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月满天心,70年代末女子,上学甚少,读书颇多,浪迹十年,终是幼稚,生活白痴,幻想达人。闲读红楼为趣,倦聆古筝怡情。文风无定,时嗔时喜,烟火与婉约并进,犀利伴温柔同行。2008年开始创作,已出版作品《愿得一人白首不相离》《一轮圆月耀天心》《长相思不相忘》《总有一首诗,让你相信地老天荒》《以你之姓,冠我之名》等。
千年烟月在:从唐诗走近大唐14
积水不可极,安知沧海东!
九州何处远?万里若乘空。
向国惟看日,归帆但信风。
鳌身映天黑,鱼眼射波红。
乡树扶桑外,主人孤岛中。
别离方异域,音信若为通!
——王维《送秘书晁监还日本国》
一
晁监就是晁衡,原名阿倍仲麻吕,日本人。唐代,日本和中国的关系还不是侵略和被侵略的关系,并没有仇恨,相反,日本对大唐文化极为推崇,就像民国向欧美派遣留学生去学习他们的文化一样,日本也经常会派人来学习大唐文化,回去发扬光大。那些使臣做得都很好,直到如今,日本的许多文化都延续自盛唐,并发展发扬,如妆容、发饰、衣服、茶道……反倒是我们自己,一路走,一路丢弃了许多东西。
阿倍仲麻吕在唐玄宗开元五年(公元717年)随日本遣唐使来中国留学,改姓名为晁衡。历仕玄宗、肃宗、代宗三朝,任秘书监兼卫尉卿等职。
《新唐书·东夷传》写到这个人:日本使自言国近日所出,以为名。
七年后,晁衡乘船回国探亲。
也就是说,晁衡是日本驻大唐的使节,不但在玄宗年间做了官,还得到了皇帝的重用。晁衡喜欢中国文化,写诗词,与李白、王维等文人交往颇深,他回日本探亲,一干朋友们都写诗相送,其中属王维这首情真意切。
司空图《诗品》说王维此诗:不着一字,尽得风流,语不涉难,已不堪忧。
王维是很注重友情,和晁衡又真的交好,最关键是,日本到长安的距离,实在是太遥远了,那时候没有飞机,没有轮船,只一小舟一枚船桨,大洋上的惊涛骇浪中,能否到达,全看命了。这种情况一直到了民国时期,还没有得到完全改善,李叔同他们东渡日本求学,依然是自求多福,到不到得了都说不准,每年来往的两国人,都提心吊胆,在海上颠簸很久,侥幸的,才能达到目的。
所以,王维送别的伤感之外,还有另外一层担心,这担心是真切的,又是无奈的。
向国惟看日,归帆但信风。鳌身映天黑,鱼眼射波红。
一切都看老天吧。
关于日本与中国海上之旅途凶险,王维并没有夸大。
另一位诗人林宽的《送人归日本》写得更凶险:
沧溟西畔望,一望一心摧!
地即同正朔,天教阻往来。
波翻夜作电,鲸吼昼可雷。
门外人参径,到时花几开?
路上惊涛骇浪,鬼神出没,虽然都是想象,但足以说明凶险万分。而且,路途遥遥,从大唐到日本,几乎要走上半年时间。这么长的时间里,每一天,每一时每一刻,都不安定,船靠风向,说不定哪天大风就起了,将人卷到海里去喂鱼。
晁衡并不幸运,虽然大唐的造船和航海技术在当世已经遥遥领先,依然没有顺利将他送回日本。晁衡的船没行多远,就遇到了狂风巨浪,因为离开海岸不久,他没有丧命,而是仓促返回,捡回了一条命,后来,晁衡再没回过家乡,老死在异国他乡的长安城。
二
就这诗来说,和王维其他的作品比起来,比较一般,但是他在这首送别诗里,融入了真情实感,对友情的重视,以及表现了中日交好的氛围。晁衡离开长安,不止王维相送,玄宗也亲自相送作诗。
王维这首送别诗远没有他的山水田园诗清新扑面,如诗如画。但是,这样一首诗,也代表了王维的另一面,人都是环境的动物,所以很容易成为分裂体。
王维从小被誉为神童,十七岁写著名的《九月九日忆山东兄弟》,成千古佳句:
独在异乡为异客,每逢佳节倍思亲。
遥知兄弟登高处,遍插茱萸少一人。
王维风流潇洒,文思不凡,家世好,悟性高,年纪轻轻就名扬天下,许多佳句被传颂。此外,他还擅长音律,尤擅琵琶,因此得到公主的青睐。开元九年(公元721年),经岐王引见,他得见公主,从容一曲《郁轮袍》,哀切情动;又作诗数首,公主惊为天人,见他风度翩翩,少年俊美,便举荐他为进士。
王维一直和权贵、公主等交好,是上层社会的座上宾客。官至尚书右丞相,实在是权倾了。可是另一方面,在诗作中,他又淡薄清婉。
如一句“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飘然出尘,几乎是不食人间烟火的老僧。可是在俗尘中,他却不曾放手,抓住一切机会,在仕途上钻营,与王室交往,不但公主,还有宁王等,都得到过他们的眷顾和引荐。
其中在宁王府所作《息夫人》:
莫以今时宠,能忘旧日恩。
看花满眼泪,不共楚王言。
宁王本是夺人妻子做妾,见王维作诗如此,用息夫人的故事喻今,一时感慨,将小妾放了,成全了一对夫妻。
王维安稳做着官,交结着皇室权贵,他的人生,本是华锦,怎样都是添花了,他偏偏又淡薄着,住乡野村庄,写干净田园,言宁静致远,说不尽的淡漠名利,不问世事,“独坐幽篁里,弹琴复长啸!”
外表灿烂,内心孤独。
公元756年,安禄山造反,玄宗逃跑,王维来不及走,被俘获,他并不曾坚持气节,而是叛归安禄山麾下,却又不想违背内心意愿,于是,喝泻药装病,假装哑巴。安禄山知他大才,将他囚禁在普世寺,后来,他到底接受了安禄山的官位,做了给事中。
王维委身,身份人品都成了污点,几乎成为丑闻,只因曾作一句:
万户伤心生野烟,百官何日再朝天?
秋槐叶落空宫里,凝碧池头奏管弦。
以表达对唐廷的眷念,这诗,后来保得王维一命。
一年后,大唐收复长安,安禄山尽灭。王维因变节一事被囚禁于宣阳里杨国忠旧宅,因曾写诗念旧朝,免去一死。王维为获救,私自给宰相崔圆作壁画数幅,他是当朝大文人,书画家,作品尤其珍贵。后肃宗返回长安,凡朝官受安禄山伪官者,据情节不同,分六等治罪,王维被定为三等罪。经崔圆求情又加上其弟王缙请求以己官为兄赎罪,肃宗特加宥免,贬为太子中允。以王维的本事人际关系,只要保住性命,其余一切都不是问题,果然,不久之后,他便官至尚书右丞。
王维继续着他特别的人生,官员、政客、诗人、画家、琴师、隐士、居士,所有的身份,他都兼具,并且平行执行。他参禅,许多诗作都空灵有禅意,是最著名的诗画一体诗人,写诗美,如画,作画也美,如诗。
《大荐福寺大德道光禅师塔铭》,文中述及王维同当时名僧道光禅师的关系时说:维十年座下,俯伏受教,欲以毫末度量虚空,无有是处,志其舍利所在而已。
王维在佛缘上,并不泛泛。他晚年过着僧侣般的生活。
《旧唐书》记载:在京师,长斋,不衣文采,日饭十数名僧,以玄谈为乐,斋中无所有,惟茶铛药臼,经案绳床而已。退朝之后,焚香独坐,以禅诵为事。
意思是,他平常吃蔬菜素食,不吃荤腥。不穿文彩锦绣衣服,不住奢华的屋子。他居住的地方,绿树环绕房舍,如今成了欹湖、竹里馆、柳浪、茱萸沜、辛夷坞诸景点,可见其环境之美。
他和僧侣文人交往:浮舟往来,弹琴赋诗,啸咏终日。写田园诗,作画,弹琴,宛如真正的隐士或者僧侣;同时,他又在官场上游刃有余,不惜做安禄山这等蠢人的官儿;他妻亡三十多年,不再续娶,亦无子女。三十年,孤居一室,摒绝尘累。
王维是一个矛盾体,有人说他清雅,有人说他人品有污点,有人说他纯粹装蒜,但是,我想这样解读王维:活在别人的嘴里,永远活不出舒坦的自己。王维是属于自己的,只活给自己看。
三
南朝的江淹在《别赋》中称:黯然销魂者,唯别而已。
自古多情伤离别,离别真不是件愉快的事儿,它代表着离散、分别、不相见。
送别诗的产生有两个方面,一是因为古代地广不便,一旦分开,很难再有见面的时候,甚至连音信都没有渠道可以通,所以分别,实在是一件太伤感的事儿,完全潇洒不起来。此处一分别,也许终生不相见,像杜甫写的: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
当时的社会状态就是如此,文人感情丰富,更容易伤别,于是纷纷作诗。
二是源于当时的科举制度,唐代学子们,考中之后,不会马上做官,要等待三五年。这一段时间,便成了学子们游历名山大川,拜访名流,结交党派的最好时机,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在这样社会环境下,不但产生了一批怨妇,形成了怨妇诗,也产生一批结伴游历的学子们,结伴总要分散,于是,衍生出唐诗史上最重要的一个诗作题材:送别诗!
学子们在等待做官或者丰富阅历的这段日子,拜师访友。谁有才名就去看望谁,投缘的,就做了朋友,不投缘的,也要客气客气,虚伪地话说上几句,然后分开,继续下一段拜访和游历。
诗人们做什么都习惯写诗留念。和友人分别,定要作诗一首的。友情不晓得经不经得起风吹雨打,倒是留下了一批好诗。
王昌龄《芙蓉楼送辛渐》:
寒雨连江夜入吴,平明送客楚山孤。
洛阳亲友如相问,一片冰心在玉壶。
李白《送孟浩然之广陵》:
故人西辞黄鹤楼,烟花三月下扬州。
孤帆远影碧空尽,惟见长江天际流。
王昌龄《送柴侍御》:
流水通波接武冈,送君不觉有离伤。
青山一道同云雨,明月何曾是两乡。
王维另一首《送别》:
山中相送罢,日暮掩柴扉。
春草年年绿,王孙归不归?
…………
盛唐时代的送别诗,因其盛世气象,颓废哀怨之声甚少,反倒豪迈清丽者多,这也算大唐送别诗的另一特色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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