纽约纽约，把小鹿斑比变成罪夜恶棍|郝建重读经典
从经典黑色电影里暂时抽身，郝建教授今天引导我们来到黑色电视剧的新领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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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晚的纽约，暗黑的小城
文|郝建
作者简介：北京电影学院教授，哈佛大学费正清中心合作研究员。
我们在目睹英美电视剧的一批经典作品陆续问世，《罪夜之奔》是其中之一。
大约在1990年代到本世纪初的20年，电视剧出现了一批崭新的经典：《老友记》《黑道家族》《绝命毒师》《大西洋帝国》《生活大爆炸》……研究者和影迷一般认为,1999年1月播到2007年6月的《黑道家族》（The Sopranos）是个标志性作品，显示出电视剧已经达到或超过了电影的艺术地位。
今天，英美的电视剧与电影已经完全无接缝对接，具有复杂的社会肌理、高档的艺术品味。在指涉社会现实、思考人性的光辉和黑暗方面也堪与文学比肩。
一夜风流的高中生纳兹莫名卷入一场谋杀案。
电视剧飞升到一定水准的重要标志是它也有了黑色作品（Film Noir）。如果说《唐人街》是现代电影中黑色作品复兴的标志，那《纸牌屋》《黑镜》《罪夜之奔》《冰雪暴》就是黑色电视剧的开端。跟电影一样，最黑的记录还是由科恩兄弟保持，从电影到美剧，《冰雪暴》暗黑不透光，阴冷彻骨寒。
在这当中，《罪夜之奔》（The Night Of）不是很典型，但我感觉它的黑色意味十分浓厚。故事的讲法和影像上的调子、味道，都是黑色电影的路数。2016年播出后，它就一直被热议，现在还传说要做续集。
纳兹自己剃去头发，这是他在将人打成重伤之后的一个重要转折点。这个动作是他内心邪恶释放出来以后的自我重新定位。这个剃去头发，其实是自我加冕，是他加入监狱暴力黑帮的隆重仪式。
它继承文学传统，干货满满，极富有社会质感。狱霸、侦探、律师，警所、监狱、律所，似乎伸手就能摸到。我们看到，警察如何搜查人、如何给人上背铐；监狱如何运转，毒品怎样偷运进去；我们还能看到法院的程序和律师的生财路、检察官的算计。美国各族裔矛盾、911后遗症、监狱黑幕、警察和探长所遭受的压力，都在这里有艺术呈现。
这两年时常跟朋友们聊起电视剧超越文学的话题。感觉许多作品里社会生活的质感和丰富广阔的社会关系还真不是一般小说比得了。面对影视剧的一场戏，有时我会想，这要让小说来写，不得几万句？因为篇幅自由，电视剧的社会容量更是海纳百川。
一个眼神，就是人情世故，一个情节翻转，就是社会的原子结构图。电视剧也给演员提供了更为广阔的空间，在中国和英美，我们都看到许多龙套演员能在电视剧中担纲主角焕发出照人光彩。
阅读《罪夜之奔》时，我会想起劳伦斯·布洛克的《小城》和《八百万种死法》等纽约故事。说《罪夜之奔》将要成为经典，最主要的原因就是其中的人物写得一个是一个的。文学作品且不容易写到这么细致、这么丰满。
剧中的情节、人物极富质感。
纳兹是大学里的好学生，闲时会帮同学做功课。他偷了老爸的出租车出来夜游纽约，偶遇美少女，跟随去她家后一夜情全套:喝酒谈心吸毒上床。一觉醒来后，他看到女孩血溅四壁。经由牢房，他进入地狱之门。
起先，他被人威胁被人打，后来，他把别人打得进了重症监护室。他自己推光了头发，那是他参加铁窗暴力团的入会仪式。他学会了吞咽毒品偷带进牢房，等到他快出狱时，他不仅代表狱霸去对新犯人进行“入监教育”，还在狱霸杀人时为其做帮手打掩护。
纳兹行动的最闪耀亮点是他在法官面前反悔认罪协议，决定到陪审团面前接受审判。那是他最后一刻的顿悟。至此，观众的认同心理就妥妥地落到纳兹身上了，认定他不是罪犯。因为他要没有充分的内心自信，绝不会冒这个险。如果有第二季，不知道敢不敢翻转。
纳兹被释放回家，但是他已经在炼狱般的牢房内接受了黑暗和罪恶的洗礼。他继续吸毒贩毒，继续忍受着邻居们侧目而视的冷漠眼光。回到社区，他有了自由，但没有尊严。他已经用凶狠把自己武装起来，之前那一双“小鹿斑比似的大眼睛”现在闪露寒光。一个以前欺负他的邻居青年走近，他只盯了一眼，邻居就匆匆离去。
他再也回不去了，但是，他也没有了明天。
纳兹从处处被人欺负到投入黑老大门下，将人打得半死。他以为这是酣畅淋漓的复仇，其实是一步步被逼进监狱匪帮的深渊。
律师约翰·斯通写得跟纳兹一样强大，他由约翰·特托罗（John Turturro）扮演，是科恩兄弟的金牌主演兼御用龙套。1995年他第一次出现在中国银幕，那是在北京21世纪剧院放映的《巴顿·芬克》中。
约翰整天在警局转悠，一般是给妓女、小偷打几百刀的小官司。地铁车厢里有他的广告“自由之前，分文不取”。他已经走出了警局，又莫名地回来抢过纳兹为他代理。
约翰身上有两笔写得我特别喜欢，他的湿疹和那只猫。他的湿疹让他穿不了鞋，他的贯穿道具是一根用来挠痒的长筷子。再加上那件永远敞着怀的低档风衣，就是一副街头落魄律师的德性。最后结案陈词是他的高光时刻，这时编导把湿疹的设计用足了：紧张和压力中，他的湿疹全身发作。带着满脸红斑和浑身瘙痒出庭，他赢了，陪审团六比六平局，纳兹回家。
那只猫看起来是隔得老远老远的笔触，却让我们看到他的内心。一个身患过敏瘙痒湿疹的老头，却戴着手套反复从安乐死路上救下来那只猫。全剧结束时，我们看到那只被送去处理的猫又莫名出现他家悠闲游荡，心里一暖。
德国电影《窃听风暴》如果没有威斯勒叫妓女到家里那一笔，他的许多状态和转变就不好懂。约翰·斯通这样一个被同行贬斥为混子的落魄律师干嘛要帮巴基斯坦裔穷鬼家庭的纳兹？从这只猫，我们能依稀琢磨到一点他的内心。当然，他儿子出现的那一带而过的笔触，也许亦有心路轨迹。
律师和猫有深入的情感联结。
约翰·斯通身上有硬汉侦探片印记。他和监狱构成了纳兹在本剧中的对手（Antagonist），他要救纳兹，但监狱、纽约城和司法系统要把纳兹拉入黑暗。约翰虽然穿上皮鞋西装，赢了社会焦点中的大案，但还是一身脚气湿疹地回到自己的公寓。电话铃响，他又挎起皮包朝着250刀现金奔去。
纳兹的第一代理人是女律师倩德勒，她最大的动作就是在监狱会见时动情吻了纳兹。豆瓣上影迷们为此各种争吵。她怎么就被纳兹打动？居然直接吻了他？这在任何一个国家都是犯了天条，她一个大律所出来的执业律师会不懂这个利害？
女律师看似出格的行为其实合情合理。
这其中的秘密是：编剧需要这个情节。写戏必须把最高点、最强拍子写在主角身上。必须让她出局，才能让约翰·斯通来做结案陈词最后完成这个案子。当然，由于纳兹的扮演者是英籍巴基斯坦裔帅哥演员里兹·阿迈德（Riz Ahmed），我们看了接吻的戏就能信。有了这一笔，倩德勒为监狱罪犯偷带毒品这种出格的情节才让人多少觉得可信。这个女律师当然是必须为纳兹和约翰而生，又为两位主角而死（被开除）。
丹尼斯·柏克思警长是照着套路写的，想想我们在侦探片、警匪片中看到过多少马上就要退休，最后一周、最后一天上班的警察。但这个人物照样写得细致，处处写得对。有一次他下车关车门前，导演让我们听到他车里播放着古典音乐。这会不会让人想起《七宗罪》的图书馆里那段根据G弦上咏叹调改编的钢琴曲？女检察官在法庭上说纳兹是唯一嫌疑犯，丹尼斯当场起身走掉。
暗夜中的纽约城，是这部作品的一个重要角色。这个画面也是典型的黑色电影视觉风格。
也许《罪夜之奔》不像《冰雪暴》和《纸牌屋》那样是板上钉钉的黑色剧，但它至少是处在黑色影视的边缘。它充满了阴郁的调子，从视觉看，从片头到故事中，大量的场景是监狱的铁栏、被大光比的照明所切割、划分的空间。剧组人员在谈论本片时表示他们有意识的追求：“几乎没有明亮的白天，绝大多数场景在夜里拍，有的在街头，有的在棚里。”他们要呈现的是一个暗夜的纽约，所以片名就是The Night Of。
纽约城是这个夜晚故事的重要角色。它有许多犯罪和凶杀，这里的警局和监狱与犯罪共处的状态是习以为常。监狱更是狱霸佛雷迪这样的杀人犯混得风生水起的黑色天堂。约翰坐的地铁我总觉得就是曼哈顿到法拉盛去的7号线，那条线上有50多个民族和地区的语言种族，而我就被多次警告不要在晚上坐7号线。
本片中，摄影师常常使用监狱中的铁栏杆来构成黑色电影常用的分割画面。
不仅仅是约翰·斯通的形象让我们想起硬汉派侦探小说，本剧的黑色更在于它让我们看那人心中的恶如何释放出来，而善又是如何卑微地在同行的轻蔑和主人公脚上斑斑的湿疹中践行。本片不是侦探剧，叙事的关注核心点不是案子。主演约翰·特托罗说本剧是“探索整个体制、整个系统中的人”。
《罪夜之奔》很容易让观众想到《法国贩毒网》《出租车司机》《七宗罪》等纽约故事。这些作品都对纽约和人性、理性表达了不信任。这部剧的总体调子是压抑、下沉的，显现出人性与社会的种种无奈和冷漠。
纳兹回家了，但依然在犯罪行里行走；他的家庭也依然困顿；约翰·斯通的湿疹依然发作，他只好脱掉皮鞋重新沫上药穿起凉鞋；有理想的女律师倩德勒被律所开除；监狱之王佛雷迪还是继续称霸。唯有退休警长丹尼斯和检察官在继续追踪可能的真凶，这是本剧结局处的一抹淡淡亮色，也是我说它不是典型黑色影视的缘由。
絮叨一句，黑色作品中，剧作都十分讲究，故事都偏向复杂。本片的导演斯蒂文·泽里安 （Steven Zaillian）也是大牌，他是《辛德勒的名单》和《爱尔兰人》的编剧。电视剧经典之作频频问世，编剧成为操盘手是重要原因。
电影电视剧，还是故事为王。《罪夜之奔》这个夜晚纽约的故事讲得好，人们不会忘记。
编辑|浪浪
排版|透纳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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