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月满天心,70年代末女子,上学甚少,读书颇多,浪迹十年,终是幼稚,生活白痴,幻想达人。闲读红楼为趣,倦聆古筝怡情。文风无定,时嗔时喜,烟火与婉约并进,犀利伴温柔同行。2008年开始创作,已出版作品《愿得一人白首不相离》《一轮圆月耀天心》《长相思不相忘》《总有一首诗,让你相信地老天荒》《以你之姓,冠我之名》等。
千年烟月在:从唐诗走近大唐02
野 望
王绩
东皋薄暮望,徙倚欲何依。
树树皆秋色,山山唯落晖。
牧人驱犊返,猎马带禽归。
相顾无相识,长歌怀采薇。
一
隋朝末年,天下大乱,王绩心灰意冷,常叹:网罗在天,吾且安之。找个借口便回乡做了隐士。
王绩嗜酒如命,在家乡随意而为,间或养鸟、种田、种药材,自给自足,生活虽然清苦,却也吃喝无忧。种黍酿酒,养鸭和雁做下酒菜,闲来饮酒赋诗,田园成趣。
这样的环境和心境,在文人笔下最容易产生田园诗。
唐代之前,文人常常面临选择。出世还是入世?这实在是个问题。
多数唐代文人都隐逸过,或者怀了隐遁之心。唐是鼎盛之世,这种隐逸的风气甚至影响到了来大唐求学的留学生。
《续仙传·金可记传》:金可记,新罗人也,宾贡进士。性沉静好道,不尚华侈,或服气炼形,自以为乐。博学强记,属文清丽。美姿容,举动言谈,迥有中华之风。俄擢第,于终南山子午谷养居,怀隐逸之趣。手植奇花异果极多,常焚香静坐,若有思念。又诵《道德》及诸仙经不辍。
金可记是外国人,到长安传道,结果受到当时隐逸之风的影响,也不求仕了,跑去山谷隐居修道。在居住的山洞里读书写字,种植奇花异果,远离繁华和奢侈,简单清静。常常焚香打坐,平静如定。后来,金可记就羽化在这个山谷里,因他种植的花果,此谷更名为果峪。
可见当时的隐逸风气。弹琴,写诗,种田,旧衣粗饭,是隐士们的日常生活,他们徜徉在最纯粹最具性灵的山水间,无名利烦扰,想喝酒就喝酒,想睡觉就睡觉,忽然兴致上来了,访友寻亲,然后借着月色回家,无比自由惬意,舒畅尽致。肩上挑风月,两袖著清风。相比于为官入仕肩上挑民生的担子,实在是神仙生活。
荣华富贵是身体上的享受,粗茶淡饭却是精神上的享受。
隐士,是一种超脱,也是一种逃避。现代看起来,隐士多么飘逸有风骨,却是文人们放弃了社会责任而寻找的最后一方乐土。
诗由心生,田园间的悠闲随意,成就了诗风的自然飘洒。天地一月,孤洁傲视,既是隐,又超脱于真正农人的无志无求。将身家隐入田园,将志向隐入诗词,是隐士的最大特点。所以,他们的诗词文字,不仅仅言志,又不仅仅是对田园风光的吟咏,渐渐,独成田园诗。
清新,平淡,月白风清,却又含颓然失落或无奈。难免孤芳自赏。所以会说“相顾无相识,长歌怀采薇。”
他是自由自在的,却又有天地一孤客的惆怅和孤独感,山水毕竟不能做知音,内心还是在向往知音。
王绩的《古意六首》其中一首写竹:
竹生大夏溪,苍苍富奇质。
绿叶吟风劲,翠茎犯霄密。
霜霰封其柯,鹓鸾食其实。
宁知轩辕后,更有伶伦出。
刀斧俄见寻,根株坐相失。
裁为十二管,吹作雄雌律。
有用虽自伤,无心复招疾。
不如山上草,离离保终吉。
他本身就似这竹,充满了矛盾和纠结。一方面,希望有所用,成为大材,弃生命和自由,吹奏出美妙的曲子;一方面,他又对自由抱有十分的渴望和不舍,不想受到世俗和官场的伤害,希望像小草一样,永远自由舒展。
在建功立业和自由自在两者间徘徊痛苦,不可兼得,最后,舍弃立业的心,回归乡野,像草一样,随风生长,与天地日月为伴,不求有功过,但求无拘束。
后来的王维亦是如此,始终是隐痛无奈而隐,无法完全放下尘世万象。因对现实的反抗和对抗,诗词皆流露出激扬的调调,仿佛清静平缓的山溪,走着走着,便要湍急一下,跳过乱世,拍打出几许水花。
二
《野望》,是王绩的代表作,风格依然,清新朴素。山、树、归人,平静安然,却清愁淡淡。东皋子是王绩的自称,源于另一位大隐士陶渊明诗句:登东皋以舒啸,临清流而赋诗。
陶氏的隐逸和风骨,是后世许多隐士的坐标,但是模仿得最好的一个,应该就是初唐王绩了。他诗酒琴月,荷锄种田,诗风淡雅,不雕琢,无修饰。在生活方式上,亦是最接近陶渊明的。
薄暮十分,夕阳淡淡,树木山川都被涂上了一层金色,田园农耕最惬意的就是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大家都很认真地执行这个准则。所以,夕阳下山,大家都奔赴回家,没有加班和夜生活,恬静充分的休息,放松静谧的夜晚,是一天中的黄金时刻。
诗人在夕阳下徘徊,心内无法沉静。但见树染黄金,山披落晖,牧人牵着小牛犊,猎马驮着主人收获的猎物,行走中的牧人和猎户,静止的山与树,这一切都笼罩在落日的余晖中,动静相宜,是大自然创作的写意画。
这样静谧安闲的时刻,是田园最平凡的景色,却是诗人心底泛起微微惆怅的时刻。文人归隐,和真正的农耕毕竟是有区别,心境很难彻底改变,所以,王绩面对如诗如画的乡村薄暮,发出感叹:“相顾无相识,长歌怀采薇。”
唉,这样静谧唯美的时刻,这样安闲惬意的时刻,举目四望,身边却没有一个可以谈话的朋友,可以交心的知己?
采薇,源自《诗经》之《召南·草虫》:陟彼南山,言采其薇。未见君子,我心伤悲。
他的生活中,没有君子,没有知己,没有文人应有的抱负,即使获得了世俗的自由自在,依然不能摆脱心灵上的失落。
王绩留下的诗作不多,却奠定了大唐五言诗拙朴、清新、自然等风格的基础。他的田园诗,亲近自然,完全摆脱南北朝绮丽之遗风。
南北朝诗风绮丽、艳丽。就算山水诗,亦是妖且美。如南北朝山水诗创始诗人谢灵运,追文字之美,逶迤雕饰:白云抱幽石,绿筱媚清涟。字字如珠玉,仔细雕琢,愈美愈丽。
在王绩笔下,就成了:相逢秋月满,更值夜萤飞。
近乎白描,却别有美意美态。
诗歌田园之外,王绩喜欢音律,独爱美酒。他改编琴曲《山水操》,给后人留下了宝贵的曲谱,他还著有《酒谱》一卷。另外王绩还精于占卜。总之,他隐居乡野,诗酒人生,操琴畅饮,虽然清苦,却存雅意。
这样的隐士生活,不但催生了田园诗风,还引领了整个大唐的诗风,渐渐由南北朝的华丽奢靡,转向质朴天然。
南北朝诗和唐诗之间,王绩是一个过渡者。若说南北朝诗风如钻石,璀璨绝艳,唐诗就是美玉,拙朴、天然。南北朝诗如花团锦簇,满园的春光,满园的异香,唐诗就如同路边小花,自开自喜,舒展可爱。
王绩之后,诗坛上一缕清新扑面而来,淡妆素雅,不施粉黛。
三
隐士与田园诗,相辅相成,互相成就。但是,隐士的乡居,和真正的乡居是不一样的,退回到上古先秦时代,《诗经》中,亦有乡居图。
《诗经·国风·王风》:
君子于役,不知其期,曷至哉?鸡栖于埘,日之夕矣,羊牛下来。君子于役,如之何勿思!
君子于役,不日不月,曷其有佸?鸡栖于桀,日之夕矣,羊牛下括。君子于役,苟无饥渴!
这首诗抛开思夫背景,其实是一幅恬淡悠远的乡居图。亦是夕阳西下,牛羊归家,一个村妇的流水时光。这时光恬静、温暖,岁月虽然因离人不归并不完满,却依然静好。
陶渊明的乡居生活也很美:
少无适俗韵,性本爱丘山。
误落尘网中,一去三十年。
羁鸟恋旧林,池鱼思故渊。
开荒南野际,守拙归园田。
方宅十余亩,草屋八九间。
榆柳荫后檐,桃李罗堂前。
暧暧远人村,依依墟里烟。
狗吠深巷中,鸡鸣桑树巅。
户庭无尘杂,虚室有余闲。
久在樊笼里,复得返自然。
但是陶渊明回归田园,是对现实世界的一种挣脱,是避世,情绪里自然多了许多向往和期待。他荷锄是诗,戴月也是诗,他说自己是误入尘世的精灵,只有乡野的宁静和淡然才可安身,乡居是他的选择,而不是必然。他的乡居不是生活,本来就是一首诗。
这个女人不是闯入田园的隐士,她是属于乡村的。所以更契合,也更真实流畅。
《诗经》的普通妇人,对田园是融入的,陶渊明是喜爱和赞美,到了王绩这里,田园诗同样描述乡野恬淡安静之外,又多一层疏离,王绩对田园,是冷眼旁观的。他不属于田园,也不属于乡野,他的心里一直有挣扎和向往,又被现实深深打压。
君子于役,不日不月,曷其有佸?对比王绩的:相顾无相识,长歌怀采薇。前者的思念有具体的落点,后者的渴望却泛泛,茫茫天地,举目四野,无不空旷。
日子总要过下去。妇人独守家园,喂鸡、种田,赶着牛羊去挖野菜,黄昏时分,夕阳慢慢坠下去,给大地和天空都涂上了一抹胭脂。她赶着她的牛和羊,挎着筐子,慢慢向家里走。一筐子的清脆,一路的闲散,伴着一天的云霞。
如果回头眺望一下远山,她就会发现,青山笼上了暮色,那是她和她的牛羊整个白天都待的地方,她的许多时光,都是在那里度过的。
有人说,如果她肯回头,将此时的青山与薄暮唱进歌谣,那会多美多凄婉啊!而不是只说一句:君子于役,不知其期。真那样表现,就真刻意了。她是真实的,所以,云霞只是云霞,青山也不怎么诗意,一开口,就进入平淡。
但是到了陶渊明或者王绩的眼睛里,青山绿水,夕阳余晖,无不是唯美的山水画,美妙难言又淡淡惆怅。
隐士的田园诗,淡然的是意境不是心境,王绩内心里对仕途是有渴望的,像天下所有饱读之士一样,怀了天下梦想。只是,现实往往不如意。王绩做官时,他弟弟王静问过他一句话:待诏快乐否?王绩答:待诏俸禄低,又寂寞,只有良酒三升使人留恋。后来王绩嗜酒误事,被迫辞官,他向往的自由自在和仕途的诸多约束无法调和,便弃官归隐了。
田园是水,清冽纯净,无欲无争,是融入的姿势。唐代的田园诗,却形式大于内容,如酒,看似清冽,一杯喝下去,整个时代都跟着微醺了。
总之,当现实和性情发生碰撞,做隐士是文人的集体荣誉。但,晋之后隐士之田园诗,却并不纯粹和清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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