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看原文
其他

深度好文:仙女镇的两个瞎⼦

本号笔友 丁中广祥 2019-04-16

【往期回读】

丁中历届毕业照大汇总

到珠湖,看绝美芦花

一次有意义的骑行

花主席和他的《竹墩史话》

躬逢盛饯,不胜荣幸与欣喜

我是这样接尿的   我患尿结石的故事

仙女镇的两个瞎⼦

江都仙女镇    益中(网名)

作者益中,原名刘X文(应作者要求,此署网名)76岁,江都区仙女镇人,中学高级教师,长期致力于江都地方历史文化研究。先后在《扬州晚报》《扬州文化遗产网》《江都历史与文化》《江都日报》等发表《再别老街》《江都镇地名杂谈》《江都方姓人家500年姓旋之谜》等数十篇文章。3篇有关张謇与扬州的论文被南通张謇纪念馆收入文集。


在20世纪的江都市区(仙⼥镇)⾏走,不时能碰到盲人,江都⼈称他们为瞎⼦。那时瞎⼦能够从事推拿的极少,推磨是他们的主要职业。不养毛驴的磨坊、麻油坊、豆腐店等常雇瞎子推磨,如菜市口的百年名店方太源就常年雇佣好几个瞎子专磨麻油,香飘满街。作为打工仔的瞎子报酬要比正常人少一些, 但也可以混个温饱。


这里所谈到的瞎子是他们当中的另类。一个是算命的,人称“瞎先生”;另一个是要饭的,后来尽管年龄很大了,名字还是叫“小瞎子”。这两个瞎子成天走街串巷,是地地道道的“江都通”、“当地熟”。张家小孩哪天满月,王家老太爷何时过寿,李家姑娘出嫁的日期,赵家老太得病多久了,他们都一清二楚。

01

瞎先生从小就瞎,儿时起就跟着老一辈的瞎子学算命,也算是科班出身了。他虽然不能读书识字,只会画符,但排起生辰八字来脑袋瓜子比一般人转得快。他既然被人称作“先生”,平日就穿起长衫来了,也颇有两分读书人的模样。瞎先生出门算命,总雇佣一个半大男孩当向导,右手搭在向导肩上,左手提着把胡琴,步履蹒跚。到了街头巷尾,瞎先生站在那里就能拉一段胡琴。他的拉琴技艺实在不敢恭维,其实他只是用二胡发出声响,好让人知道,“我瞎先生到了此处,来算命吧。”向导男孩手中总会拎着一个小铴锣,单只手就能敲响。向导边走边敲,为瞎子发出替人算命的信号。

瞎先生的出行就是在兜生意、觅主顾。他决不是无目的地满街乱跑,他知道市区的哪几家的女儿该到了找婆家的阶段了,谁家公子赋闲在家还未找到事做,又有什什么人病了了一段日子了,至今未愈……这些人家的周围往往就成了他行走的重点地段,他的向导到了这⼀地区也会把铴锣敲得更响一些。


瞎先生算命,有人说准,有人说不准,还有人说很准。这与当事人的心理是很有关系的,你若相信算命这玩意,你就会觉得瞎子说的准;反之,你就能看出瞎子是在瞎说八道。比如,你可听听⾃己的指头轻轻敲击桌面所发出的声音,你心里想的是“得得得……”,这声音就会是“得得得……”;若你心里想的是“笃笃笃……”,它又是“笃笃笃……”的声音了。不信你可试试看。 


小时候,我见到邻居家高大妈请瞎先生算命,就好奇地去看热闹。瞎先生落座后,先问:“家中可有狗?”好像有狗在场的话,算命就不灵了。高大妈的丈夫去世后靠替人家做针线活度日,女儿已出嫁,与儿子高修年相依为命。那天高大妈为自己和女儿女婿及儿子都算了命,高大妈每报出一个人的出生时辰后,瞎先生都是拉两下胡琴,口中念念有词,而后就开口说出一些半文半白的句子。那时我还没到能理解他话语意思的年龄,记得他说高大妈儿子十七岁会有一难。当吓了了一跳的高大妈请求想法消灾时,瞎子交代某日晚上某时一定要跑到中正门外西南方向多少步远的地方烧几刀纸,烧纸时记住只要说什么什么的两句话后就保管没事了。当然,这就要另外收钱了。后来听说算命瞎子的有些话是暗语,比如问是否有狗,就是问小向导:这家是否有男人在场。瞎子在算命当中拉二胡也是花招,他是利用这段时间如何将鬼话编得更有欺骗性。


从当时情况看,瞎先生的收入还是可以的,还得开出小向导的工钱啊。瞎先生家住江都市区的利民桥河北,听说家里老婆还蛮漂亮,日子过得比一般家庭为好。

02

要饭的小瞎子常年剃个平顶头,上世纪50年代约40岁上下。上午10点至12点是他出来要饭的黄金时段,下午或傍晚也能见到在街上跑,右手拿根竹竿,左手抓只破碗。我一直怀疑这个瞎子是否真的全瞎,因为他走路从来不跌跤,而且走路很快,到了河边码头,上上下下也不怎么为难。他手中竹竿的用途好像也不完全是探路,主要是赶狗。解放前的狗遇到两种人叫得凶:一是身穿黄色军服的士兵,另一类就是叫花子了。瞎子的竹竿还有另一用途。小瞎子敲人家大门有个特点:总是不声不响。过去人家的大门都是厚重木头门,没有猫眼,里面看不到外面情况。听到敲门声,户主还以为来了熟人,一般都叫孩子赶忙去开。当发现是要饭瞎子后想再关门就为时已晚,瞎子虽然还是站立门外,早把竹竿伸了进去,使两扇大门不能合拢。小瞎子要饭不同于一般叫花子,并不挨门逐户,而是有所重点。他对大多数人家的情况有所了解,哪家可天天去,哪家可隔天去,哪家可经常去,哪些人家去了也是白去,他都心中有数。因此他要饭所花的时间相对少,而效率⾼高,收获大。


我父亲自上世纪30代起在江都开设西医诊所,也算是个名医。从我记事起,小瞎子差不多每天要上门要饭,他不去我家刘家院处的诊所,以免使人讨嫌,而是跑到老通扬运河边徽州会馆隔壁的住家来,这就是他的高明之处了。小瞎子的所谓要饭并非真的是要饭吃,要的是钞票。有天中午,他站在门外,把抓着破碗的左手伸进门内,一副可怜相。我以为他饿得厉害,赶紧盛了⼀碗饭倒进他的碗里。不想他说话了:“饭有了,菜呢?”我想,又要饭,又要菜,今后不如把点钱了。1958年我父亲去世,家境有变,小瞎子从此没有再来过。


我家西首是顾家竹行,江都竹木业的大佬之一,生意做得很大,小瞎子每天必去光顾,钱给少了还不肯走。


江都的这个要饭瞎子与一般的叫花子有很多区别,他住在小南滩,有自己的房屋,家中家具虽然少而破,但也基本够用。他的衣服穿得虽差,然而不破,更不是满身虱子的那一类。据说他原是一家酱园里的小老板,原先也有老婆,日子本来过得好好的。不知他干了什么坏事,被仇家所雇的陌生人抓住,用石灰煮瞎了他的眼睛。而后,他不知怎么就一步步地沦为了乞丐,老婆也跟了别人。总之我们可用三个字来概括他:不学好!他好逸恶劳,宁愿要饭,一生都不肯从事力所能及的劳动。

03

上世纪50年代开始的计划经济,使仙女镇的这两个瞎子生活产生逆转性变化。中国共产党人是无神论者,与封建迷信势不两立。共产党领导之下,靠算命、测字、打卦等所谓玄学吃饭者的日子渐渐不好过了。我读小学时,发现瞎先生的向导也去上小学了,比我高两级,成了我的学长,大街小巷也就难以再见到瞎先生的身影。瞎先生替别人算命被一些人说成很准,但却算不出自己的命来,从他自己的生辰八字也推算不出到了文革时期会成为“牛鬼蛇神”。阶级斗争抓紧后,瞎先生更不敢公开替人算命,差点断了他的生活来源,他也没有其它谋生本领。好在相信迷信的人始终都有,科学尚未发展到能够解答人和自然现象的水平,这就给玄学的存在提供了空间,偷偷摸摸跑到瞎先生家里去算命的人还是有的,不过人数很少了,他只是在那“红色风暴”之中苟延残喘。⽂革后再没见过瞎先生,听说在贫病交加中死去。


计划经济时代对要饭的小瞎子的生活影响不大,凭证供应的年代反让他的境遇不断地得到了改善,尝到了不少甜头。小瞎子也是有户口的,而且是许多年中为农民所羡慕的城镇户口,他也和一般的城镇居民一样,分发到同样数量的各种证券。比如,他也不要做什么新衣服,他的布票就可以高价卖给别人。他的衣服没有别人洗得勤,这就能把多余的肥皂券高价卖出。他晚上根本不要点灯,饭也不是天天自己做,因此他的煤油与煤炭供应证也能为他创收。总之,那时政府发给他各种证券,等于按月给他发钱。

最为特别的是,仙女镇与别处很多县城有点不同,计划供应年代里猪肉虽然凭券供应,但猪杂如猪肝、猪肚、猪心、猪肠、猪肾、猪脚爪等不必凭券,城乡民众都可以排队购买。当然数量极其有限,每天也限于两三个品种。在那连续三年的“自然灾害”期间,平常就吃不饱肚子的民众,为了能买到那么数量有限的一点点猪杂,不到半夜就到江都利民桥南的卖点窗口去排队了。当然,食品公司拿出点紧缺物资出来卖是做做样子,表示他们没有走后门,猪杂都公开限量卖出去了,其实走后门是那些年代中公开的秘密。每天夜里就来排队的有几十人之多,也只有排在前面的十多人能有把握买到一点,后面的人都是白排,然而人人都存有侥幸心理,幻想当天的供应量或许会多一点,说不定还有希望买到。当然再晚来的人因为感到完全⽆望,也就不排队了。实际上能买到的也不过是三四斤剔除猪肉后所剩下的骨头,或是两三个猪脚,或是两只猪腰,或是几根猪尾、半斤猪肝、一只猪心等等。


小瞎子那时已是残疾老人,且是要饭的,人们对他就特殊照顾,他去食品公司售点买猪下水享有不用半夜亲自到场排队的特权。他总是在头天下午拿个破篮子先放在卖点窗口下面,次日五点左右才跑去站到放破篮子的位置上。因此他永远是购买猪下脚队伍中的排头兵。好多年中也没有人挑战他永远第一的地位。他这个第一的地位为他人可望而不可即,第一的位置就有了第一个挑选品种的资格。如果运气好,碰到有猪大肠或肚肺卖,就能买到一副大肠或肚肺,小瞎子就能赚到更多,虽然对所买的分量有所限制,但你不好卖给人半根肠子或半边肺子的。更巧的是,卖猪杂的女会计家与瞎子的住处很近,算是熟悉的邻居,对小瞎子特别开恩,有时会卖给他双份。


小瞎子所买的猪杂到手后就当场高价转手倒卖他人,这样他一天的生活费就有了保证,且有结余。小瞎子成了江都市区买猪杂的特权专业户,日日做买卖,天天能赚钱。没空排队或排队结果一场空的想从小瞎子手中买货的人还真不少,要饭的小瞎子一时竟成众人求助的香饽饽,后来请他买下水都要事先预约。这一时期的小瞎子日子过得比一般的低收入者家庭要好一些了,穿的衣服也整齐一些了,还抽起烟来,身体也微微发胖。


小瞎子还引领出了江都人用菜篮子排队的先河,那时菜场开市前的一两个小时内,很多破篮子就排起了长龙,真正很早呆呆站在那里排队的人没有几个。到了菜场营业之前,地上的所有菜篮子就都变成了大活人。在那个国民经济遭遇困难的时代,这里排队那里也排队是时代的风景。在江都,用破篮子排队的首创者是小瞎子。


小瞎子年轻时虽是个小老板,但解放之前几年已经开始要饭,论阶级成分的划分,还是呱呱叫的,文革时代当属 “红五类”,可能还是我党的依靠对象。再后来,江都清管所倒马桶的一个退休女工,丈夫去世后,眼睛也慢慢看不见了,就去和小瞎子住到了一起。从此男瞎子带着女瞎子同去做买卖猪杂的生意,两人享有同等特权,小瞎子日子开始过得有滋有味了,嘴角上时有笑容。这一对瞎子后都是无疾而终,死于改革开放之前。


改革开放后,算命的、要饭的又多起来了,尽管也有瞎眼的,而像上面仙女镇两瞎子的故事仅是特殊时代的产物,无法再现,也复制不了。

    您可能也对以下帖子感兴趣

    文章有问题?点此查看未经处理的缓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