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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电影20年:太多想搞艺术的人,不过是被艺术搞| 赛人专栏

枪稿 2020-09-08

The following article is from 今天文学 Author 赛人


今天我们转发赛人老师为《今天》杂志撰写的雄文。


他从近年的院线纪录片热切入,洋洋洒洒、条分缕析又以点带面回顾了新世纪以来的中国艺术电影及纪录片,相当主观,又极具洞见。


赛老在《与光同尘》一书中梳理了中国电影的发展历程,本文与他的著作一脉相承。


文章很长,内容很多,观点很毒,需要诸君细读细想。



独立与群拥——新中国艺术电影及纪录片回顾


文|赛人


【本文经授权转载自“今天文学”】


作者简介:5岁开始泡影院。中国5000年历史上,比他看片更多的人,不超过10个。而且,每一部看过的电影,他都记得清清楚楚,宛如昨日。


《路边野餐》(2015)剧照(毕赣导演)


1


号称有追求的导演,在新片上映且战况不佳时,常有类似“这届观众不行”之类的抱怨,也不知道哪届观众是“行”的。


说这话的,自然是那些自以为曲高却又盼着和众的创作者们。他们应该永远不会理解卡夫卡临终之时,欲把自己的手稿付之以炬的心结。


这样的类比,可能极端了一点,我只是想表明,假如所谓的艺术电影和商业电影一样,都要图一个热闹,求一个整齐划一,那么它专属作者的风味也必将荡然无存。老实说,那些号称掏心掏肺者都过于急切了。中国电影,最缺的还是一脉安静和一具愿者上钩的傲骨。


《四个春天》(2017)剧照(陆庆屹导演)


无数热血青年,都曾不遗余力地呼唤过中国艺术电影的春天能吹拂大地。2017年,这股春风好像来了,酷肖纪录片的《冈仁波齐》和就是纪录片的《二十二》都有了过亿的票房。可想而知,所谓春天,就是靠银两堆积出的花团锦簇,真花也好,塑料花也罢,能养眼就行,是否养心,则另当别论。


一味的妖魔化票房,是视电影工业化而不顾。而惟票房论,只有铜臭味和机油味,堵塞了鼻息,也涣散了神经。具体到这两部影片,都乏善可陈,都各有各的流水帐,都没有多少嚼头。从这个意义上来说,他们和那些再正常不过的商业片相比,也无甚区隔。他们都想让我去感动,但一部电影只剩下感动,我是不好意思被感动的。


《冈仁波齐》(2015)剧照(张杨导演)


无论如何,借此东风,又有几部纪录片走入院线,如《生门》、《我的诗篇》、《大三儿》、《生活万岁》和《四个春天》。他们的运气不太好,或许正赶上观众换届的时刻,在波涛汹涌的中国电影市场上,并没有翻起多少激动人心的浪花。


而值得一提的是张同道执导的《零零后》,一样的门可罗雀。有人将此怪责为,生活中的零零后还没有成长为观影的主力军。在此不讨论这种清奇的脑回路,单说张同道的这部和零零后一道成长起来的纪录片,也就是说,他是随着年龄段的递增在一路跟拍,电影所特有的时间美学,使得它非常便当地能与时光本身进行对话。但院线片所呈现的效果,还是太强调榜样的力量,无论是男孩池亦洋还是女孩柔柔,都在既定流程里完成着他们的生活练习,都必须符合主流意识的要求,这势必造成孩子的天性与社会性的冲突,后者自然会战胜前者,但全片的论调多少有些胜者为王的意味,它没有为人的本能逐步丧失感到有任何惋惜,反而为共性压倒个性大唱赞歌,其结果,人之为人最本初的立场也就随之沦陷。


《00后》(2017)剧照(张同道导演)


其实张同道的这部影片,曾以电视纪录片的方式在央视播过。有一集极好,是《一一的世界》。一一是个容易自我封闭的女孩,她的父母并不为此担心,担心的是幼儿教育者,在他们眼中,天然的不合群是高度危险的。这部短小精干的片子,在丰富完整之余,又有了欲辨已忘言的真味和更耐思量,更富弹性的趣味。院线片跟这相比太薄了,也太苍白了。


2


非常乐见纪录片能在中国电影市场能占一席之地,但还想说的是,一百万是观众,一千万也是观众,不能以多寡来判定高低。每个人通过电影获得的快乐不可等齐划一,少数人的娱乐也是娱乐。但老实说,能走入院线的纪录片,其质量和品格远不如那些未能与更广泛的受众谋面的纪录片。


《流浪北京》(1990)剧照(吴文光导演)


上世纪八十年代中后期,出现了一种纪录片,其明显的表征,就是“人”开始说话了。这是中国纪录片一个可称伟大的转变,人们用自己的声音与历史、与土地进行自觉或不自觉的对话,在我看来,这是人文纪录片的价值所在。它与文献式纪录片的话语方式互为补给,洪钟大吕和喃喃细语形成两个声部,奏鸣出时代与人的交响。于是,我们看到了吴文光、段锦川、蒋樾、康建宁等人的纪录片。都以各自的风骨去找寻那些风吹不到的角落,去捕捉我们常常视而不见的表情,去搜罗不应被历史所遗忘的尘埃。


新世纪以后,又有杜海滨、胡杰、陈为军、张赞波、赵亮、徐童及丛峰马莉夫妇——自然少不了声名最为显赫的王兵,他的纪录片以篇幅浩荡而著称。这些中国影像的践行者,极大地丰富了我们对“中国”二字的认知,从社论里抖落出事关这块土地上,必须铭记的种种记忆。也让那些有幸一窥这些影像的人群,从眼睛吃冰淇淋、灵魂坐沙发椅的美梦中苏醒,明白不经打磨的现实,比经过篡改的钩沉和一厢情愿的臆想要富于生命力的舒展。如果你想从影像中去了解这个长期处于“发展中”的国度,没有比这些“看不见的影像”更具说服力的。


《麦收》(2008)剧照(徐童导演)


如此浩繁的中国纪录影像里,若提出更高的要求,其中的大部分作品,只能看到一个凝固的东方正以它特有的速度在游荡,而感受不到“中国即世界”的更为浩瀚的起伏。


他们反对报喜不报忧,而他们自己的目力所及,是一群乌鸦在黑夜里翱翔。他们是对抗大于对话,揭露多于揭示。他们各自不一的主题先行,以态度决定一切的强硬方式,让纪录片成为一种选择性的美学,有的还沦为了一种旗号性的姿态。看上去,他们对泛政治化有着一定的抵触,而他们自身却又深陷准政治化的桎梏之中。强调边缘的不可或缺性,如对妓女、同性恋、黑社会、变性人、煤工、艾滋病患者等群体的观察,妄图以去中心化的方式,来获得一种想象性的、话语权的均衡。但实际效果,却又不乏自带掌声与鲜花的伪烈士感,仿佛分裂是为了获得更大程度的统一。


稍微提一下,他们关于文革的叙述,很大的程度上是非常有效地补充了教科书的内容,但他们自身,也是另一种意味的教化。忘了是哪国的谚语,说硬币之所以能够流通,是因为它具有两面性。


预设我们是法官的话,我们在这些影像里,见到的大多是诉方,更非控方。当然要求这起历史大事件中,曾经的既得利益者出来发声,是件太难太难的事情。


《有一种静叫庄严》(2011)海报(张赞波导演)


但一个更有趣的现象是,故事片比纪录片,就文革的记忆而言,虽然大多是以创伤性的过往作为主要的记叙体,基本都保持着一个控诉者的站位。


但也有几部影片,用更私人化的感受去体味岁月之河的冷暖。如《青春祭》、《张家少奶奶》。片中两位分别居于城乡地带的女性,一开始也是以受难者的形象示人,但最后却从这场浩劫中获得了崭新而明媚的新生。


根据阿城的两部小说改编,均由谢园主演的《孩子王》、《棋王》走得更远,总有一方水土能滋养你的灵魂,管它光阴似箭,我自无的放矢。而姜文的《阳光灿烂的日子》和《太阳照常升起》则是记忆与记忆的互望,所掀起的一场场精神狂欢。冯小刚的《芳华》讲的则是两败俱伤,个体被集体所驱逐,而这个集体同样也被历史所放弃。这些均获得公映的影片,是以多声部的形态,完成了更为丰沛的历史表述。这些影片在众口一词中找到了属于自己的声音,让我明确历史同样隶属于想象力的罗网之中,而非泛政治症候可一言以敝之。


3


话又说回来,纪录片有它天然的局限,它的被动性不言自明,它必须成为既定事实的尾随者,而不是创造者。纪录片它一定是有什么说什么,不能无中生有,更不能凭空捏造。而故事片则能非常轻松地冲破客观,从而进入一个无穷无尽的主观王国。这也难怪像安东尼奥尼、弗兰克卡普拉、基耶斯洛夫斯基、米哈依尔罗姆这些纪录片大师,把更多的精力和更大的才华,投入到故事片的创作中去。


《张家少奶奶》(1985)剧照(叶明导演)


还想说的是,电影的本质就是纪录,但电影的伟大之处,是能超越这种本质。纪录片创作的难题也就在这儿,中外亦然。对于我这样还算特别爱看纪录片的人而言,我有时也不免会奢求,全世界纪录片电影人能够知难,让主观不必那么硬性的依赖客观,法国的维瑞娜·帕拉韦尔和吕西安·卡斯坦因-泰勒,这对长期合作的导演,正努力往这个方向前行,他们的杰作《利维坦》和《食人录》已经充分了这一点。


我个人对那些情绪不太明确、情感不够丰绕的纪录片,更容易投以热情。我在看周浩的《高三》、《书记》的时候,它看着似乎是要感怀一番,但很快又持冷眼状。也就是说,他的态度是忽明忽暗。


还有好长时间没有新作品的张以庆,他的《幼儿园》所要告诉我们的是,孩子并没有那么纯真,倒让人觉得纯真是要通过训化才能得来。他的《导演》更有意思,一个各方面都很优秀,但略有些装腔作势的女高中生,在斗志昂扬地学习长大。她认为获得更大的认可要远比保留所谓的孩子气要重要得多。


张以庆在这儿没有投入爱憎。对待生活,我们从来都不是靠接受和排斥两种态度来左右。


而在整个新世纪,个人观感最为强烈,最挥之不去的是马莉长达四个小时的《囚》。它提出的问题是:谁来定义谁的精神不正常。她自然是选择性地撰取了那些精神病患与常人无异的一面。他们在内心建造的一个世界,而另一个比他们内心更早建立的世界,一次次对他们进行劝降。这两个世界一直在互窥、互审,但始终保持着一种奇妙的平衡。他们没有自由,你又有多少自由呢?或者说自由对整个人类而言,真的那么重要、那么缺一不可吗?说句题外话,我热爱自由,但我更热爱不被“自由”二字捆绑的一切。


《利维坦》(2012)剧照(吕西安·卡斯坦因-泰勒 / 维瑞娜·帕拉韦尔导演)


关于人文式的纪录片,自上世纪八十年代以来,走到今天,总体而言是越发活泛和生动。很多故事片导演,也加入其中,张元、章明、宁瀛、贾樟柯、万玛才旦、彭小莲、田壮壮等。最好的纪录片,是要被看见的,然后看见本身就是一种创造。所谓情人眼里出西施,更所谓相由心生,而心生不灭。


前面提到了曾经拍过纪录片的田壮壮和彭小莲,两人是北京电影学院的同班同学,且都属于红二代。2006年,彭小莲受《收获》杂志之托,和田壮壮有过一次对谈。田壮壮当时是北京电影学院导演系主任,他主要透露的是对当时电影教育的忧思。当然,他又提到了一些,如《青红》、《孔雀》、《向日葵》和《芳香之旅》,田壮壮毫不避讳他对这几部影片的微词。按田壮壮的说法,这四部准是后文革电影,在他看来,这几个电影其实都缺乏本质的、能够沉淀下来的思考和情愫。他感觉就像被人死乞白赖地拽着,往他熟悉的年代没心没肺地又走了一遭。只是符号的堆砌,而缺乏更具流动感的生命仪态。


我非常同意田壮壮的看法。你可以为了拍电影而拍电影,但不能拍电影只是为了证明自己在拍电影。这话说得有点绕,简单说来,就是想做艺术的人少,想当艺术家的太多了。到头来,你不是搞艺术,你是被艺术搞。


《囚》(2017)剧照(马莉导演)


2003年,幸蒙谢飞导演所邀,去看了北京电影学院大学生国际影展的若干影片。连续看了好几天,人很疲乏,主要是被中国学生的作品给“刺激”的。到了总结会的时候,老师们也承认外国的孩子比中国的强太多,他们过早地就开始使用电影的工具,他们接受电影本体的训练特别早。所以他们的电影基本上都有一定的质感,都知道通过视听来建立感知系统。


轮到我发言的,我说我很同意以上的说法,但有一项更为致命。我们的学生,看不到人的运动,听不到人的呼吸,他们对人这一生命体,缺乏真正的兴趣。我还记得我个人特别喜欢的导演王好为也是那届的评委,她激动地说道:外国学生的大部分作品,是在给我们示范。而中国学生的大部分作品,充其量只是示众。整场总结会,变成了吐槽大会。


一晃十五年过去了,2018年,在北京国际电影节上“注目未来”又看到了一批来自世界各地的青年学子的作品。真是人比人得死,货比货得扔。我们的视野跟外国电影一比,还是太窄了,自以为在发声,实际早加入到大合唱的队伍中来。将共性引以为个性,将浮肿误以为丰厚,强行将牢骚与洞见之间划上了等号。


还有一点,不太会使用工具,视听上很少有准确有效的作为,更休谈韵致了。大多数,就像识字不到五千的人,偏偏以为自己能写《狂人日记》。就算识得些字,又极欠缺组词、造句的训练。而之于人生,拾人牙慧的表达总能抢在观察和感受的前面。还是李宗盛唱得好,越是空空荡荡,越是嗡嗡作响。


应该说,这20年的中国电影,绝大部分都在咬着牙,跺着脚,毫不手软、毫不犹豫也毫不脸红与中国人的生活拉开了长长的距离。还是那句话,你远离这一行,就是行侠仗义,就是在为人民服务,就是在报效祖国。


《幼儿园》(2004)剧照(张以庆导演)


4


好在,还是有一些人能为优美光影所迷醉,能为鲜活的生命所感动,能为切入的人生注入思考和情感。新世纪的这二十来年的中国电影,一个最为可喜的变化,是局部国家地理悄然而悠然地被那些优秀的电影人所一一描绘。且这种电影现象,是生命体验的自觉,而非一味地迎合某类潮流,或跟随主流意志的步履。具体说,有一批以地方性为特色,却不一味地兜售奇观的影片接二连三地在这九州方圆次第缤纷。


相当长的时间内,我们看到的中国电影,是一个极为宽泛的中国。也许你能分辨出哪是北方、哪是南方,哪是戈壁、哪是沿海。但你只会觉得这只是中国神圣祖国不可分割的一部分,而不会产生此地非彼地的独特性,地方性常常被更宏大的国家地理所遮敝。


真正能拥有地缘特色的区域乃政治中心北京和经济中心上海,而其它的省市,被各类标志性和辨识性极强的符号所笼罩,缺乏它真正区别于其它地貌所应具有的人文气息和文化特质。2000年之后,率先展现地缘风貌的乃是青海籍导演万玛才旦,他在学生时期曾拍过一部反映汉族青年生活的影片,但他后来把精力投入到本民族也就是藏族人的生存境遇上来。


与李俊、田壮壮、谢飞、张扬等人执导的藏族题材影片最大的不同,他不必怀揣任何猎奇的心理,别人是走出,而他则具备身在其中的天然优势。他眼中的那片雪域高原,因为不带任何文化功利的企图,也就没有了异族人对此地的想象。那儿不是洗涤灵魂的圣地,而更像是生命抵达终点时最好的去处。


在他最优异的作品《寻找智美更登》中,虽深受阿巴斯的杰作《橄榄树下的情人》的惠及,虽然有着专属于万玛本人所特有的套结构,此种叙事策略在《撞死一只羊》再次得到发挥。这部公路电影,讲述了两段爱情,一个看不见,一个几乎听不到。爱情以一种类宗教的方式,成为人生最大的抚慰。爱情的不可描述性,让这部平实的影片,拥有了一种具引领性的神性,真正的引领,是从一个未知到另一个未知。太多艺术家所津津乐道的人性在这部影片面前,变得沉滞,而缺乏一种流动的美。


《寻找智美更登》(2009)剧照(万玛才旦导演)


万玛才旦不仅是位优秀的导演和作家,同时也是位出色的制作人。在他的感召下,与他长期合作的摄影师松太加、执行导演拉华加也加入到导演行列中来,都有着不俗的成绩。尤其是松太加,俨然已成为藏地导演中又一颗耀眼的新星。他和万玛才旦一样都有着坚实的文学功底,都一样的平静从容,都能在缓慢的叙事中逐步拉开人生的距离。


与万玛才旦略带散点的叙事不同,松太加更能集中剧力,更善于在最日常不过的人际关系中,看见人与天地共处时的苍茫。一开始,你看到的是人与人之间那些细微的互动,看到最后,人本身成为了一种象征,一个人对另一个人而言,宛若整个世界。你只有在小心翼翼之余,才能做到深情款款。这在《阿拉姜色》里表现极为突出,在低照度的光影中,仿佛总有一份明亮在跟随着你。而最优美的地方在于,我们之间是那样如水一样的清澈,却并不急于见底。


还有一点想说的是,这些藏族导演的作品,并不是讲述西藏,而是青海。这其间的差异,是我这样的外族人难以体察的。但也许正因如此,我们反而能不受干扰地去感受现代文明之外的另一种文明,或许是更持久的文明。


《阿拉姜色》(2018)剧照(松太加导演)


作为制片人,万玛才旦还制作了内蒙古籍导演张大磊的《八月》。很多人,大概是从这部电影,开始对那片草原有了重新的认知。接着,我们又看到了德格娜的《告别》、周子阳的《老兽》、忻钰坤的《暴裂无声》。这些影片无一例外地在为某个时代的离去大唱挽歌,因张大磊和德格娜都是旧制片厂时代的遗民,他们的抒怀还算有的放矢,但强赋新词的意味都有些在所难免。在这些影片里频频亮相,并迎来自己艺术生涯第二春的涂们,也演而优则导了《呼伦贝尔城》,就实在是乏善可陈,只能在故纸堆里吐出一口长气。


另一位不太被人留意的内蒙古导演哈斯朝鲁,比前面列举的几位更为厚重,也更值得注重。他的《剃头匠》曾一度引人注目,但很快又消隐了。他的主要精力都用在了拍摄主旋律上面,就在这其中,他的《大地》和《长调》,却以沉着质朴的风范,展现了他对环境极为独到的观察。尤其是《大地》,很容易让人联想到罗伯特·布烈松的不朽名作《乡村牧师日记》,借一个地质学家的劳其筋骨、苦其心志,不动声色地道出天理与人欲在人生的过场里如何轮番上演。


《八月》(2016)剧照(张大磊导演)


自《疯狂的石头》一炮而响,它的故事讲述地——重庆,也屡屡成为电影娇子们的演武场。而西南边陲的另一区域,贵州省,最近几年也在中国银幕上大放异彩。最近几年,不少话剧导演转战大银幕,都战绩不俗,尤以开心麻花团队制作的作品最为风光。但奇怪的是,在当下注重导演早已明星化的电影国度,开心麻花的彭大魔、闫非、周申、刘露、吴昱翰等导演并没有成就出与他们傲人的票房所匹配的知名度。


这个暂且不提,来自贵州的饶晓志却已得到了不少的青睐。他的第二部电影原名《慌枪走板》,上映时改作《无名之辈》。从易名就能看出,饶晓志这部扎根贵州的影片,是要满足更广泛的受众愿望不能延伸又无力改定的普遍现实。但全片的机巧还欠打磨,求共情的目的性也太强。相反,罗汉兴的《合群路》就没有那么多的机心,跟《无名之辈》一样,同样扎根于贵州,也是一部分段电影,各个章节并没有太鲜明的功能,但无可无不可的人生况味,既自然又特别地流淌出来。


在那里,孩子像大人,大人像孩子。他们好像随时能在心底虚拟一个现实,而在更具体的阵仗里会败下阵来,但他们不会因落荒而发出一声声无味的呻吟。他的轻松自在,遮敝了制作上的粗陋,带来了西南边陲所特有的懒散,以及不合俗不合流的自洽。


《合群路》(2018)剧照(罗汉兴导演)


来自贵州的电影之子,声望最大的当属苗族青年毕赣,他的《路边野餐》让人们记住了贵州一个不起眼的小镇凯里。《路边野餐》解决了中国电影长期以来很少触及到的一个领域:潜意识的发作是如何影响我们在实际生活中的愿望。


从心理学上来讲,真正的潜意识是跟无意识在作无限度地接近;从哲学上来讲,你不去思考才是沉浸在思想的海洋里。《路边野餐》能看到阿彼查邦、塔科夫斯基、侯孝贤等电影大师的影子,但毕赣凭借自己的早慧,通过极其精妙的影像,将触手可及的现实化作触不可及的梦境。当未经剪接的镜头,野人一样如影随形,却不惊动你。当空荡荡的车厢,仿佛连自己的身影也不复存在,你就有了与时间相遇的可能。


但他接下来的《地球最后的夜晚》,却不免有重复之嫌。在《路边野餐》里看到的是一个梦,这一次,毕赣想做的是梦与梦的互为关照,但没有摇曳出《索拉里斯》里的镜渊效应。简单讲,就是一个人看电视,电视里在放一个人看电视,然后这样无限地循环下去。而黄觉的观影历程,除了让我们戴上3D眼镜,也在暗示,看电影,就是与自己的梦幻接洽,仅此而已。


3D对我来讲,是画蛇添足,它提醒我们要进入另一个视听场域。倘若它不提醒,我们不知不觉中进入到那样一个纯精神性的空中楼阁,兴许还会概叹,我们仅拥有可描述的感官,是远远不够的。它反复地在催眠,其效果就是,我们真的失眠了,失眠的人,是不会拥有真正的梦境。再则,我们极度缺乏那种靠一张静止的脸就能演绎万千情绪的演员,像于佩尔、莫尼卡维蒂、马斯楚亚尼之属。而这部电影里的太多面孔,大多在坚硬的时候变得柔软,在柔软的时候变得坚硬。它比《路边野餐》糟糕的地方在于缺乏质感,只有找到切实的着力点,才有飞翔的可能。鸟是这样,人也是如此。

 

《地球最后的夜晚》(2018)剧照(毕赣导演)


青海、内蒙古、贵州等地电影的兴起,常会被好事者冠之以新浪潮的头衔,这回轮到了杭州。即仇晟的《郊区的鸟》、祝新的《漫游》和顾晓刚的《春江水暖》。前两部影片都具备非常强烈的冥想特质,在那里,时间可以折叠,人的感受长期处于一种既粘稠又出离的双重状态。


这些影片和《路边野餐》一样,均是中国电影极为可喜的存在,它们丝毫不想为时代立传,或成为某类意识形态的附庸或帮凶,以不为任何人负责的态度,在孤独与孤独之间,建立既封闭又随时能敞开的个人王国。正是在这个意义上来说,中国电影才能跟“丰富”二字产生关联。要不然,就只能在患得患失中打转,在斗志昂扬中沦为精神性的炮灰。


在他们之间的电影,都是必然性大于偶然性,而他们的出现,偶然性是不是湮没了必然性还不好说,但起码有了分庭抗礼的姿态,电影这门工具才具有了真正表达的可能性。仔细想想,大多数的电影,在话语权的争夺中,无论是赞成还是反对,都将归入权力系统的规定动作中来。一开始,是看姿势,到头来,还是在比招式。而毕赣、仇晟和祝新的影像,不仅拓宽了中国电影表达的疆界,更以一种不事张扬的傲骨,让我们知道,每个人的人生,最迷人的时刻,就是自己和自己对话,而非那些愿意鼓励你并利用你的集体去异口同声。


《郊区的鸟》(2018)剧照(仇晟导演)


最后说一下《春江水暖》,从文本上来说,从《一一》那里取经不少,但更细碎。也都各有各的匠心,各有各的力所不逮,只是比杨德昌的这部遗作,更愿意往“空”里去。山水画帮了不少忙,但真帮大忙的,还是窦唯的音乐,像有什么要弥漫开来,又好像在聚拢些什么?视听本身,有好几处都极好,甚至是妙。很少在华语电影里,看到这么有分寸的片子。就整体而言,表意的紧迫感,让本应更具流动的美凝滞了,而人与历史的对话也常常张口结舌,也让本片最为在意的时间美学有时会沦为一种包装。这是部多虑的电影,想得少一点,或许会更好。


它好的时候,是那份恬淡的自然运动;它不好的时候,是有些依赖它的人淡如菊、落花无语。它有时候,就像那个被宠坏的老幺,被自己对人生的思考宠坏了。我最喜欢的一场戏,是老幺向母亲显摆自己女友的照片,那个最在乎他的母亲,一脸的魂不守舍,老太太的心思不在这儿,她找不到她的心思了。这电影应该和这老人一样,不再去琢磨自己的那点心思。我也喜欢三子在被捕前,不顾危险,也可能是基于本能,一遍遍地喊着“妈妈”。


无论如何,这是一部值得去看,值得去想的电影。那里有与气候相关的冷暖,有与山水一样起伏的错落。有毋须摆渡,但仍可一望再望的彼岸、此岸。


《春江水暖》(2019)剧照(顾晓刚导演)


5


太多值得一说的电影、电影人和电影现象,我都没有提及。我想说的是,电影是集体协作的产物,越是如此,你如何去体认个体,才显得弥足珍贵。而其它的一些电影在面貌上改头换面,在我看来,还是换汤不换药,根子里还是强调人多力量大,这一无可争辨的现实。


我能为之感动的电影,还是跟梦有关,它们看上去没有什么力量,不想去决定什么,也没有什么真值得去决定的。他们在大势所趋之下,不想调整自己的姿势。


罗大佑在《未来的主人公》怎么唱的:就这么飘来飘去,飘来飘去。罗大佑在那首歌里,要唱的是,未来是无法确定的,而主人公就是拥挤的大多数。而希望所在是什么,这个世界够大,既容得下你坐下来,或躺下去,也容得下你的每一种思想,想比想什么更重要,就怕你不想。



编辑|浪浪

排版|透纳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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