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月满天心,70年代末女子,上学甚少,读书颇多,浪迹十年,终是幼稚,生活白痴,幻想达人。闲读红楼为趣,倦聆古筝怡情。文风无定,时嗔时喜,烟火与婉约并进,犀利伴温柔同行。2008年开始创作,已出版作品《愿得一人白首不相离》《一轮圆月耀天心》《长相思不相忘》《总有一首诗,让你相信地老天荒》《以你之姓,冠我之名》等。
千年烟月在:从唐诗走近大唐15
无才多病分龙钟,不料虚名达九重;
仰愧弹冠上华发,多惭拂镜理衰容。
驰心北阙随芳草,极目南山望归峰;
桂树不能留野客,沙鸥出浦漫相逢。
——李季兰《留别友人》
一
有时候命和运,就是一个交合在一起的齿轮,互相咬扣在一起,同时转动出一个人生,缺一环也不可,多一环便会停滞。
李季兰的命运之轮,起始于她出众的才华和美丽。成就她的,是这些,伤害她的,也是这些。
李季兰六七岁的时候,恰是开元盛世,世界歌舞升平。她生于江南,从小就漂亮有才,因为幼年写下一首诗:经时未架却,心绪乱纵横。而被父亲认定此女儿情思混乱,必定不检点,为杜绝她勾引男人,将她送入道观。
男权社会的女子,必须从小就将自己修炼成一棵没有情感和个性的树,长在路边。李季兰违背了这个约定俗成的规则,她太美,情感太丰富,又太有才华,对男人的诱惑力,是福气也是灾祸。
这经历和另一位大唐女诗人薛涛经历几乎一样,她也是因为才华太盛,小小年纪就作诗“枝迎南北鸟,叶送往来风”而被父亲认定必迎来送往,出入妓籍。
男子儿时作诗,骆宾王不过一首“白毛浮绿水,红掌拨清波”,远不及李季兰和薛涛的工整和意境,却被誉为神童,到了女子这里,就成了不检点的代名词,家长要开始扼杀她们的情感了。
父亲是这样对母亲说的:此女富于文采,然必为失行妇人!于是,李季兰稀里糊涂地,在十一岁的时候,就被送入玉真观出家做了女道士,她悲情的一生,在这一刻已经注定。
李季兰一生都在试图逃脱情的枷锁,也试图逃脱身份的枷锁,因为两者是如此不能相容。她无法做真正的女道士,不动春心,不懂情思,又无法脱离槛外人的命运,真的和心上人谈婚论嫁。
李季兰是男权社会对待女子的典型,包括亲生父亲,都以这样的社会道德约束自己,他将女儿送入道观后,不停地借助金银,用以消除女儿生命中的孽障。希望她做一名真正的,无情欲,无感情,麻木却乖巧听话的女子。
青灯黄卷,苦修得道,并不是李季兰的选择,那是命运强加给她的,她无法抑制懵懂的情感和对人间温暖的渴求。她喜欢尘世的花红柳绿,喜欢一切远离道观的东西,她喜欢和美好的男子面对,感受心灵颤抖的绵长情意。
李季兰遇到的第一个男人,是朱放,是一位隐居的名士,两个人可以谈论诗词,丰润生命深处那些渴望生长、开花的情之种子。
可惜的是,不久之后朱放做官离开了,李季兰又成了孤零零的一个人,穿着青衣,戴着道冠,头发束起,素面朝天,每天行走在枯寂的山间溪畔,清水里映出一张娇艳而又年轻的脸。她像鸟儿爱惜羽毛一样爱惜自己的美丽,也像鸟儿始终飞不过沧海一样,她的美,亦成为一种无力和挣扎。
她给朱放作了许多诗,纪念那段属于人间的岁月:
离人无语月无声,明月有光人有情;
别后相思人似月,云间水上到层城。
朱放一去不回,李季兰依然过着清俭的生活,写诗弹琴。每一个女子,生命中都会有这样一个过客,打开她懵懂的春情,却又飘然远去,和真情无关,更不是深爱,他只是她向生命更深处和更广处,探寻的一次机会。
李季兰真正爱上的,或者说真正的情感挣扎,是和另一位同样在历史上留下鼎鼎大名的陆羽。
二
年轻的女道士李季兰,诗名加貌美多情,在当时名声很大,许多名流慕名来拜访她,其中最虔诚最倾慕她的,就是陆羽。陆羽是个历尽沧桑的人,从小就没有父母,也是寺院长大,两个人虽然不属同宗,亦都不属于诚心修道的人,都是身不由己,所以,他们并没有断绝红尘的念头,便不曾十分约束自己。
陆羽是茶圣,又是诗人,知己相对,煮雪烹茶,吟诗赋月,说不尽的人间风雅。两个身世同样枯寂,同样需要向世界展示自己的人,渐生情愫,只是,止于暧昧。许多情意都在心里流淌,却并没有突破,皆因两人身份都特殊,这样的交往,是世俗道德所不允许的。
后来的一次转折,让李季兰真正爱上了陆羽,并且一路栽下去,栽进世俗情感,不知归路。
那次,李季兰重病,身边无家人,病格外凄凉,陆羽听闻她病了,再难掩情感,急匆匆赶过去,悉心照料。煎药煮饭,端汤送水,无微不至。李病愈后,两个人的感情有了质的飞跃,心动情动加上行动,再也没有力量将两颗心分开,一日三秋,形影不离,所有形容热恋之人的句子都可以放在这对苦命的有情人身上。
李季兰欣然写诗记录这段感动,《湖上卧病喜陆鸿渐至》:
昔去繁霜月,今来苦雾时;
相逢仍卧病,欲语泪先垂。
强劝陶家酒,还吟谢客诗。
偶然成一醉,此外更何之?
在陆羽面前,李季兰完全盛放,绚丽、多情、娇艳、灿烂,如果人生就这样顺畅下去,才子佳人,也许,又是另一对赵明诚李清照那样的神仙眷侣呢!
陆羽的好友皎然和尚曾经这样写这位美丽又有才华的女道士:
天女来相试,将花欲染衣。
禅心竟不起,还捧旧花归。
她是很美的,有了爱情,就更美了。
命运从不顺着谁的情绪和心意,李季兰和陆羽感情再好,也不能真正厮守在一起,且不说当时的道德氛围,就是他们的身份,一个女道士,一个僧人,怎么可能真的结合在一起,做正常夫妻?
所以,他们的爱情,一面是美好,一面是纠结,在这兜兜转转中,年华渐失,寂寞如影,后天的相爱敌不过注定的命运。
陆羽依然独来独往,一生痴于茶,终成一代圣人,李季兰心灰意冷,前景像玻璃窗外彩色的风景,她看得到,却摸不着,于是,这个女子,痴狂徒醉,沉浸在逍遥中,不停地交往各式男人,以此对抗命运强加给她的不公平。长久以往,她的诗名、艳名越来越大,竟然轰动天下,惊动了皇宫里专注于和贵妃排练歌舞、醉心梨园的李隆基。
安史之乱爆发之前,长安城毫无预兆,一派歌舞升平,唐玄宗召李季兰入宫一见。这是莫大的荣幸和际遇,李季兰等不到一个男人来娶她,她想当一个真正的女人,而不是青灯之畔的女道士。可是茫茫人海,她等不到这个人——这个可以不顾世俗,勇敢接纳她的人——唐玄宗无疑是可以的,他有这个权力,他也有无视礼教道德的前科,因为他连儿媳都敢要。
只是,这个机会来得太晚了,她的美貌已经随风而逝,这样一副容颜,恐怕见了皇帝亦是徒然了。
才与色,女人永远纠结其中,男人愿慕你的才,却只会喜你的色,李季兰深深明白这个道理,所以心里更是寒凉,临行前,作了一首诗,诉说心里的委屈和无奈。
皇帝啊皇帝,为什么你不在我青春貌美的时候见我,救我出这红尘苦海?非等到我年老色衰,才来欣赏我的文采?
是的,唐玄宗要的是才,李季兰却遗憾自己已经无色。无色,即无机会,李季兰经过了那么多真真假假的男人,她懂他们,也懂自己。
只是,她连最后这个机会也没有实现,李季兰赶到长安,恰逢安史之乱爆发,唐玄宗早忘了这码子事儿,带着贵妃仓惶逃命去了。李季兰在乱军中从此失踪。
命运总是跟她开玩笑,一个又一个玩笑叠加,组成了她诡异却凄凉的一生。她本来可以不做道士,她本来可以嫁良人,她应该是个才女,她也应该能见到皇帝的面,给自己的人生增加一层接近幸福的光环。只是,人生没有如果,这一切,不过是清梦一场。
三
唐代是女道士最壮观的一个时代,像李季兰这样被父母强迫出家的不在少数。还有一种,是自愿出家做道士的,却并不是心如止水,拜别红尘,而是寻求一种庇护,在道士身份的掩盖下,做风流事。
李隆基想到让杨玉环先出家做道士,也是受到当时风气的影响。李隆基的亲妹妹,玉真公主和绮仙公主,玉貌花颜的年纪,一起出家做了道士。却并不曾断绝红尘。唐代皇族出家做道士的女子,很多,这两位公主之外,贵妃杨玉环,道号太真,宰相李林甫的女儿李腾空也是出家做了女道士。
女道士过得果然是青灯黄卷枯燥素简的生活吗?非也,公主也好,千金小姐也好,只要做了道士,俸禄照给,享受俗家的荣华富贵,却并不需要墨守皇家的诸多规矩,过着随心所欲的日子,可以说,她们,想怎样,就怎样。
这样的风气蔓延到民间,女子做道士,几乎成了风尚,李季兰、薛涛、鱼玄机……那么多风光的女子,都曾出家为道。
在表面上,出家是舍弃了情欲的,所以,只要隐瞒得好了,做些风流事,反倒比尘世更方便。
韩愈有一首诗写女道士们的生活《华山女》:
华山女儿家奉道,欲驱异教归仙灵。洗妆拭面著冠帔,白咽红颊长眉青……观中人满坐观外,后至无地无由听。抽钗脱钏解环佩,堆金叠玉光青荧……豪家少年岂知道,来绕百匝脚不停。云窗雾阁事慌惚,重重翠幔深金屏。
这道士,竟然做到“抽钗脱钏解环佩,堆金叠玉光青荧”的地步。女道士们又个个来头不小,或皇家贵胄,或千金大户,或才思敏捷,或貌美如花,自然吸引得一干俗家子弟趋之若鹜,日子过得是多么奢华热闹。
李季兰中年之后,亦是这样的日子,为道,却为欲,只是她更身不由己,所以,她对男人的猎艳和纵欲,几乎是一种对抗。
她一边叹“禅心已如沾泥絮,不随东风任意飞”,一边又对尘世怀着炽烈如火的情感,说:桂树不能留野客,沙鸥出浦漫相逢。
这才是她一直想要的生活,只闻花香,不谈悲喜,喝茶读书,不争朝夕。阳光暖一点,再暖一点,日子慢一些,再慢一些,因为,那个人始终陪在你身边。
李安在《少年派的奇幻漂流》中说:人生到头来就是不断地放下,然而遗憾的是,我们却来不及好好的道别。
李季兰不断地放下,放下,却,始终没有来得及和这个她一直对抗的世界,好好的,道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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