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部被失踪的电影，本该是2020年国产片的骄傲
中国电影的年产量近年来保持在千部上下。
然而，出于这和那的原因，其中有大多数极难与观众见面。
而再其中，实则还有一些真正优质、掷地有声的尖儿货。
今天我们介绍的《肋骨》，就是典型。
忘记抽掉的肋骨
文|三九
作者简介：枪稿主笔，爱看电影，日常搬砖。
《肋骨》
张唯/剧情/中国大陆/2018釜山电影节上映/85分钟
本片荣获釜山电影节Kim Jiseok奖
上帝造人，先造了亚当，又抽出他的一根肋骨，变成夏娃，世间男女由此生息繁衍。
1
“上帝造我儿子的时候，也许忘了抽掉他的肋骨，所以他才会是现在这样”——一位头发花白，略显佝偻的父亲向教会里的牧师和弟兄这么说道。
这父亲是位虔诚教徒，常年在教堂效劳，用手语帮牧师们向聋哑人传教。没想到，年过三十事业有成的儿子突然宣布想做变性手术，而且，就在他刚刚对主念完祷词，许下祝儿子早日成家生子的心愿之后。
电影《肋骨》的故事由此展开。
父与子的对峙
他长了一张典型的中国父亲的脸，朴素、老实，或许年轻时曾被日复一日的乡间太阳暴晒过，泄气一样地干瘪瘦削，早就驯顺地把所有苦痛都隐忍了下来。他早年丧偶，一个人把孩子拉扯大，笼罩全身的沉重沉默，与白领儿子之间划出了无形的鸿沟。他就像无数其他为家庭操持半生，却不知如何与长大成人的子女自在相处的父亲一样，注定要面临两代人互不理解、无法沟通的窘境。
只是，他的窘迫要比绝大多数父亲来得更猛烈更绝望。
2
尽管我国已有知名度相当高的变性艺术家，欧美为“LGBT”群体争取权利的运动也已成为社会改良大潮的主流，但在这片古老的东方大地上，人们对此仍然充满了歧视和误解。这些“异于常人”之人被拒绝承认，因为他们的特殊从某种程度上体现了纲常与权力的局限。
比起同性恋，跨性别者更加“碍眼”。在许多人看来，这群否定性别天生的酷儿，就是“变态”，天理不容。何况，这一回还发生在一个虔诚教徒的家里，儿子的决定不仅是家庭伦常上的大逆不道，更是基督教义上的严重犯罪。
父亲是虔诚的基督教徒
前几天，在一次小规模的学术展映里，不多的观众有幸看到了导演张唯的这部《肋骨》，我们都惊讶于题材的大胆和内容的犀利。显然，如果它能按照原计划上映，绝对可以预订一个2020年国产片十佳的位置。
《肋骨》本已经入围了今年的平遥影展，但出于那些“你懂的”的原因，最终又临时被裁撤。谁人不知，在我国，艺术作品的敏感从相当程度上意味着真实，而《肋骨》一片涉及的宗教、变性、同志等等一系列敏感词，其实也是来源于真实事件：2014年，浙江湖州的“全国道德模范”，“背母求学”的刘霆接受变性手术，变成了“刘婷”，而他的母亲，正是一位基督徒。
《肋骨》是张唯导演的第八部长片，在这之前，他拍过揭露血汗工厂的《打工老板》，拍过藏族盲童艰难境遇的《天籁梦想》，拍过自闭症患儿家庭挣扎的《喜禾》……这一个个边缘人群的故事，从某种程度上解释了这位导演的非主流及不知名，但他的坚持，又令人敬佩。
张唯导演工作照
3
《肋骨》中有一场戏特别精彩：老人以父、以主的名义对“不肖子”百般劝解，可儿子软硬不吃，一意孤行。于是，在一次非常中式的亲友团围桌劝解而无果之后，愤怒、悲伤、恐惧、茫然，深感失败又愧对上帝和亡妻的老父亲，望着儿子拂袖而去的背影，一头撞碎了墙上的木制十字架，昏倒在地，头破血流。
欧美片里激进的反基督人士所能做的也不过如此。与儿子尚未成型的变性计划相比，老父亲这要与主同归于尽的架势，是一次嘶吼着的、直接的渎神，透着爱之深，信之笃，所以责之切的森然。
不过，这爱与信也颇值得玩味。影片开始，父亲望着墙上基督像，祈愿儿子早早结婚生子的段落便初露端倪。大不敬地说，若把这雕像换成中国人最爱拜的菩萨像也并不违和，反正说的那套东西都差不多，无非是感恩上苍，保佑自己心愿达成，只不过换了个前头的尊称。
反而，这迎头一撞，倒撞出了强烈的宗教意味。这是老人对上帝的诘问与背叛，十字架碎裂的那一刻，他发泄掉了自己难以言说的对上帝旨意的不满、不解与怨愤——我一直本本分分生活，何以落得妻亡子散的下场——这种平日相安无事怀着真善美的大爱说感谢上帝，又在紧要关头私心造物主格外降福于己的矛盾心态，大概是中西结合疗效好的信仰的典型。
父亲打量儿子私藏的红裙子
说他信，也不信，说他不信，也信，爱与信中总夹杂着功利心，像是为自己的幸福或不幸找到一个责任人，这样，好事到来时，更能心安理得一些，不用觉得是沾了别的谁的光，厄运降临后，也能减轻一些生活失控带来的难以承受之重。
何谓“虔诚”？每周祷告，唱诗，认认真真完成一切流程，够不够？仁慈，施舍，宽厚，够不够？都很难说，一场生活的劫难，足以令一个自认为虔诚的信徒重新审视内心。
其实，这场全片最暴力的戏，还有着温情且叫人心碎的内核，尽管老人无法接受儿子的叛逆决定，实际早已意识到自己根本无力掌控命运，他可能无法理解，若说一切都是神的意志，为何这意志违背了神的宗旨本身，但无论如何，他已决心代子受过。这绝非一般的一哭二闹三上吊，那不过是道德绑架，而老父亲一定已无数次向主祈祷，如果要惩罚，就来惩罚我吧，让我下地狱——所以，他迎头一撞，就是在精神上、在肉体上双向地自罚。
说到底，他在上帝与儿子之间选择了后者，他无法做出亚伯拉罕以子献祭的牺牲。
儿子的好友去泰国做了变性手术，却在此后的工作、生活中屡屡碰壁
4
儿子的变性同伴难以承受家人、社会的排斥，在家中自杀了，这让父亲坚定了自己的选择，最后，在做礼拜时，他无法忍受其他教友对儿子的排斥与责难，拉着孩子愤然离席了。面对这个想要变性的年轻人，刚刚还念着经文，赞美大爱的善男信女们瞬间凶相毕露，他们盛气凌人，联手要把罪人扫地出门。
事情若到此结束，一切都难以收场，幸好，中国人总能找到万全之策。父亲、儿子、教会，各自都“退一步”，还找到了关于肋骨的解释——乱象平息，父亲归队，依旧虔诚，教友们恢复友好，就像没有过争吵与撕扯。但谁都心知肚明，碎掉的十字架拼不成原状，生活的裂痕无法弥合。但若还想继续过下去，总要搁置一些没有答案的质询，或者干脆，像以前一样，把未解难题统统归于上帝的旨意或命运。
这妥协依旧功利，可是人生苦短，总得靠着一些温柔的遗忘、糊涂和虚伪才能坚持下去。
张唯导演致力于书写社会边缘人群的故事，前作《喜禾》（2016）讲述了自闭症儿童家庭的艰辛与坚持
5
影片尾声前，有一段突如其来的情节，看似闲笔却无比锐利：儿子时常出入的那间同志酒吧的老板，突然接到了老公去世的消息，原来他曾是她。他/她的女儿带着女儿捎来消息，那个四五岁的小女孩显然是第一次见到自己的“外婆”，怎么也不肯打招呼，这大概是老板离家之后，与亲人的首度重逢，可惜曾经的结发夫妻，如今已是阴阳两隔。
——每个人都孤独，这群活在阴影里的人，大概更孤独一些。不过，老板已是幸运，女儿终于跨过多年来的绵长恨意，递来了和解的橄榄枝。算了，算了，反正也不会有更好的结局。
影片结尾，穿上红裙子的儿子第一次以女人的形象示人，她/他和父亲一起走出家门，来到街上。这不知名的北方小城里，有着最常见的拥挤，一切都很旧，遍布疲态。陌生人的脸木讷得千篇一律，却也经不起细看，否则便会看出，每处纹理都写着“家家有本难念的经”。
父亲陪儿子向医生咨询变性手术
红裙子是难得的亮色，有眼尖之人发现了这“女人”有着超出一般女性的身高和宽阔肩膀，面容也刚硬了一些，看起来不太对头，难免多看几眼，交头接耳。身边的老人不太好意思拿正眼看人，不远不近地跟着走。红灯却太多了些，两人不得不一再停步。
越驻足，越引得路人用尚存的礼貌装作不经意，却又如饥似渴地打量与窃语，听不清他们到底在说什么，只扰得人耳鸣，汽车喇叭也在不耐烦地响，像是高谈阔论。
做“女人”的第一天，一切也没有更好。苦海无边，等待她/他的是什么？抬眼看去，这个路口、下个路口、下下个路口……到处都是红灯。
唯一值得安慰的，是父亲还在身边。与至亲之人互相理解或许永远都无法达成，但他们终究还是会接纳你，哪怕怀着深深的委屈。
编辑|徐元
排版|透纳
THE END
相关回顾：
工作事宜请联络微信：paperbullet
© 版权所有 未经许可 禁止转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