梧州,还知道他来梧州的时间,正是梧州遭受日本飞机不断骚扰轰炸的一九三八年。巴金笔下的梧州,不但记录了梧州人为了躲避日本人的飞机,涌进北山防空洞的种种狼狈,同时也展示了梧州人在艰难时期的一些人情世态。特别让人印象深刻的是其中记录的一些人物——那个躲进防空洞的年轻女人,用碎石片在黄土地上用力画着写字:“颠沛流离……飞机.……炸弹……”,让人看见了一段岁月颠沛流离的刻骨铭心:而那个口口声声帮助别人,但是每日又几乎长眠不醒的张老板,又让人多多少少看到一些梧州人在一个时段实际上的醉生梦死、乃至比较普遍的口惠而实不至的市井人生。当然,巴金的笔下,更多的是梧州市民在那个大灾大难的日子的种种淡定从容:敌机轰炸的日子,茶楼照样营业,夜市照样开张……巴金笔下的梧州,让人看到了老百姓的艰难与坚韧,友好和无奈……我觉得,研究梧州的历史和风情,巴金的笔下,有最直观的记述。
                                    覃炜明
                   二零二一年七月二十三日·于顺德
  

  下文收录在我的藏书《浪迹滇黔桂》中。
 
巴金:梧州五日

  

巴金笔下的梧州,当时应该是这个样子。

                            一
     我们的脚踏上梧州的土地,时间已经过了中夜,应该是两点钟罢。没有路灯,黑暗中看不见街景,我们一行五个人只是埋着头跟随挑夫走过那些陌生的街巷。除了我们的脚步外,没有别的声音。在一个丁字街口转了弯,我们走入大街了。警察岗位上没有人影,在街旁一个旅店的骑楼下歇着两副担子。借着从门缝里透出来的一线灯光,我看见了戴钢盔的军人的影子。轮廓是很熟习的。我走近两步,那边发出来唤我的名字的声音。我又在这里遇见那个朋友了。我和他先前才在拖渡上面分别了的。

    挑夫把担子也放在这个骑楼下, 她们全是女人,唠唠叨叨地用广东话发议论。戴钢盔的朋友告诉我,他走遍旅馆找不到一 个房间,这时正托警察设法打电话去别处我一个借住的地方。如果有地方,他愿意和我们住在一起。我们早已听见人说旅馆家家客满,正打算去各处“碰碰运气”,听说有办法,便停在这里等候警察打电话的结果。

     不到一会儿工夫,警察和另一个朋友从旅馆中开门出来。警察手中拿者电筒,在我们的脸上照亮下,他客气地表示,他也没有办法,要我们自己到旁边一条街上那家小旅馆去问问着。我们不能在骑楼下停留,只得催促挑夫领我们到那个旅馆去。
 
旅馆在一个短短的巷子里,正对着大街。 门已经关上,却被我们唤开了。这是一个破旧的小客栈。迎着我们来的是主人的没有表情的贫血的脸。我们好像并不受人欢迎。对我们的问话,这里的回答是:没有房间。我们继续交涉,也没有结果。连楼下这个小小的厅堂里也临时安放了帆布床,这里的拥挤是可想而知的。我看见主人不肯为我们设法,心里想大约要给人赶出去睡马路罢。但是穿军服的朋友不肯白白地走出这个旅馆,他很有耐心地在和主人商量。后来那张呆板的脸上肉颤动起来了,那个人动动眼睛,客气地表示可以把一个堆东西的小房间和门前的过道让给我们,不过每人每天得纳费四毫。

    便是过道也定比马路好。 桂币四毫只合法币两角。 我们自然高兴地答应了,立刻打发走挑夫,又把行李存放在楼下厅堂里,再跟着主人到楼上去。

     我们经过不时摇动的类似舞台:布景的楼梯,到了堆东西的房间。房间和过道都小得使人发笑。房里只可以放两张帆布床。过道上勉强容得下我们的五床棉被,我们七个人睡下,便把这两地方挤得满满的。主人幸灾乐祸地在旁边望着,要我们直截了当地回答他:要或者不要。我们不愿意睡马路,而且这时已到三点钟,我们的眼皮重重地往下坠,眼前的景物也有些模糊了。我们七个人差不多齐齐声地回答了一个“要”字。

    以后的手续是登记姓名、籍贯、年龄、职业等等,每个人都得详详细细地写出来。于是我们可以自由地处置那个小房间和走廊了。两个朋友睡在房内, 那里有两张破床。我们五个人把铺盖卷打开,摊开被褥,倒下去便睡。刚闭上眼睛,什么事都忘在脑后了。真是好睡!

  三四十年代,进入梧州需要坐船,这是梧州一个码头。

                               二

   一觉醒来 ,时候不早了,我们才发觉自己睡在别人的房门口。我们害怕妨碍别人走路,连忙从地上起来,自己收拾了被褥。后来茶房送脸水来了,我们就在走廊前面栏杆旁边洗了脸,那里满地都是污水,我们不得不站在几块砖头上面。

     我们出去吃饭。戴钢盔的朋友先走了。我们五个人走过一条整洁的街道,便找到一家广东茶楼。在那里吃东西要先买筹码,为了发警报时跑路方便。我们吃过饭,五个人分作三路去找朋友。我和上海友人到一家更小的客栈去看一位年长的朋友,他的地址还是刚刚从路上遇见的一位朋友那里打听到的。

     客栈在一个小巷子里,还要转弯,门前有污水,进门是一个小小天井。越过天井便是厅堂,厅堂背后是厕所。房间只有那么少的几间。没有楼房。我们的朋友正坐在厅堂上读当天的报纸,看见我们,便放下报站起来。我们从他的谈话里才知道他们上岸比我们迟几分钟,便不得不在骑楼下坐了一夜,直到天明才找到房间搬进这里来。另外几个同行的友人这时都掩着门在房里沉沉地酣睡了。

     后来这位年长的友人邀我们出去“饮茶”。我们在大街上意外地看见了一个咖啡店。年长的友人对咖啡有特殊的嗜好,这发见使他非常高兴。我们便进了咖啡店,走到楼上去。咖啡并不好,我们拿着杯子,一面谈话,年长的友人还为我叫了三客煎饼。煎饼迟迟地不见送来。忽然警报响了。几天来我们没有听到这个声音,现在好像是老友重逢,声音也特别响亮。

    坐在我们前后的客人很惶恐地跳起来,他忙跑下楼去,我们觉得奇怪。在广州我们没有“躲警报”的习惯,而且也没有可躲的地方。所以我们常坐在咖啡店中静听敌机投弹和用机关枪扫射。我们本来不打算走,便是下面骚乱地起了一阵闹声,许多人在嚷着,跑着,同时茶房也来催促:“警报!快!快走!”

 
我们走下楼,在柜台上付了钱,出门一看:满街都是人,有的提箱子,有的背包袱,有的牵小孩,带嚷带跳狼狈地向右奔去。人群像决了堤后的水,带着不可抗拒的力量冲过低湿的地方,淹没了一切。我的眼前全是人头,它们像汹涌的波涛滚滚地顺着飓风奔腾过去。人挤着,人跑着,做出种种惊惶的样子,没有谁回过头望,也没有谁停留片刻来缓一口气。仿佛有一股力量推动着众人,使他们盲目地奔向一个地方。从各个小巷里人不断地流出来,又消失在大群中。好像许多支流汇集在一起向大海流去。这个海便是中山公园,那里有防空的山洞。

    这景象倒使我感到惊愕了。我们在这里是陌生的旅客,不知道应该怎样办,也不知道这里空袭的情形,连去防空调的路也不清楚。我迟疑一下,便决定跟着众人走去。年长的友人要先回旅馆去一趟,便跟我们分别了。我和上海朋友却跟在人群后面走向山洞去。
 
我们走着陌生的街道,终于上了坡。再往上走,还绕弯,人群渐渐地散开了。上山有几条路,每一个路口吸引了一部分人。这是土山,颜色黄得可爱,松松的土仿佛是脚垫。我们是经过了中山公园的大门进来的。

    山坡上的路相当阔,人继续减少,我们走着显得很宽舒了。一边是更高的山,上面有树,有草,有藤;一 边是下面的城市,中西两式的建筑物掺杂地立在山下,安静得像玩具和模型。

   我们继续往前面走,山洞就在我们的右面。我看见了:一个,两个,.....并不大,一个人身子高。我们跳过一条小壕便可以进去。里面已经有人头在晃动。还有新的人走过去。有人弯着腰在进洞。我们继续往前面走,看见更多的洞,看见木柱拦住的窗......

    穿黑制服的警察和防空部的人员到处巡视指挥。呜——呜.……短促的声音接连响着,急促而凄厉。紧急警报发出了。警察拿着武器指挥人们进洞。我们也找到了一个洞,埋着头进去。洞里已经有了十几个人,都蹲在地上。这个洞似乎还通到旁边的另一个洞,可以转弯走过去。这时连过道上也挤满了人。我听见有人低声谈话,又听见另一个人发声干涉。我立在洞口,往里看,只看见朦胧的面影。有人叫我蹲下,我虽然觉得站立较蹲踞舒适,但是我也只好服从公意。我刚蹲下,从外面又进来两个女人:一老一少,年轻的服装还入时,不过面部未施脂粉。年老的胆怯地挤进里面去了,年轻的愿意留在洞口,即是在我的旁边。年老的再三催促,要她进里面去,她也不肯。她后来甚至带了点烦躁地说:“我不怕,你那么胆小。”她说的是广东话。

    外面声音完全静了,忽然从远处响起了轻微的机声,声音自远而近,由小而大。“飞机来了,”有人这样自语道。大家差不多屏住了呼吸似地倾听着。

    孔隆,孔隆……我知道这是轰炸机的声音。我们怀着严肃的心情等待着。高射炮嘹亮地响了。洞里好些人惊惶失措地颤抖起来。
“快进来!”年老的女人又在催促年轻的。年轻的摇摇头说:“不要紧!”可是她的脸色变成灰白了。她拾起一块碎石片在黄土地上用力画着写字:“颠沛流离……飞机.……炸弹……”
 
接着是投弹声,仿佛山也起了震动。那个年轻女人把碎石丢开,埋着头沉默片刻。她听见接连的投弹声,忽然用手在胸前画起十字来。

    搅乱了的空气渐渐地平静下来。机声去远了。洞外山坡上开始响起脚步声。我觉得两腿发麻,再也忍耐不住,便站起来走到外面去。一切同平时一样,在这里看不见轰炸后的创伤。城市安然无恙地躺在下面。上海朋友也出来了。我们就在阳光下面闲步,随便谈了一些话。我看见那个年轻女人站在洞口跟人讲话,脸兴奋地红着,身上有几处黄土,不曾拍掉。

    人愈集愈多,洞里的避难者几乎都出来了。于是十分清亮地响起了解除警报的汽笛。每颗心都欣慰地沉静了。人们欢喜地微笑着。人群像江水一样缓缓地流下坡去。

     在大街上我们遇见了年长的友人和另外两个朋友。他们先前也在山上躲警报。不过他们进的是大洞,还是被客栈主人带去的。我们一起正往前走,忽然注意到前面街口聚集了一大堆人,又有不少的警察。我们走不过去,也看不见什么,正在惊疑,心想该不是那里落了炸弹,却听见一个不认识的人说:是在捉汉奸。我们无法回到旅馆去,便去茶楼消磨时间。年长的友人正在那里吃了中饭。一个多钟点以后我们回到旅馆,才知道先前就在搜查年长的友人住的客栈,说是那里某一个外省人有做汉奸发信号的嫌疑。人是抓去了。 别的事不知道。年长的友人还应该留在客栈里等警察来检查他们的行李。
 
去对河的两个友人回来了,今天被炸的地点点就在对河,他们受了不小的虚惊。他们说,他们刚到那边友人的家,看见一座很漂亮的洋楼,问起来知道是广西大学的理化馆。不久警报来了,他们跟着友人躲进防空洞去,在洞里听见炸弹爆炸声,警报解除后回到友人家,再看那个美丽的建筑物,什么都没有了。他们疑心先前是不是做了一个梦。

这是日本鬼子飞机轰炸后的梧州。
                             三

     这天晚上我们用不着在走廊上睡觉了。戴钢盔的朋友和他的友人先得到一个房间,在楼下。后来我们也有了楼上的两个小房间,而且可以把行李全部搬了上来,在小楼上我们听见三个江苏布客的逃难的经历。他们在二十日的夜晚还在黄沙车站给朋友送行,二十一日上午在长堤他们却见不到行人了,一个美国女教士张惶地催促他们:“你们还不快走!日本人就要来了!”他们抛弃了行李,还出了重价雇到一只小船将他们载往石苇塘去。车站上已经没有火车开行了。他们起初步行,后来找到小船,在肇庆才搭到拖渡来梧州。他们离开广州比我们迟十几个钟头,却尝到十倍的辛苦。他们原是从长沙去广州看看那边的情形,他们在广州住不上半个月,现在却应该绕着这么一个大圈子去桂林转衡阳回长沙。他们搭不上去桂林的公路车,又买不到开柳州的船票;他们没有充足的川资住收费昂贵的旅店,又没有大的胆量每天听警报的汽笛。他们终于匆匆地挤上拖渡往桂平去了。是这样平凡的三个小商人,他们对广州市的莫名其妙的失陷以及当局的昏聩表示了极大的愤慨,但是他们对抗战的信心却不曾因个人的受苦而有丝毫的动摇。早上我刚刚在洗脸,警报又来了。茶房上楼来催我们走,不给我们停留的时间。我们五个人一起走下楼去。 街上的情形 和我们前一天看见的一 样。

 
这次我们决定去另一个地方。自然还是那座山,不过是山的另一角。 我们不走山坡上的大道,却走入一条蜿蜒的小路,到了一个一般人不大注意的小洞。刚到洞口我们便听见了紧急警报。大家都挤进洞去。机声响起来。我们的心情突然变为严肃了。机声自远而近。“看!”一个年轻店员伸手惊呼道。

    我随着他的手指望出去。在树枝中露出来的小段蓝天里,三架灰色轰炸机蜻蜓似地安然飞过。有人在后面干涉:“不要看!”但是飞机已经消失在我们的视线以外了。这一次没有听见投弹声。过了半点多钟便解除警报。我们慢慢地走回去吃中饭。

    年长的朋友搬了地方,他住在另一个较大的旅馆。我去看他,要经过一道桥。整整有一条多街中了燃烧弹烧成了废墟,桥畔还堆积着瓦砾。商务印书馆的废址给烧得焦黄的铁门锁住。门内只剩了断瓦颓垣。从门缝里我们看见烧残的书页散落在瓦砾堆上。

     朋友们刚才躲在一个 最大的防空洞里。 那是用水门汀修建的,里面有电灯,还可以容纳 一千多人。

    年长的友人决定提早去桂林的日期,他预备在那里编印刊物。我也有这样的计划。我在梧州没有工作。我们由广州运梧的书籍不曾运出来,这是受了载运公司欺骗,现在知道也无法追究了。

    晚上在我们的旅馆里我遇见那位戴钢盔的朋友,我们交换了几日来的见闻,喝了他从广州带出来的酒。我们决定第二天去买船票,往柳州去。本来这里有公路车开柳州,可是车费较贵,车票更难买到。

上世纪三十年代的梧州街景。


     《梧州日报》上刊出的武汉撤退的消息,报馆门前砖柱上挂着警察局长劝告疏散妇孺的布告牌。这个报馆每天要把本日的重要消息写出来贴在门口。每次我走过南华酒店总看见报馆门前万头攒动,我怀着激动的心情想在那里得到一点好信息 ,然而读到的大半是关于空袭的记载。晚上在南华酒店门前聚集了一大堆人。有人用激昂的语调演说保卫广西的意义。女学生唱起了救亡歌曲,随后人们大声喊口号,全体合唱义勇军进行曲。梧州在怒吼了!

     但是另一方面,市面上谣言很多,我们几个陌生者得不到一点真实的消息。街巷里的石板早被掘了起来,说是运往鸡笼洲去封江。外省人在这里因为语言不通、习惯不同的缘故,常常招来麻烦。虽然我们又听见人说克复广州,但是看到第二天的报纸才知道广州市还在敌人的手里。希望成了一场空,我们对着报纸叹气。

     船票没有买到,说是要预先登记。戴钢盔的朋友跑了好几趟也无办法。他决定把行李搬到码头上去,整天坐在那边等船,先挤上船去,再设法买票。我无意间遇见一个从广州来的新闻记者,他是我的老友,答应替我设法,并且热心地为我介绍了一个熟习这类事情的朋友,他称这个人为“张老板”。张老板要我第二天早晨七点钟以前到南华酒店去听回音。

    第二天早晨不到七点钟我到了南华酒店,那位做新闻记者的朋友还睡在床上,我唤醒了他。但是张老板已经出去了,朋友知道张老板此刻在洞天茶室,便陪着我去找他。茶馆里坐满了客人,我们却看不见张老板的影子。朋友要我稍等一下。我们各拣一个座位(还有两三张空桌子)坐下,朋友摸出一 张钞票换了一元毫洋的筹码,用它们来卖茶和点心。这是本地茶馆的新规矩,这样可以避免警报来时的混乱和损失。
 
张老板陪着四五个男女客人进来了,坐在一张较大的桌子旁边。他和我们打了招呼。我问起买船票的事,他先说票子难买,应当先向合作社登记,后来又说下午有办法,我相信他的话。
 
我们正在喝茶,忽然看见多数客人惊惶地往外面跑,朋友还不注意,我说警报来了,便和朋友出去。在门前我们果然听见特别响亮的警报声,许多人疯狂似地奔跑。我和朋友赶到我住的那个旅馆去。三个友人都在楼上房间里不肯走。我一个人也不想进洞去。我前一天白白地蹲在洞里剥花生吃,带了一裤子的黄泥回到旅馆,这时也不想多跑这一趟路。做新闻记者的朋友看见我不上山,他也说不去了,预备回到南华酒店去写信。
 
我和房里的三个友人随便在谈话,紧急警报很快地响了起来。旅馆主人上来催我们走。他请我们至少到楼下厅堂里躲避一下。我们只得锁了房门下去。

    我很舒适地躺在一把竹椅 上。飞机声突然孔隆地逼近了。主人变了脸色站起来,悄然说:“我们到骑楼下躲一躲,飞机来了。”我们跟着他出了大门,他看着一个茶房把大门锁好,才靠着墙壁移动,陪着我们走出巷子立在骑楼下面。

     我们不作声,刚刚站定,机声就更响亮地进了我们的耳朵。一个警察忽然横着步枪惊恐地跳起来,他从骑楼下斜着头望天空,口里发出一声轻微的、但同时是恐怖的叫喊。他他看见了飞机,他见了飞机投弹的姿势, 他嚷的是:敌机投弹了! 接着爆炸声震破了静寂来证实他的警告。

    我觉得我的脸上露出了苦笑,我想,要是敌机今天准备大轰炸的话,这个建筑并不坚牢的骑楼是不能够庇护我们的。但是敌机投掷了一批炸弹后便匆忙地飞走了。我们四个人看见旅馆主人回去,也从容地走回去旅馆。我们依旧安然无恙。
 
下午做新闻记者的朋友来,告诉我张老板买不到船票,说可以帮忙雇一只小船载着我们人和行李,等拖渡开到,硬把我们推上船去,随便挤在什么地方,只图能够在船上买到大舱的票就好了。

     这个办法近于冒险,我们担心会因此失去行李,不肯照办。我要这个朋友陪着我们到中国旅行社去打听有无别的办法买到船票。他陪我们去了。

    中国旅行社在这个时候也无办法。那里已经停止代售船票了。前面便是西亚酒店,是梧州最大的新式旅馆。我们知道那里也替客人代买船票,就顺便去问一下。

     我们到账房去打听,一个本地人来答复我们。他的话倒很爽快。他记下我们的姓名和地址,要我们明天上午七点钟,到这里来同他一起去买票。他表示很有办法,我们倒是出乎意外地十分满意。而且为了免得明天早晨错过买票的时间,一个朋友提议索性搬到这个旅馆来住,我们当场看定两个小房间,付了定钱,然后回到名利(我们原先住的旅馆)去搬行李。到了名利,我才知道边(那)个戴钢盔的朋友居然挤上船走了。

     晚上我在这里洗了澡,舒适地躺在四层楼的柔软的床上。没有声音打扰我。我忘却一切麻烦安然地睡了。半夜醒来听见警察来查旅馆,他们在敲隔壁的房门,后来进去问话。我睁开眼睛等候他们,但是他们却悄然过去了。
 

上世纪二三十年代的梧州学生。


     早晨我跑到楼下账房间去,还不到七点钟。昨天跟我们接洽的人不在这里。桌椅凌乱地放在一边,工人们正在忙着打扫。我站在大门口。街上冷清清的,少有行人,店铺全关着门,照例要到下午三点钟才打开门做生意。

    我等待的那个人忽然从里面钻了出来。我连忙跑过去,问起买票的事,他要我等一会儿,说是时候太早。我便坐在沙发上静静地等候。没有事情,早晨的凉风从外面吹进,我觉得疲,觉得冷,眼皮垂下来,坐在沙发上面打顿。许久没有消息。旅店的职员在我旁边安好了大圆桌吃饭。他们吃完饭,我以为可以去买票了,便望望那个人,他却一声不响地走开了。

    到了九点钟,穿着整齐的中山装的旅店账房来对我说话了:“你要买船票吗?我现在陪你去。”他的礼貌使我相信他的热心的服务。我感激地跟着他走出西亚酒店。我们走过几条荒僻的街巷(早晨的梧州静寂得像荒墟),后来到了福安筏。他引我走上码头,转一个弯,走到挂着售票处牌子的木洞前面。但是木洞门已经关上了。他用手轻敲两下,没有应声,又重重地敲两下,依旧没有动静。他尽了责似地对我摇摇头说:“就在这里买票。恐怕下午才开门。”我才知道他也没有别的办法。码头上挂着“民财渡今晚七时开往石龙、柳州”的红纸牌。我除了白白望它两眼外,连话也说不出一句。 我的失望是谁也可以想像到的。


    回到旅馆我把失望带给朋友们。一个朋友主张我去找张老板,我没有说话,连忙赶到南华去。张老板一个人在床上打鼾,房门开着,我走进去,我的重的脚步声不能把他惊醒。我只得大声唤他,一连唤了十多声,他才睁开眼睛,茫然地望着我。我不管三七二十一地开始说话。他才受惊似地动一下赤脚猛然坐起来。他含含糊糊地说,倘使有船开,他一定买得到票,要我下午一点钟去拿票子。我这一时的喜悦驱走了先前的失望。 我的奔走算是得到酬劳了。

     这天没有警报。我们早早吃过中饭,我看自己的表将近十二点半了,便又去找张老板。我到了南华四楼,他还睡在床上,似乎这天就没有起过床。南华的钟还只有十二点十分,我来得太早了,不便去搅乱他的好梦。我在走廊上闲踱,我又在客厅里枯坐,足足等了五十分钟,才毅然走进他的房间。这次又轮着我来唤醒他。他没精打采地坐起来,他对我说,已经派人打听船去了, 要我等候那个人的消息。

    我跟张老板没有多的话好谈,他似乎还应该再睡两小时,我后悔不该这样打扰他。但是他居然下了决心似地按了铃叫茶房打脸水。他洗完脸,那个“部下”回来了。“部下”知道的消息和我已经知道的一样,不过附加说船今晚来不来还不知道,而且票子已经卖光了。张老板还是主张替我们雇小船挤上拖渡。我虽然觉得这个办法不好,当时也不想再对他说一句话。失望之上又加失望,我过于麻烦自己了。

    下午年长的朋友来打听买票的消息。做新闻记者的朋友也来看我们,很关心地劝我们采纳张老板的提议。我不能立刻答复他。另外两个朋友气愤地主张自己到福安筏去买票。他们去了一趟也没有结果。据说民财的票子早就卖光了。也许过两天有一只叫“民行”的船来,那时就有办法买船票了。

    傍晚我打算到南华去告诉张老板:我们不再拿雇小船的事情麻烦他了。在路上我遇见做新闻记者的朋友,他邀我同去洞天饮茶,说不必去找张老板。时候还早,洞天茶室里只有寥寥几个客人,桌子大半空着,伙计们坐在角落里谈闲话。我在这里坐了半个钟头,张老板同着几个人来了,我觉得没有趣味,便告辞出来。

    正是夜市开始的时候,街旁灯烛辉煌,行人相当多,大家安详地走着,没有惊惶的样子。但是我走入一条横街,就遇见了阴暗和冷静。我先前到福安筏去过一趟。这时还想再去,以为用自己的眼睛去看事物,究竟更清楚些。我便走向通福安筏的路。路略向下倾斜,街巷里只有三四点灯光,我没有电筒照路,差不多摸索地慢慢走着。忽然飞机声传到了我的耳边。我仰头望,天上有好些颗星星。我看不见别的东西,但是我早从《梧州日报》门前报告板上知道了今天下午有一架飞机要从桂林来。一个苦力挑着担子走过我的身边,他惊疑地自语道:“机声。”我想对他说:“这是我们自己的飞机,”不过我无法使他听懂我的话。是的,我们自己的飞机纵然只有一架,但是在被敌机不断地轰炸了以后,一架自己的飞机也够使人觉得亲热,而且给人以莫大的安慰了。

   到了码头我看见一只拖渡泊在那里,有两三个人挑着行李上船去,但是毫不拥挤。我觉得奇怪,便也跟着别人上去。舱里人不多,铺位大半空着,有几个木匣似的铺位上放着铺盖卷,一个小孩坐在卖杂货的桌子前面。我问他这只船开往什么地方,他说开往石龙和柳州,我又问卖不卖票,他说在下边卖票。这只拖渡的名字是“民富”,我先前在下面就看见了,于是我连忙离开船,大步走到木洞门前。洞门正开着,里面露出一 张胖脸,有人站在外面对胖脸说话,我兴奋地问了一句:“去柳州的票子还有吗?”
 
“只开石龙。票子不多了,要什么舱位?”
“餐楼十张。几多钱一张?”

   他告诉我价目,我付出钱把票子买了。另一个人买了民财的票,来交涉改坐这只船。胖脸不肯,他说民财也许明天就到,票子早已卖光,倘若允许客人换船,便无法维持秩序。这样看来,倒是民富救了我们,倘使来的是民财,我们连一张票子 也买不到。

    我拿了票子,高兴地一口气跑到旅馆。我喘着气把好消息告诉同行的四个人。他们忙着收拾行李,准备上船。我还要到另一个旅店给年长的友人送票去。船上挂牌说是晚上十点开船,这时已是八点了。我们十个人应该在一小时以内上船。我经过洞天茶室,还进去跟那个做新闻记者的朋友告别。他看见了船票也替我高兴。我应该感激他:他在这里已经给我帮过不少的忙了。而且他自己也还陷在“要走走不动”的境地中!张老板知道我买到了票子,却不说一句话。

     我把票子送到东亚酒楼,年长的朋友正在交涉雇民船,跟茶房介绍的船夫谈了一阵还没有结果。他意外地得到船票便准备立刻动身了。我在那里略一停留又匆匆跑回旅馆。到了我们住的西亚酒店,我才知道已经付出了的这晚的房钱经一个朋友交涉以后又退了回来。

     九点钟光景,我们上了拖船,这时船上已经挤满了人,年长的友人一起五个人不久也都来了。船大约在十二点钟才离开梧州。

                          1938年11月底在桂林追记

                                          

上世纪三十年代的梧州木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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