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蒋勋细说红楼梦 | 第三回(上、下)

蒋勋 丁中广祥 2019-04-15

【往期回读】

蒋勋细说红楼梦 | 第一回(上、下)

蒋勋细说红楼梦 | 第二回(上、下)

第三回  贾雨村夤缘复旧职 林黛玉抛父进京都


第三回  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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黛玉进贾府

 

第三回讲到比较重要的几个人物和事件。第一个是林黛玉入贾府,这在《红楼梦》里面是一个重点。作者是怎么描绘林黛玉这个十二岁多的女孩子进贾府的过程呢?我们看到,她走过那一条街,看到宁国府和荣国府。一个从外地来投亲的女孩,年龄很小,有一点害怕,有一点孤单。她非常谨慎、安静地观察这一条街的所有细节。

作者是在借黛玉的眼睛带我们去看贾府,借一个女孩初到一个地方时会有的那种特别好奇的心情仔细地看。很多人研究贾府的房子布局,特别是学建筑的人,很在意潇湘馆在哪里,怡红院在哪里,把位置都画出来,这其实是画不出来的,因为文学的东西有一部分是真实,还有一部分是幻想。有时候你会觉得林黛玉到怡红院去,好像一下子就到了,有时候你会觉得走了好久还没有到。

文学其实比较接近人的心情,今天你从家里到办公室去好像很快,可能因为你很愿意上班,心情很好;有时候你会觉得总是走不到,大概是心里有一种拒绝。对于从事建筑的人来讲,房子跟房子的关系,是可以用距离来衡量的。可是对于作家来讲,他有一个心理空间。建筑师提供的图只是一个参考,以帮助大家了解建筑的主要位置。它的空间结构关系并非绝对真实。古代的建筑结构最能说明府第的特色,像宁国府和荣国府的基本架构,贾母住在什么地方,贾政、贾赦住在什么地方,都是非常稳定的。这体现了那个时代的伦理。过去男人如果娶好几房太太,原配常常叫正房,后娶的、续弦的或者妾叫做偏房,用“房”这个字本身就表示他们住的地方,正房、偏房既是这个人的身份,同时也是她住的房子的位置。这是儒家定出来的规矩。譬如你是儿子,母亲还在,那母亲一定住正房,因为她是最重要的。

 

《红楼梦》中的两个世界

 

《红楼梦》里有另外一个世界——大观园。

大观园是一个园林,园林本身颇能体现老庄思想。在园林中,它的路故意不做成直的,而是弯的,曲径通幽,它让你觉得园林是休闲和游玩的地方。古代人的世界有两个,一个是打开门跟别人见面的客厅部分;另一个是后面花园的部分。花园是比较私密的。如果走进北京的故宫,你会发现,路是笔直的,两边是对称的,这是儒家的伦理。

你走进太和殿、保和殿,然后到正大光明殿,它们同样也是在一个水平线与垂直线的布局之下。如果走到园林,你会觉得你的身体忽然变得非常自由,有一点柳暗花明又一村的感觉,你会渴望发现生命里新的可能性。

《红楼梦》里有两个世界,一个是儒家的世界,一切的东西都可以规范到非常严格,还有一个世界是园林的世界,可以恢复自我、恢复个性。贾宝玉最怕到前面,他一到前面就要面对爸爸逼着读书、妈妈管教,以及老师上课这些问题。他才十三岁,他最喜欢躲在大观园,在那里他可以无法无天,因为大观园是一个自由的天地。

在《红楼梦》之前,有一个重要的戏曲文学是《牡丹亭》,其中两出戏叫做“游园”、“惊梦”。讲的是一个女孩子,被爸爸逼着去读书,她觉得很无聊。她知道外面春天来了,她家有一个大花园,那里百花盛放,而她才十六岁,像一朵花在开,她很想去游园。舞台上游园那一段戏就带出她的少女情怀来,她在那边做梦,梦到一个男孩子来找她。我们看到中国古典文学关于少男少女的情爱故事都发生在园林,不是在正厅。因为正厅里面全部是祖宗牌位,你不敢想这种私密的事情。要幽会就在园林,也就是后花园。

西方心理学家弗洛伊德认为,一个人其实有两个“我”,一个是跟别人接触的公开的“我”,还有一个是自己活动空间里那个私密的“我”,这两个“我”合起来才是一个真正的“我”。外面这个“我”很大部分是为了适应人与人的来往,不能完全说张广祥整理他是一个假的“我”,修饰过的部分会比较多;另外一个压抑下去的“我”,在私密的空间里,在贾宝玉的园林世界里的那个“我”,是一个比较真实的“我”。贾宝玉在园林当中就像一个调皮的小男孩,老是跟姐妹们打打闹闹,可是他一出来看到爸爸时,立刻两手垂下来,准备挨骂。

这里可以看到贾宝玉的两个世界,或者说所有《红楼梦》的人物都有两个“我”。作者在第一回跟第二回用了甄士隐的“甄“和贾雨村的“贾”这两个姓,已经在讲“真我”和“假我”这件事情了。

 

冷子兴冷眼旁观贾雨村

 

贾雨村遇到冷子兴之后,冷子兴冷眼旁观,察觉到贾雨村想做官,他就说,这么好的机会你都没有把握住。什么机会?贾雨村当时是林黛玉的家教。贾雨村不知道,林黛玉的妈妈贾敏是荣国府贾母的女儿。对于他,这条线是绝好的机会,他可以攀附,重新做官。

贾雨村第二次做官做得非常成功,因为他已经懂得为官之道。做官不只是冠冕堂皇为人民服务这种东西,而是要懂得官官相护的。第三回、第四回里都出现了护官符,对于官场上的人,哪一家的女儿嫁到哪一家,哪一家的儿子娶了哪一家的女儿,这种世家文化的牵连是有一张表格的。做官的人没有这张表,你就不要想做稳官,因为很可能判一个案子刚好得罪了哪个家族,你就完了。贾雨村明白自己为什么第一次做官没有成功,因为他那时很正直,该处罚就处罚;该褒扬就褒扬,结果被参革了。小说此处点出世家文化的重点。

第三回一开始讲到,有人叫贾雨村,贾雨村回头看,发现是当年同僚一案参革的张如圭。贾雨村在等着重新做官,张如圭也一样。《红楼梦》里所有的名字都有隐喻,虽然张如圭只出现这一次,可还是有隐喻的,就是“如鬼”。作者最不喜欢的就是这种人,他们永远是攀附的,在那儿等官做的,他们已经完全丧失了自我。“圭”这个字其实是古代做官的人手上拿的玉,在这里用了其谐音“鬼”。

张如圭跟贾雨村报告说,他被参革以后在家赋闲,打听到皇帝下令,说可以重新起用以前被革职的人,他就四下里找门路。他向贾雨村道喜,现在我们都有机会重新做官了。“冷子兴听得此言,便忙献计,令雨村央烦林如海,转向都中去央烦贾政。”林如海是林黛玉的爸爸、贾政的妹夫。贾雨村第一次做官竟然不知道这种关系。冷子兴笑他,你连这种关系都不知道,怎么做官呢?冷子兴绝对不是一个简单的角色,他们这种人是最懂得家族之间的关系的。他对贾雨村说,这么好的机会你还不赶快利用,托这女孩儿爸爸林如海给贾政写一封信,马上就能重新做官了。

贾雨村照办了。“雨村领其意,作别回去至馆中,忙寻邸报,看真确了。”邸报是一种文书,内容主要是国家最近的朝政消息。贾雨村在邸报上看到果然如张如圭所讲的一样,他第二天就去见林如海。

林如海跟他说:“天缘凑巧,因贱荆去世,都中家岳母念及小女无人依傍教育,前已遣了男女船只来接,因小女未曾大痊,故未及行。此刻正思向蒙训教之恩,未经酬报,遇此机会,岂有不尽心图报之理。”“贱荆”指太太,女人劳动时把头发梳上去,没有钱的人用一个树枝插在头发上面,叫做荆,男子称自己太太最谦虚的说法就是“拙荆”或者“贱荆”,像爸爸叫小孩“犬子”一样。“家岳母”是林如海的岳母,也就是贾母,她非常担心林黛玉没有人可以依靠,没有人可以教育她。“小女未曾大痊”,说林黛玉在生病。在小说里,林黛玉一直在生病,病也变成一个象征,一种生命忧郁的状态。林如海这个角色在小说里出现并不多,可是从林如海讲的这几句话中,我们可以感觉到他是一个什么样的人,林黛玉的家庭教养是怎样的。

贾雨村这个时候是落难的人,他想要拜托林如海。如果是今天的人情世故的话,林如海大可以摆出吹牛或者高傲的姿态,可他完全不是那样。他立刻表现出非常谦虚的态度,向对方表明,不是你来求我,其实是我正要求你。他说我们一直要报答你,因为你一直教育我的女儿,现在刚好机缘凑巧,我准备让这个小女儿去京都依靠她的外祖母,拜托你带她去。这样让人感觉反而变成林如海在求贾雨村了。这里体现了世家文化对人的体谅。一个求你的人处在难堪的状况,有教养的人绝对不能让人家难堪,几句话可以看到他对人的厚道。

“弟已预为筹画至此,已修下荐书一封,转托内兄,务为周旋协佐,方可稍尽弟之鄙诚,即有所费用之例,弟于家信中,已注明白,亦不劳尊兄多虑矣。”林如海对贾雨村说,我已经帮你筹备好了,写了一封推荐信给内兄贾政,推荐你重新做官。林如海这几句话讲得非常漂亮,不让求他的人难堪,很客气。下面话锋一转,谈到费用问题。他担心贾雨村会有经济上的困难,就很周到地替对方想到,而且说,你现在带我小女儿进京,所有路上的花费、进京需要打点的礼物你都不要费心了,我都帮你准备好了。林如海这样讲话的方式就让我们看到林黛玉的家风。这种家风没有一点势利。

 

贾雨村重返仕途

 

贾雨村非常高兴,就“一面打恭,谢不释口,一面又问:‘不知令亲大人现居何职?’”

这个贾雨村到现在为止还真不是一个做官的料,人家帮他写推荐信,对方是谁他都不知道。这里也借着林如海的口讲出林黛玉要依傍的荣国府、宁国府当时的繁华及势力之大。

听了贾雨村的问话,林如海就笑了。这个笑很微妙,大概有一点笑贾雨村太不知道行情了。“若论舍亲,与尊兄系同谱,乃荣公之孙。大内兄现袭一等将军之职,名赦,字恩侯;二内兄名政,字存周,现任工部员外郎,其为人谦恭厚道,大有祖父遗风,非膏粱轻薄仕宦之流,故弟方致书烦托。否则不但有污尊兄之清操,即弟亦不屑为矣。”

林如海很周到地说,我的亲戚刚好跟你同谱,都姓贾,让贾雨村面子上有光。他介绍他们是荣国公的后代。一提荣国公没有人不知道的,他是开国元勋。贾赦,一等将军,等于是国家上将。过去的一等将军不一定是实职,而是说他有那个官位,在武官当中封到最高的。又特别地介绍了贾政,因为他的信是写给贾政的。说贾政虽然现在处在工部员外郎这么高的位置,但为人谦恭厚道。通常以为官做得很大、很有钱,对人会很刻薄、很势利,可贾政不是这样的人。林如海说你贾雨村这么清高,我不会把你随便推荐给不对的人。他也在表明,他来往的都是有品格的人,不是做了大官有了钱以后就给人家脸色看的那种人。这里他完全是为贾雨村着想,怕他有顾虑。贾雨村听了,才相信冷子兴跟他讲过的东西。

后面自然地提到林黛玉离开父亲,去往贾府。如海乃说:“已择了正月初六日小女入都。”注意,季节出来了。《红楼梦》里的季节很重要。林黛玉一个十二岁左右的孤女,妈妈去世,身体有病,她要从江南往北去投靠外祖母。过了年的初六,正是白雪皑皑的季节,这极易让人产生孤单的感觉。这个季节跟林黛玉此时的心情和身世都有关系。如果是在繁花盛放的春夏,你会觉得有点不对。作者其实很注意让你感觉到那个画面是非常凄凉的。这个女孩子要跟爸爸告别了,她以后再也没有见到爸爸,就死在贾府。林黛玉出发,一个女孩子一生的命运要从此决定。

后面讲了一点林黛玉的状况:“那女学生黛玉,身体方愈、原不忍弃父而往;无奈他外祖母致意要他去,且兼如海说:‘汝父年将半百,再无续室之意;且汝多病,年又极小,上无亲母教育,下无姊妹兄弟扶持,今依傍外祖母,及舅氏姊妹,正好减我顾盼之忧,何反云不往?”林黛玉这个时候真是孤苦无依,爸爸到处做官带着她也不方便,才会决定让她去依靠外祖母和舅舅、舅妈,表姐、表妹,而这也可以减轻父亲的顾虑。爸爸最后讲的这些话等于是逼着林黛玉非要告别不可。

作者用了几句话说他们怎样上船、换船。“黛玉听了,方洒泪拜别,随了奶娘,及荣府几个老妇人,登舟而去。雨村另有一只船,带二个小童,依黛玉而行。”以前贵族的小孩子都有奶妈带的,黛玉走的时候除了奶妈还有荣府中几个老妇人,你可以看到荣府来接这个外孙女时的气派。林如海是苏州巡盐御史,林黛玉北上大概沿着运河向北而行。按照古代的严格礼教,贾雨村并没有跟林黛玉在同一个船上,他带了两个男仆人坐另外一艘船跟着黛玉的船,依傍而行。

作者先讲贾雨村的事情。“有日到了都中,进了神京,雨村先整了衣冠,带了小童,拿着‘宗侄’的名帖,至荣府门前投了。”贾雨村带林黛玉进京只是顺便,他真正目的是去求官的。他穿戴非常正式,带了小童,这里贾雨村用的名帖是“宗侄”,说明他变得非常聪明了,懂得如何去做官。你到中央去,拿了一个什么镇长的名片,还不如不拿出来。他写宗侄,因为都姓贾,自称晚辈,也比较亲切。

“彼时贾政已看了妹丈之书,即忙请入相会。见雨村相貌魁伟,言谈不俗,且这贾政最喜读书人,礼贤下士,拯溺济危,大有祖风;况又系妹丈致意,因此优待雨村,又更不同,便竭力内中协力。题奏之日,轻轻谋了一个复职候缺,不上两个月,金陵应天府缺出,便谋补了此缺,雨村辞了贾政,择日到任去了。”

贾政已经先读到林如海的信,赶快就请贾雨村相会,这是非常不容易的。后面可以看到,要想见贾政一面有多难,林黛玉去见舅舅都没有见到。可是在这里,贾政觉得贾雨村是来求官的,是一个落难的文人,就立刻请进来相见。这种家族常常会有遗训,对落难的文人要特别以礼相待,这大概是世家文化里面一种风气。他看到这个人长得一表人才,言谈不俗,而他又特别喜欢读书人,喜欢帮助处境不好的文人,加上是林如海写的信推荐,所以贾政十分优待贾雨村,帮他在皇宫里面打点。“题奏之日,轻轻谋了一个复职候缺。”“轻轻”两个字用得极好,意思是根本不费力。因为贾政女儿元春是当权贵妃,为人谋一个候补复职的空缺是很轻松的。贾雨村的故事至此告一段落。

 

黛玉眼中的贾府

 

黛玉进贾府这一段一直都被认为是文学史上最精彩的描述。

“且说黛玉自那日弃舟登岸时,便有荣国府打发了轿子,并拉行李的车辆久候。这林黛玉常听见母亲说过,他外祖母家,与别家不同。他近日所见的这三等仆妇,吃穿用度,已是不凡了,何况今至其家。因此步步留心,时时在意,不肯轻易多说一句话,多行一步路,只恐被人耻笑了他去。”

林黛玉才十二三岁,母亲死掉,孤苦无依,她到了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很小心地注意所有的东西,因为妈妈活着的时候一直跟她说,妈妈的娘家非同小可,那个贾府如何如何,她就特别小心,很怕失礼。她通过轿子车辆已经开始看到贾府的气派了,近日所见来接她的这些老妈子,都是贾家第三等的用人,她们吃的东西、穿的衣服、花费的状况已是不凡,可以想见二等和一等的更不得了。这个家族真的让林黛玉都吓了一跳。作者要我们通过林黛玉的眼睛去看贾府的豪华。

“步步留心,时时在意”,写出一个十二岁小女孩内心的那种谨慎,也可以看出她是一个特别有心思的女孩子。她很怕自己做得不好,一方面是讲她孤女依亲的心理,一方面也讲出她的性格。她不肯随便讲话,不乱做一件事情,因为怕被人家取笑。

接下来看她上轿了。“自上轿进入城中,从纱窗向外瞧了一瞧,其街市之繁华,人烟之阜盛,自与别处不同。又行了半日,忽见街北蹲着两个大石狮子,三间兽头大门前,列坐着十来个华冠丽服之人。正门却不开,只有东西两角门有人出入。正门上有匾,匾上大书‘敕造宁国府’五个大字。”

黛玉坐在轿子里,轿子有纱帘,因为女孩子不能让人家看到,她也不能够看外面,可是女孩子会忍不住偷偷看一看外面,黛玉看到街上的繁华。“又行了半日”,这个时间并不很准确,大概是走了很久。林黛玉的轿子是从东边往西边走的,她第一个看到的是两个大石狮子,然后看到宁国府出现。她要再往前走,走到荣国府,因为贾母当时住在荣国府。这里面全部有空间的关系。

“三间兽头大门”,现在如果到老庙去你会看到三个大红门,上面有门环,门环上是一个兽头,一个动物的嘴巴咬了一个环,这叫做“三间兽头大门”。中间的门一般都不开,除非有特别重要的、职位很高的人到来才开。宁府的匾上有“敕造宁国府”五个大字,所有加“敕造”两字的都表明是皇帝赐的,这等于是说宁国公对国家有功,皇帝特别下了一个命令让他们造一个大房子,叫做“敕造宁国府”。黛玉看到那个大匾,那种气派,她就想到这是外祖的长房。“又往西行,不多远,照样也是三间大门,方是荣国府了。却不进正门,只进了西角门。那轿夫抬进去,走了一箭之地,将转弯时,便歇下,退出去了。后面的婆子们已都下了轿,赶上前来;另换了三四个衣帽周全十七八岁的小厮上来,复抬起轿子。众婆子步下尾随,至一垂花门前落下。众小厮退出,众婆子上来打起轿帘,扶黛玉下轿。”

在这一段的描写里,轿夫抬林黛玉进去,走了射一支箭那么远的距离,大概一百多公尺,就退去了。轿夫是要换的。粗壮的男人不能够进贾府,他们要把轿子放下来,进到贾府以后就是由十七八岁、穿着比较讲究的轿夫来抬,然后众婆子跟在后面走,到垂花门前落下,这些小男孩又退出来。婆子们上来打起帘子,黛玉才下轿。现在黛玉只进到门口,你就可以感觉到贾府礼节的森严、排场的繁复。


第三回  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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贾府的建筑

 

如果大家对照贾府示意图,会对黛玉进贾府的过程更清楚一些。(图略)

黛玉从图的右手边进来。刚才她看到三间兽头大门,并没从这里进,而是一直走到了街尾最西边的地方,从西角门进去。所有的男人都走了以后,老妈子把轿帘打开,黛玉才下来,扶着这些婆子的手走进了这座宏伟的建筑。

很多学建筑的人,通过《红楼梦》的描述了解古典建筑的规格。我们现在都不太熟悉垂花门、抄手游廊、屏山这些东西,可是在台南的一些老建筑里还是可以找到相似的感觉。《红楼梦》这本书很有趣,人们可以从它里面抽出不同的史料来。有些人从这里找出戏曲资料,有人找到建筑资料,有人找到音乐资料,有人找到医药资料。现在还有人把《红楼梦》里所有吃的点心和菜做出来,叫做“红楼宴”。对于研究建筑的人,这一段就是跟建筑有关的。在十七回对大观园的描述,也是跟整个园林建筑有关的。

作者把十七、十八世纪整个中国贵族生活的细节做了最精彩的描述。这里还有一个部分很精彩,就是服装。王熙凤出场时,全身金光灿烂,作者对她头上戴的、身上穿的东西全都做了最精细的描述。

“黛玉扶着婆子的手,进了垂花门。两边是抄手游廊,当中是穿堂,当地放一个紫檀架子的大理石的大插屏。”

垂花门,是古代进到内院去的门,上面常常有雕花,用一些花砖做装饰的,叫垂花门。进了门以后,中庭的部分常常是不走的,是往两边走。中间这个轴线常常摆花盘,有时候摆一个大的石头屏风。你可以看到黛玉走进垂花门以后,两边是抄手游廊,当中是穿堂。穿堂也可以叫做庭院,那穿堂里放了一个紫檀架子大理石的大插屏,就是一个带有山水纹路的大理石,摆在穿堂中间。因为有点遮盖,你不能看到后面,要从两边的抄手游廊绕过去。

“转过插屏,小小三间厅,厅后就是后面的正房大院。正面五间上房,皆是雕梁画栋,两边穿山游廊厢房,挂着各色鹦鹉、画眉等鸟雀。”小小的三间厅不是居住的,是有人来见时,先在此等候一下,然后等着去通报。厅后是正房大院,这才是住家,是贾母的住家院子。在图上大家可以看到,从小三间厅再到里面的住家院还有一段距离,这反映了通报的关系。

中国古代的建筑通常有两个专有名词,一个叫“间”,一个叫“进”。横向张开的叫“间”,三间、五间、七间,纵向往后延伸的叫“进”,一进、二进、三进。台湾雾峰的林家花园是十一开间,即横向是十一间。其实当时不太容易有十一开间的规格,据说因为台湾离北京很远,没有人管得到,才建成这样。如果是在北京的话,皇室周边有很严格的规定,什么样的官位是三间,什么样是五间,什么样是七间,而且都是奇数三、五、七、九、十一……

抄手游廊跟穿山游廊都是廊,前者是说它像人身体的两个手一样。穿山游廊是说因为两边是房子,这个廊子是靠在墙边的,上面的部分有一点像山的形状,就叫穿山游廊。

这时,林黛玉已经进到贾母的内院了,看到两边是厢房,走廊底下挂着很多鸟笼,里面养着一些珍贵的禽鸟,有会学人讲话的鹦哥,有会叫的画眉等。“台阶之上,坐着几个穿红着绿的丫头,一见他们来了,便忙都笑迎上来,说:‘刚才老太太还念呢,可巧就来了。’”这些丫头大概就是二等的了,穿红着绿的。她们一看见黛玉和扶着她的老妈子进来,就立刻迎上来,说贾母刚才还在念叨,这说明贾母对黛玉的牵挂。“于是三四人争着打起帘子,一面听得人回话:‘林姑娘到了。’”

 

黛玉和贾母的相见

 

有人进去跟贾母通报说,林姑娘到了,黛玉就进房去了。“黛玉方进入房时,只见两个人搀着一位鬓发如银的老母迎上来,黛玉便知是他外祖母。方欲拜见时,早被他外祖母一把搂入怀中,‘心肝儿肉’叫着哭起来。”

黛玉第一次见到贾母,看到她头发都已经白了,这个时候贾母应该是年纪很大了。因为第一次见外祖母,要行跪拜大礼。这时贾母立刻把她抱在怀里,不让她跪,大叫心肝儿肉。“心肝儿肉”是老人家最喜欢叫孩子的语言。我们在这里看到贾母那种心痛的感觉。她此刻见到的不仅是黛玉,也是她的女儿贾敏。她在这里疼的、哭出来的其实是对女儿和外孙女很复杂的感情。作者在这个地方写得非常精简,但很动人,你几乎可以感觉到那个画面。贾母生了几个男孩,贾敏是独生女,是她最爱的女儿,可是早早就死掉了,临终都没有见到,她把对女儿的感情转移到外孙女的身上了。

这个贾母就是冷子兴所说的史氏太君——贾赦和贾政的母亲。因为她是这个家族里面地位最高的长辈,她就向黛玉一一介绍家里的人。她介绍的第一个人是黛玉的大舅母,就是贾赦的太太,邢夫人。第二个是贾政的太太,黛玉的二舅母——王夫人——王子腾的妹妹,也是王熙凤的姑母。第三个介绍的是“先珠大哥的媳妇珠大嫂子”。贾宝玉有一个哥哥叫贾珠,二十岁就死掉了,这里用“先”这个字。我们讲先父先母,就是已经死掉的父亲母亲。珠大哥的太太叫李纨。李纨是一个最有德行的女子,从儒家的道德讲,丈夫死了以后,她一直守寡,把孩子带大,从来不惹是非,每天做针线,是一个典型的传统女性。在十二金钗里面,她代表一种妇德。

“黛玉一一拜见过。贾母又说:‘请姑娘们来,今日远客才来,可以不必上学去了。’”这里看得出,贾家的小孩是要读书的,男孩女孩都要读。这些姐妹们是谁?就是贾赦和贾政的女儿。

 

陪衬的描写:迎春、探春、惜春

 

贾家有四个女儿,元春、迎春、探春、惜春。元春已经嫁到皇宫里做贵妃了,一定是不在这里的。贾母介绍了三个姐妹,也就是迎春、探春、惜春。

第一个,迎春:“肌肤微丰,合中身材,腮凝新荔,鼻腻鹅脂,温柔沉默,观之可亲。”《红楼梦》里面的描写方法非常奇怪。对林黛玉是轻描淡写,对王熙凤的描写非常具体,而对这几个人则是概念性描写,比如写迎春的话,其实是有点八股的,说她稍微有一点胖,两腮红红的,好像刚刚长成的荔枝的颜色,鼻子两边有点像鹅的脂肪一样的油脂,莹润的感觉,这些大概是过去形容女性美常常用到的字句,其实一点不新奇。实际上,作者知道等一下要出场的是最重要的人物,王熙凤,他不能让这三个人抢过王熙凤,这个时候描写这三个女孩子就很随意。如果把迎春、探春、惜春写得太多,王熙凤就无法凸显,这是小说陪衬的写法。说迎春“温柔沉默,观之可亲”,其实你不太知道迎春到底长什么样子。迎春很老实,性情温柔,人家叫她“二木头”。

第二个,探春:“削肩细腰,长挑身材,鸭蛋脸面,俊眼修眉,顾盼神飞,文采精华,见之忘俗。”还是很概念的写法,可是你可以感觉到,探春是比较精明的。探春是几个姐妹当中最聪明、最有才干的,有一段时间大观园就是由她来管。等于是另外一种风格的王熙凤,而又不像王熙凤这么聪明外露。

第三个就是惜春,她还是很小的小女孩,不到十岁。说“身材未足,形容尚小”,八个字就讲完了。

这是贾家三个女孩的状况,她们的钗环裙袄全是一样,是黛玉的表姐妹。“黛玉忙起身迎上来见礼,互相厮认过。”

 

林黛玉的灵性存在

 

她们坐下来后开始喝茶,贾母重新问黛玉,你妈妈怎么生的病,生病的时候状况怎么样,当时吃什么药,请哪些医生,后来怎么发丧,黛玉一一向外祖母报告。讲着讲着贾母不免又伤感起来:“我这些儿女,所疼者独有你母,今日一旦先舍我而去,连面不能一见,今见了你,我怎不伤心!”在这里,越发看出贾母把对女儿的心疼转移到了黛玉身上。黛玉来到贾府有一个很特别的身份,她某种程度上替代了母亲的角色,虽然她有一点爱使小性子,又动不动就哭,性情忧郁,可是贾母就是疼她,宝玉也疼她,因为觉得她身世可怜。她的角色跟后来进来的薛宝钗有些不同。薛宝钗由母亲带进来,比较大方,个性也开朗。可见,作者表现的是人物的不同命运造成的不同性格。

于是,两个人又哭起来,众人忙都宽慰解释,劝止住了。“众人见黛玉年貌虽小,其举止言谈不俗,身体面庞虽怯弱不胜,却有一段自然风流态度。”黛玉一直没有被描绘,好像一个幽魂。从一出场,都是黛玉在看大家,现在要从大家的角度来看黛玉。可还不是描述她长得如何,而是说她的病。黛玉一直是有病的,她一直在生病,总是在吃药,老是哭。这个病其实有点象征意义。黛玉有一种美,这种美很特殊。作者没有描述黛玉长什么样子,穿什么衣服,可是黛玉生命的情境却借这些东西呈现出来了。假如曹雪芹在这里说黛玉穿了什么颜色的衣服,头上戴了什么样的钗环,其实那不是黛玉。黛玉完全是一个不存在的存在。

我们也很难解释何为“风流态度”。现在我们说人“风流”是贬义词,而古代讲“风流”则是说一个人活出了别样的性情。“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此处“风流”是指一个人的性情跟大家不同,不遵守一般的礼俗,而是有自己的生命特征。作者用这个词来形容林黛玉。

大家也觉得她有不足之症。从中医角度讲,“不足”就是有点虚弱。就问黛玉平常吃什么药,怎么不找医生赶快医好。黛玉就开始讲到自己的病。其实,黛玉的病根本不是世俗的病,而是心灵的病。

那黛玉就说:“我自来是如此,从会吃饮食时便吃药,到今日未断,请了多少名医修方配药,皆不见效。”这似乎是在讲生理上的病,下面紧接着就讲到心理上的病。她说:“那一年,我才三岁时,听得说来了一个癞头和尚,说要化我去出家,我父母因不从他。”在第一回和第二回里已经出现过空空道士、渺渺真人,道士、和尚都是预言者。

这个癞头和尚要化她去出家,林如海、贾敏这种世家的宝贝女儿,哪里舍得?和尚就说,你舍不得她,只怕她的病一生都不能好。这个和尚又讲了最有趣的也很奇怪的话,说:“若要好时,除非从此以后总不许见哭声。”林黛玉的病是跟哭有关的,只要听到哭声病就会发。可是林黛玉一生都在哭,读过第一回和第二回的朋友都记得,她是绛珠仙草转世,她到世上走这一遭只有一个目的,是要用眼泪还债,她要不断地哭。这里讲的不是身体的病。我们每个人都有一种病,要还你生命中不可解的缘分。这是作者写得很微妙的地方,告诉世人人跟人的缘分,是一种他人不可知的牵挂。

更有趣的是,“除父母之外,凡有外姓亲友之人,概不见,方可平安了此一世。”就是说,除了父母以外不能见别的亲人。而偏偏她妈妈去世,她一定要投靠贾家,这又等于是说她的病不会好了,最后也注定会死在贾家。

作者一直在玩一种写实与非写实交错的游戏,讲到林黛玉说吃什么药是写实的,接下来又说她不能听哭声,变成非写实的。当黛玉说到吃“人参养荣丸”,又变成真实的病了。“人参养荣丸”是一种补药。贾母听了以后很高兴,说正好这里也配丸药呢,就命令多配一料。有钱人家很讲究进补,大户人家有专门的药房为他们配补药,贾母觉得这是一个简单的事情。

 

浓墨重彩王熙凤

 

接下来王熙凤要出场了。这一段也被认为是《红楼梦》里面写得最精彩的一段。

王熙凤出场,人未出来,声音先到。“一语未了,只听后院中有人笑声,说:‘我来迟了,不曾迎接远客!’”这是王熙凤的声音。请注意,她是从后院进来的,刚才迎春、探春她们都是从正门进来的。因为王熙凤在管家,她住的后院直通贾母后房。可见王熙凤身份的特殊。这里要特别解释一下,按满族家庭的习惯,一般是刚刚嫁进来的媳妇管家,叫做少奶奶。王熙凤当年结婚嫁进来时也就十七岁左右,管三百口的人家,管得非常好,贾母就把全部权力交给了她。照理讲,这个时候管家的不再是贾母,因为贾母年纪已经大了,该退休了,应该是儿媳妇王夫人管家,可是王夫人不是个能干的女人,就把这个权力交给了王熙凤。而恰恰王熙凤很喜欢抓权,就由她来管家了。贾母特别疼爱王熙凤,因为她知道王熙凤是所有媳妇里面最能干的。

听到王熙凤的声音,这个时候,黛玉感觉很奇怪,她在想:“这些人个个皆敛声屏气,恭肃严整如此,这来者系谁,这样放诞无礼?”她觉得贾母是家里地位最高的长辈,在这里没有人敢随便乱讲话,这个人怎么这么放肆?如果是第一次读这部小说,你真的不知道来的是谁,你也会吓一跳,接着好奇,这是个什么人呢?

“心下想时,只见一群媳妇丫环围拥着一个人,从后房门进来。”王熙凤出场了。

传统戏剧里,人物一出场,演员有一个架势和眼神,整个场子就会静下来,这叫亮相。一个演员一亮相,全场安静下来,他就成功了百分之五十。如果一个演员出来半天了,观众还在讲话,那就完了。王熙凤这么一个爱出风头的女子的亮相,一定会被描写得非常精彩。一大堆的媳妇丫环围拥着一个人,仿佛众星拱月一般衬托着王熙凤出来了。

 

恍若神仙妃子

 

前文说,迎春、探春、惜春三个小姐的钗环衣裙都一样,她们是为王熙凤出场做陪衬的。王熙凤跟三位小姐的打扮很不一样,小说里写她“彩绣辉煌,恍若神妃仙子”,先很概念化地说她真是美极了,简直像一个神仙,然后再细致地描绘她身上的东西。

只见王熙凤“头上戴着金丝八宝攒珠髻,绾着朝阳五凤挂珠钗”。先看到王熙凤的头上,戴着用黄金丝穿着各种珠宝、玛瑙、琥珀等物的珠髻,让人感觉到光鲜闪烁。朝阳五凤,是说一个女人头上插一个钗,这个钗分出五个头,每一个头都是一个凤的嘴巴,衔着一串垂下来的珠子,一走动就会摇晃。

再看颈部,“项下戴着赤金盘螭璎珞圈”。璎珞,是一种珠宝,镶在黄金面板上。项链跟项圈不同,项链是比较细的链子,而项圈通常是一个很宽的黄金做的板状东西,上面镶珠宝,这叫项圈。“赤金盘螭璎珞圈”,就是有点发红的黄金,上面打出了小的龙纹,龙纹上再镶上璎珞的项圈。

再往下看:“裙边系着豆绿宫绦双鱼比目玫瑰佩;身上穿着缕金百蝶穿花大红洋缎穿福袄,外罩五彩刻丝石青银鼠褂;下罩翡翠撒花洋绉裙。”她腰上系着一个豆绿色的宫绦,也就是中国结。皇宫里面才会有打得非常精致的结,叫宫绦。这个宫绦是跟玫瑰石的玉佩打在一起的,玉佩上面是双鱼配件。再看她穿的衣服,可以发现作者堆叠的形容词之多。她身上的一个短袄,是缕金的,用金线绣的,上面有一百只蝴蝶,蝴蝶在花里面穿动,叫百蝶穿花。这袄的底色是大红的,料子是西洋的绸缎,穿福袄是没有袖子的袄,现在叫做坎肩。石青,是深蓝色,一种宝石的颜色;刻丝,是一种纺织品。它跟绣的不一样,绣出来的东西会有凹凸,技巧繁杂,非常昂贵。王熙凤短袄的外面又加了一个褂子,里面衬了貂皮。下面讲她的裙子,是像玉一样的绿色上面撒满花的洋绉裙。

王熙凤一出场,头上、身上所有的配件充满了颜色,颜色的主调是金色、红色、蓝色、绿色,这几种颜色全部是原色,给人很浓烈的感觉。黛玉的身上没有颜色,而王熙凤身上色彩斑斓,而且有发亮的感觉。一个珠光宝气、很敢表现自己的人忽然登场。

与林黛玉一切气息都是收敛的相反,王熙凤一切东西都是外放的、闪烁的。作者在写这本书的时候,整个社会的审美观认为女性的美应该是收敛的、含蓄的、淡雅的,而王熙凤完全是现代女性的感觉。

除了衣服以外,作者也描写了王熙凤的长相。说她:“一双丹凤三角眼,两弯柳叶吊梢眉。身量苗条,体格风骚。”眼睛是有点往上吊的很精明的眼睛,眉毛细细的。“身量苗条,体格风骚”,这里用到的字都比较感官,就是有一点性感的女性,很敢展现自我的身体之美。“粉面含春威不露,丹唇未启笑先闻。”“含春”是说长得很喜气,贾母特别喜欢王熙凤,一个重要的原因就是她到哪里都很热闹,大家会很开心。

王熙凤出场后,黛玉不知道她是谁,只觉得这个人地位非同小可,便赶快站起来要拜见,可是又不知道怎么称呼。贾母就开玩笑地说:“你不认得他,他是我们这里有名的一个泼皮破落户儿,南省俗谓作‘辣子’,你只叫他‘凤辣子’就是了。”这种大户人家,以贾母这样的身份是不会乱讲话的。前面介绍大舅母、二舅母、李纨、迎春、探春、惜春时,贾母都很正经,这里忽然讲开玩笑了,有点儿像乡下人一样讲什么“泼皮破落户儿”,这说明贾母特别疼王熙凤。如果不是特别疼爱一个晚辈,是不会用这种调侃的语言去讲她的。辣子,就是现在讲的辣妹。王熙凤如果生活在今天,肯定是一个辣妹。“辣”字点出了王熙凤的精明与泼辣,同时又有热情的意思在里面。贾府上下的女孩子都是千金小姐,只有王熙凤常常口出粗言,什么事都敢做。她敢偷东西去当,去给外面的人摆平一些官司,以至于后来惹出大祸。她的优点和缺点刚好是同样的,因为她能干,她才能把这个家管得那么好;也同样因为能干,她会搞很多非法的东西。

黛玉当然不敢叫她“凤辣子”,那是很不礼貌的,她也知道贾母在开玩笑,可是她更加不知道该怎么称呼了。旁边的人就赶快打圆场,告诉她这是琏嫂子。王熙凤的丈夫贾琏,是贾宝玉的堂兄弟,比林黛玉大,所以她应该叫王熙凤嫂子。

“黛玉虽不认识,曾听见母亲说过,大舅贾赦之子贾琏,娶的就是二舅母王氏之内侄女,自幼假充男儿教养的,学名王熙凤。”这里讲出了家族的关系,贾政的太太是王子腾的妹妹,也就是王夫人。王夫人的内侄女就是王熙凤,两代联姻,亲上加亲。王熙凤从小被当成男孩子养大,所以身上有一股男子气。

 

机关算尽太聪明

 

黛玉就赶快见礼,以嫂相称。“这熙凤携着黛玉的手,上下细细的打量了一会,便仍送至贾母的身边坐下。”这时候王熙凤开始讲话了,通过这一段话你就能明白为什么她会得到贾母的宠爱。

她笑道:“天下真有这样标致人物,我今才算见了!况且这通身的气派,竟不像老祖宗的外孙女儿,竟是个嫡亲的孙女,怨不得老祖宗天天口头心头一时不忘。”

她先赞美林黛玉长得美,接着说她的气派。其实她是在赞美贾母。因为贾母在家族中的地位非同小可,王熙凤全靠贾母撑腰,她要处处奉承贾母,可是直接拍马屁有时怪肉麻的,她先讲林黛玉多好、多美,然后再说这个林黛玉长得跟贾母几乎一模一样。她知道贾母疼林黛玉,称赞林黛玉绝对没有错。她说林黛玉不像是外孙女,因为在中国传统家庭文化认知中,外孙女和孙女差别很大,外孙女是外姓的,孙女才是真正嫡亲的。她说林黛玉像嫡亲的孙女,贾母是第一次见林黛玉,王熙凤这几句话立刻就讲到她心窝里去了。王熙凤从小有这种训练,话讲得十分伶俐周到。

王熙凤是个有心机的人,紧接着我们就看到王熙凤开始演戏。她说:“只可怜我这妹妹这样命苦,怎么姑妈偏就去世了!”说着便用手帕拭泪,说哭就哭。这时,贾母来劝她说,我刚好了,你又来招我。这王熙凤听了,忙转悲为喜,说:“正是呢!我一见妹妹,一心都在他身上了,又是欢喜,又是伤心,竟忘记了老祖宗。该打,该打!”

王熙凤转变得好快,一会儿哭一会儿笑。当然,她的感情并不都是假的,只是她可以很快转换。她的哭跟林黛玉的哭极不一样。林黛玉的眼泪是命里的一部分,可王熙凤的哭可以变成表演。这里她哭,因为她要去可怜林黛玉,然后让贾母来安慰她,这会让贾母更疼她。她后面说的也都是些漂亮话,这是一些能让老人家感觉特别贴心的话。

林黛玉进了贾府,见了贾母,可是到现在为止没有人关心林黛玉要住哪里,行李如何安置。王熙凤便跟林黛玉说,住在这里不要想家,要什么吃的什么玩的只管告诉她,丫头老婆子不好也告诉她。可见王熙凤是个真正管家的人。虽然她不过只比她大五六岁,就是一个十八九岁的女子。

王熙凤说,赶快把行李弄进来,打扫两间房子。这两间房子不是给黛玉住的,是给黛玉的丫头和下人住的。她不敢安排黛玉住哪里。为什么?因为黛玉是贾母的心肝儿,她要等贾母安排,这个时候如果王熙凤说打扫哪一间房子给黛玉住,贾母又会不高兴。等了一会儿,贾母命令说,林黛玉跟她住。

王熙凤还亲自为林黛玉捧茶捧果。照理讲,她是嫂嫂,可她知道贾母疼林黛玉,而且黛玉是初次登门的远客,她要把人情做得滴水不漏。

这时王夫人问她这个月的月钱放完了没有。王夫人是王熙凤的亲姑妈。姑姑、侄女都嫁到贾家来,当然比别人要亲,可是她们又要避嫌。以前,大户人家的家人每月都会领一点儿零用钱,叫月钱。王熙凤的回答是,月钱已放完。意思是说,如果要给黛玉的话,要从下个月开始。这表示王夫人很体恤林黛玉,可是王熙凤不能自作主张,她们两个人都是王家的人,在贾母的面前要表现出非常公事公办的样子。

王熙凤又特别回了一句话,说刚才带着人到后楼上找缎子,没有看到太太说的那种。她没有敢叫王夫人姑妈,叫她太太。太太表示是长辈,是一个正式称呼,她要避嫌。王夫人就说,有或没有不那么要紧,重要的是要为林黛玉赶快准备一些穿的衣服。这些话其实都是讲给贾母听的。

王熙凤说,她已经先料着了,只是要等太太过了目再送来。这个时候王夫人一笑,点头不语。这表示王熙凤做得很好。因为是她的内侄女,她不能随便称赞,但她必须在贾母面前帮王熙凤把事情做到最妥帖。这所有一切全都含有人情世故。以前的大家族,讲话要非常小心,很怕得罪人。王夫人和王熙凤,在贾母面前都把戏演得非常好。

 

黛玉见舅舅

 

喝完茶,吃完点心,贾母就让黛玉去见两个舅舅,这是礼节。

邢夫人是贾赦的太太,她带黛玉跟大家告别,走过穿堂垂花门,然后拜见大舅。

林黛玉没有见到大舅舅贾赦,他要让一个人传话,这个时候,你必须就当是这个亲人就在面前一样来听。这个传话的人要把话传得恰到好处,而且他就代表贾赦的身份。

“一时人来回说:‘老爷说了:“连日身子不好,见了姑娘,彼此倒伤心,暂且不忍相见。”’”意思是黛玉死了母亲,贾赦死了妹妹,见面都会很难过,还是不要见好。“劝姑娘不要伤心想家,跟着老太太和舅母,是同家里一样,姊妹们虽拙,大家一处伴着,亦可以解些烦闷。”姐妹们就是讲迎春、探春、惜春。“或有委屈之处,只管说得,不要外道才是。”让林黛玉不要见外。可以看到,这完全是一种礼貌性的传话。因为林黛玉是晚辈,舅舅可以不见的。这种大官每天都很繁忙,能不见的人就不见了。

然后黛玉就告辞了。告辞时,邢夫人留吃晚饭。黛玉非常懂礼貌,说舅母赐饭我应该要留下来吃的,可是如果不去二舅舅那边,恐怕不礼貌,希望大舅妈能够体谅。

到了贾政这边,描写就比较细了。黛玉刚才进荣国府,只是到了贾母的院里,没有到贾政的院里。贾政是工部员外郎,是真正的大官。官家的气派在这里表现得很充分。贾政的家比贾母处不同:“一条大甬路,直接出大门的。”如果有高官来的话,直接走这个大门进来。进入堂屋,黛玉看到了什么?“抬头迎面先看见一个赤金九龙青地大匾,上写着斗大三个字,是‘荣禧堂’,后有一行小字,是‘某年月日,书赐荣国公贾源’,又有‘万岁宸翰之宝’。”盖有皇帝印章的匾,是皇帝赐给荣国公贾源的,这里曾是荣国公办公的地方,乃荣国府的正房。

黛玉又看到“大紫檀雕螭案上,设着三尺来高青绿古铜鼎,悬着待漏随朝墨龙大画,一边是金蜼彝,一边是玻璃 。地下两溜十六张楠木交椅,又有一副对联,乃是乌木联牌,镶着錾银字迹,道是:座上珠玑昭日月,堂前黼黻焕云霞。”这绝对是官家气派,在民间根本看不到这种东西。对联意思说,能够坐在这个房间里的人,头上都有珠玑的官帽,像太阳月亮一样闪亮,礼服上华美的花纹像云霞一样闪动。“下面一行小字,道是:‘同乡世教弟勋袭东安郡王穆莳拜手书’”,是东安郡王写的对联。我们透过黛玉的眼睛看到的是这样一个官家气派的房子。

“原来王夫人时常居坐宴息,亦不在正室。”一个女眷,在男性官员来的时候也要避开。王夫人住在东边的三间耳房内。透过林黛玉的眼睛,我们看到这些人居住的位置与关系。贾政招待宾客在荣禧堂,王夫人住在旁边的耳房。于是老妈妈引黛玉进东房门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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