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翻起墙来不要命的家伙
比起《权力的游戏》，《进击的巨人》热度似乎小了不少。
不过在枪稿年轻的主笔李不言看来，两部作品有着极其异曲同工的地方。
《进击的巨人》与《冰与火之歌》：无处不在的墙和那些翻墙的人
文|李不言
作者简介：文字走狗，电影门徒，理性党羽。
有人的地方，就有墙。
无论现实还是虚构，无论过去抑或未来，“墙”都从未在人类社会中缺席。
《进击的巨人》与《冰与火之歌》，这两部当代最优秀的叙事杰作，分别在东西方的文化语境里，同时揭示了“墙”这一存在对于人类的意义。
人类之敌巨人，原本就在墙外。
1
在《进击的巨人》里，矗立着三堵墙，这三堵墙以三个同心圆的形式保护墙内的人类免受墙外巨人的吞食。
还处于少年期的三位主角，目睹了人类被无法抵抗的巨人生吞活剥，失去了家园和至亲，然后，他们怀着对巨人的仇恨、对自由的热望、对真相的执念，开始了痛苦而惨烈的翻墙之路。
三位少年（左起）艾伦、阿明、三笠。
日本这个动漫国度里创作者们普遍年轻的心态，在某些价值观上的执迷，以及对于烈度的偏好，给予了他们的作品雷霆万钧的力量。
因此，我们看到即使《进击的巨人》中主角艾伦遭遇了一次又一次残酷真相的毁灭性打击——所处的调查兵团几近全灭、被战友背叛不得不与之生死相拼的挣扎、发现自己吃掉了父亲、斩杀的巨人其实都是同胞……但是他的眼中之火从未熄灭，这把火令不但令观者动容，同时也正是日漫蓬勃生命力之火。
主角们在不停地追问。
平和、妥协、谅解，或许代表了人类对于这个复杂世界更为成熟的认识，而在以《进击的巨人》原作者谏山创为代表的一批日漫作者身上，我们则看到了一种无可救药的“天真”。
正是因为这种天真，推动着这些创作者一次又一次，以西西弗斯般的精神，以故事为武器，撞击着这个世界通往真理与真相的大门，无休止地索要着某个终极答案。
他们笔下总有一群少年，这些少年在怒吼咆哮与自怨自艾之间，不断撕扯自己的灵魂，在痛感中获得快感，“用受虐狂式的坚韧不拔来履行复杂的社会义务。”
《进击的巨人》的艾伦，他身上既表现出了无产者们的轻盈和果敢，而在与人性的软弱本能对抗的天人交战时，他更表现出了一个理想主义殉道者的死不悔改，在历史的阻力面前冲撞得头破血流，不过是他的成人礼，他也再次印证了，为什么自古以来年轻一代就是最革命的那股力量。
英勇无畏的少年肩负拯救人类的重任。
2
故事中，为逃避战争与巨人，作为毁灭性和平主义者的初代王修建了三面剥夺自由的高墙，并篡改了历史与所有人的记忆。自那一天起，墙内的多数人就成为了手握真相与权力的少数人豢养的家畜。
出墙调查的调查兵团之所以存在，不过是被权力当成了养鸡场里那少数几只被允许自由活动以散播希望幻觉的鸡；而调查兵团屡次的惨烈而归，也正好给了墙内的人类踏实做家畜的定心剂。
就在这种背景下，在以主角三人组为首的那一张张年轻面庞翻墙而出的过程中，在他们发现敌人在墙外实则更在墙内的转变里，《进击的巨人》完成了对真理、自由既理想主义又虚无主义的求索。
理想主义的是主角团，他们凭着一腔少年热血总是相信自由、和平、真相就在前方。虚无主义的是作者意志，谏山创编织了一套与现实逻辑平行的虚构社会体系，这个体系具有强烈的寓言性质：为了避免血泪，人类以血泪为代价建筑了高墙，然而最后招来的依然是血泪。
墙内、墙外，究竟哪里是地狱？
因为比那些真实可感的墙更可怕的，是那些无形之墙。冲突最初爆发的原因是人心深处的观念之墙（历史仇恨、种族矛盾、利益纷争等）将人划分成界限分明的不同群体。
为了避免这些根本上的冲突，故事里的艾尔迪亚人在初代王的带领下，选择了建造高墙并牺牲了自由，他们以为有了这些有形的墙，那些无形的墙就不复存在，但正如富兰克林所言：那些为了得到一时的安全的而放弃基本自由的人，既不配得到自由，也不配得到安全。
自以为获得的安全也终究会成为一片废墟。
3
《冰与火之歌》（《权力的游戏》）里也有墙，这面墙叫绝境长城，数量上虽不及《进击的巨人》，其气势却更为壮观。
绝境长城隔开了两个世界，长城以北是死境，长城以南是生域。在长城南边的人看来，北方只有嗜血残暴的野人，以及更加势不两立的异鬼。而在长城以北的人看来，野人视南方人为仇敌，异鬼则不带有任何私情地想要征服所有土地。代表死亡的夜王想要占领全世界，要做的最重要的一件事，就是翻过那道被魔法加持的绝境长城。
绝境长城物理隔绝了势不两立的南北方，但矛盾和冲突并未消解。
（电视剧《权力的游戏》剧照）
这个故事里的墙，相比《进击的巨人》，其存在少了“驯化”的寓言性意味，但在这种为了抵抗异族的入侵将世界一划为二的对立中，我们仿佛看到了人类斗争的缩影。两方的矛盾不可调和，当弱势的一方暂时战胜了强大的一方，却又无法摧毁对方，只好建墙来保障自身安全。墙便成了战争与血泪史的象征。
建墙是弱者为了休战，墙是弱者和平的保证，当然也是更强势的一方入侵的第一站。在这个意义上，墙的诞生就是为了被摧毁。因此《冰与火之歌》的墙，是冲突的象征，是矛盾激化到一个顶峰的外化，同时也是弱者的防御性武器，而弱者之所以成为弱者，根本上是因为他们拥有人性。
墙外的异鬼首领夜王要的是整齐划一的臣服。
（电视剧《权力的游戏》剧照）
4
《冰火》创造了一个残酷又复杂的世界，即使是国王、公爵，也没有谁敢担保自己一定能活着见到第二天的太阳。《进击的巨人》也构建出了一个类似的世界，同样残酷，甚至更加惨烈。
《冰火》的世界虽然残酷，但故事中的主要世界一开始就已摊开，故事中的人物都有可以依凭的稳固价值观，无论对错。
而《进击的巨人》的故事开始时，所有人都是坐井观天，随着人物丈量出更宽广的世界，人物的世界观、价值观不断经历着双重坍塌又重塑的过程，所有人的信念，在现实反复无常的玩笑面前全都不堪一击——不管怎么选择，他们最终都会被真相狠狠掌掴，他们抵达的总是悲剧。
人的信仰在现实面前不断崩塌。
就像最新一季动画最后一集里，主角艾伦一行终于来到魂牵梦绕的海边，朋友们在欢呼雀跃时，他说他看到了海对岸无穷无尽的敌人，可事实上他们面前，除了海，还是海。
当然更重要的是，两个故事的运行规则都足够逼近人类世界的真相：我们渴望生存，为此不择手段，试图抓住、掌控自己的命运，然而，在以自身的渺小对抗世界的宏大时，我们最终切肤感受到的，只是山崩海啸般的无力。
艺术的诞生，至少有一半都是来源于这种无力；而艺术的母题，也至少有一半与之有关。这两部作品，有个显著的共同点，就是它们都在不断地、频繁地杀死自己的角色，同时这种死亡基本都不可逆转（极少的例外，决定了作品的超现实性），这种摧枯拉朽般的悲怆感击中了每个观众，并使他们欲罢不能。
海的那边，只有海。
而两者不同的地方在于，《冰火》中的墙更偏古典主义，这面墙主要起到的是经典故事中常见的“劝架”的作用，而《进巨》里的墙更多象征了权力意志对自由精神的扼杀；前者表露了中年人委曲求全的犬儒心态，“今朝有酒今朝醉”，后者则代表着年轻人既焦虑又不甘的无产者作风，“舍得一身剐，敢把皇帝拉下马”。
在《冰火》中的大叔大妈沉溺于权力斗争，航海文明遗留下的开拓精神在他们身上消亡殆尽时，《进巨》中以主角团为代表的青年一代，被墙营造的家畜感死死纠缠，无时不显露着向外探索的渴望。而正是这种单纯与热血中埋藏着的对真相的追寻，让所有的虚假、诓骗、阴谋都坐立不安，让所有阴谋家、独裁者都芒刺在背。
年轻人的热血和激情具有强大的力量。
5
作为一部少年热血漫画，《进击的巨人》对于人性本质、社会规律的深刻洞见与思考让人叹为观止，尤其在身处某面墙内，都无法正常观看它的我们看来，其讽喻意味又被放大了一分。
墙，是对抗的必然产物。我们会为墙——无论这堵墙以多少血泪浇筑完成——冠以各种辉煌灿烂的名讳，比如The Great Wall。而在另一方面，翻墙，是人性的本能。
墙最初的功用是遮风挡雨、防范猛兽，继而搭建出了一个家的概念，而当代的墙，某些情况下是为了画圈(quān)成圈(juàn)。从这个意义上说，人类并没有进步。墙，将世界一分为二，让一切对立起来。墙的潜台词是对沟通的拒绝与否定。
这就是我们身边无形的墙。
有人的地方，就有墙。墙带来的可能是保护，也可能是囚困。墙的目的可能是保护弱者，可能是为束缚强者，还可能是二者同时成立。而当墙由权力顶端的意志构建，墙内的世界便成为了权力意志的后花园，是权力为保护自身财产免受外来势力的抢掠所划定的猪圈，是权力意志试图通过空间封闭完成墙内智识削弱的手段。
囿于某种原因，现实中的我们，已然是信息上的家畜。但我们终究不是家畜，我们不能以墙为圈求得生存。人生而渴望自由，有墙的地方，就会有翻墙的人们，无论前面有多少堵墙，无论这些墙有多高，无论墙垛里伸出多少支枪口，这些人都不计代价，前仆后继，万世不竭。
翻过墙的人，能看到不同的世界，也许更残酷，更惊心动魄，但也更真实。
6
相比美日，中囯这个数千年延续下来的，以汉文化为主导的农耕文明，更是缺乏开疆拓土的文化基因。可有趣的是，近些年中囯人在全球化一体化的大历史进程与信息管控愈演愈烈的巨大分裂中，在夹缝里滋生出的，反而是我们几乎从未如此强烈过的海盗精神与自由意志。
中国也有墙，在两千年前，这堵墙就开始了拔地而起的过程，两千年后，随着技术的进步，这堵墙在现实中消亡殆尽，但它在现代巫术（科技）的招魂下，在比特的世界中死而复生，肉身的消失，换得的反而是威力的无限膨胀。
在秦始皇的时代，这堵墙只抵挡匈奴的入侵，而现在，这堵墙横亘在所有信息使用者面前。防止“入侵”的意味对于这堵墙来说一直存在，而与历史中所不同的是，这堵墙又开始承担起了“隔离”与“驯化”的使命。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这世上不存在密不透风的墙，在砖块与砖块之间，依然留存着蚂蚁们进出的蚁道，即使是蚁道被大范围填埋的今天，在墙内外的气压差作用下，蚁道里依旧传来了这个时代最自由的风声，微不可察却又不容置疑。
编辑|徐元
排版|透纳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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