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月满天心,70年代末女子,上学甚少,读书颇多,浪迹十年,终是幼稚,生活白痴,幻想达人。闲读红楼为趣,倦聆古筝怡情。文风无定,时嗔时喜,烟火与婉约并进,犀利伴温柔同行。2008年开始创作,已出版作品《愿得一人白首不相离》《一轮圆月耀天心》《长相思不相忘》《总有一首诗,让你相信地老天荒》《以你之姓,冠我之名》等。
千年烟月在:从唐诗走近大唐17
暮投石壕村,有吏夜捉人。
老翁逾墙走,老妇出门看。
吏呼一何怒!妇啼一何苦!
听妇前致词:三男邺城戍。
一男附书至,二男新战死。
存者且偷生,死者长已矣!
室中更无人,唯有乳下孙。
有孙母未去,出入无完裙。
老妪力虽衰,请从吏夜归。
急应河阳役,犹得备晨炊。
夜久语声绝,如闻泣幽咽。
天明登前途,独与老翁别。
——杜甫《石壕吏》
一
杜甫是杜审言的后人。遗传基因是个很神奇的东西,它在看不见的血脉里流淌着,在透明的呼吸中吐纳,有些因子,终究会一脉相承。
大唐历史上最伟大的诗人,这个名号就像是特意为杜甫量身定做的。人称“李杜”,但李白太狂野恣意,他不是伟大,他是痴狂,酣畅,才满,杜甫才是伟大的诗人,他规整,忧国忧民,亦不乏雄武之作。他的诗,工整,格律严谨,堪称教材。曹雪芹就很推崇杜甫,借黛玉之口对香菱说:学诗只看杜工部就对了。
熟读唐诗三百首,不会作诗也会吟。这三百首唐诗中,大部分应该是杜甫的。
杜甫著作颇丰,一生写诗一千四百多首,无不是抒发对现实的真情实慨。他不飘渺,不游仙,不虚浮,踏踏实实在人间,写平凡大众,也写百味人生,将文学与现实,白描于笔。他关注的都是民生,心怀悲悯,落笔惊人,对中国和日本文学都有深远的影响。
杜甫生活的环境,是盛唐由富丽堂皇向衰败转型的时期。唐玄宗晚年的安守江山笃信边将,宠幸杨贵妃重用其家人杨国忠做宰相,给大唐埋下了祸根,更是导致了之后的一系列民间疾苦,战乱频繁。杜甫一生处在这样的历史时期,命运随着朝代沉浮,大部分时间生活在底层,目睹百姓生活,自然将笔触伸向了大众。他是那个社会环境中普通的一个男人,生活的压力,民生的疾苦,仕途的不顺,文人的风骨傲气,还有隐士的风逸潇洒,混淆在一起,全部都压在肩头。他是父亲,是丈夫,是游历的文人,是关心民生的政客,也是隐入民间田园的闲散之人。他不像李白,胸怀只有天下,仗剑天涯,花间一壶酒,所有的一切,都不过如此;他是属于生活的,一步一步,走在没有尽头的人间疾苦中,不想逃脱,也没有机会逃脱。
他与李白关系不错,互赠的诗很多,如:
二年客东都,所历厌机巧。
野人对膻腥,蔬食常不饱。
岂无青精饭,使我颜色好。
苦乏大药资,山林迹如扫。
李侯金闺彦,脱身事幽讨。
亦有梁宋游,方期拾瑶草。
句句所言,皆是生活。李白赠杜甫,便是另一种况味:
饭颗山头逢杜甫,顶戴笠子日卓午。
借问别来太瘦生,总为从前作诗苦。
李是洒脱的,杜是规矩的,所以,面对李白的戏讥,杜甫一笑而过。
杜甫曾经,举进士,不中第,困长安。在长安待了十年,想了各种办法,都没有混好,生活上一直挺困苦的,安史之乱时,又忙着逃命。他也曾有过“放荡齐赵间,裘马颇清狂”的青春年少,但那时间太短了,还没来得及好好纵情享受,岁月就冲将过来,将他携裹进一路颓废与困顿中。
他批评时政,讽刺权贵,描述底层,怜悯众生,唯独,没有好好安置自己的精神和身体归处。
安史之乱爆发后,潼关失守,杜甫投奔肃宗,半路被叛军抓住,押到长安,又逃往蜀中,后来又因为直言上谏获罪。晚年居草堂,生活困顿,最后饿死在孤舟之上,天地为之哭泣。
杜甫不是一个传奇,他真实地活在他的时代,用诗作记录下一段最真实的天下之乱。
于丹有句话说:政客就是得意的文人,文人便是失意的政客。
杜甫有一首《天末怀李白》:
凉风起天末,君子意如何?
鸿雁几时到,江湖秋水多。
文章憎命达,魑魅喜人过。
应共冤魂语,投诗赠汨罗。
他对李白,应该不仅仅是友情,还有羡慕,那种性格上的洒脱和家世上的优渥,是他所不及的。
二
杜甫的《石壕吏》,叹的是乱世强征的兵役现象,对民众的伤害和摧残之深。这里就不得不说一下大唐的兵役制度了,真有杜甫笔下“三男邺城戍”、“一男附书至,二男新战死”这样混乱凄惨不给人留活路吗?
其实,这一切都是突然而起的战乱闹的,当然,兵役制度也有责任。
初唐,大唐实行的是府兵制,还有城傍。城傍是唐前期对内附蕃族的军事制度。府兵制,说白了就是全民皆兵,农民平时耕地种田,农闲时参加军事训练,演练骑射打仗什么的,官府发武器战马。这样的好处是,只要有人来犯,立刻全民皆兵,个个都是打仗能手。初唐的这种兵役制度,源于马上得天下的不稳定和强烈的没有安全感。
唐玄宗时期,国运昌隆,天下太平,府兵制度渐渐发生了变化,因为根本没有战事发生。偶尔进犯边关的外族,很快就被强大的大唐军队消灭了,中原将士训练半天,并没有用武之地,也就松懈了。
盛世大唐,几乎所有的战事都是在边关起的,唐玄宗索性放手将权力和兵力向边塞发展,他的想法是好的:只要我边塞军队坚不可摧,兵力强大,谁能进犯中原?所以,他不再效仿太宗和武则天,一直在削弱边塞军的力量,反而给他们权力,加强军队的力量,信任节度使。玄宗晚年,安禄山兼任三地节度使,兵力强盛,外族没人敢进犯。中原呢,太平日久,府兵制度停止维持,长安城里,只保留了禁卫军,而禁卫军并不是打仗能手,他们的职责只是保护皇族安全,范围小,事情少,锻炼的机会几乎没有。
“生长边城傍,出身事弓马。少年有胆气,独猎阴山下。偶与匈奴逢,曾擒射雕者。名悬壮士籍,请君少相假”是一首描写城傍勇士的诗,他们有胆识,勇猛,骑射功夫了得,随时可出征。可,天宝年间,这些兵人消失不见,真正的军队全都集中在了边塞。
唐玄宗给节度使莫大的权力,觉得他们能保护一国之安全不受外族进犯,却忽略了另一个事实,那就是,节度使本身的兵力权力,对大唐就是一种威胁。
所以,安禄山起兵造反,渔阳鼙鼓动地来,生灵顷刻涂炭间。整个长安城都惊慌失措——没有可以抵抗的兵力呀,当兵的都在外面呢!
皇家军队一方面得保护皇上,一方面,他们根本没有作战经验和本事。兵源枯竭,战斗力弱,无论军民,都乱成一团。没有人打仗,上层不想等死。要打仗,要反击,要将胡人赶出去,于是奇异的制度又发生了变化——每户强征出男丁,后来青年男人已经抓没了,老年男人也得去服兵役,去充数。
这就是杜甫笔下《石壕吏》诞生的背景和真实惨状了。
官吏四处捉男丁充兵源,正好被投宿石壕村的杜甫撞见。一家子人,三个青壮年男人都出去打仗了,死的死,失去消息的失去消息,家里就剩老夫妻俩,官吏依然不肯放过他们,欲捉老翁,老翁闻听官吏来了,跳墙逃走,剩下老妇人哭着对官吏说:我们家里三个儿子已经都被抓去当兵了,现在家里唯一的男丁就是怀里的小孙子,另外你看我们家这样穷,又没有人丁,就放过我们吧,不然,由老身我充数去吧,我虽然又老,身体又不好,可是我总能给军人们做做饭,稍微做点贡献啊……
一家人四散,都因该死的战乱、兵役,可是这又怨谁去呢?
三
安禄山是胡人,而胡人是出名的凶悍、无礼,没有信仰。他们无怜悯心,在中原大地上肆意杀戮抢劫,皇帝逃走了,大臣也逃走了,实在走不了的,可以做个伪官暂时保命。百姓没有任何出路,并且失去了国家的保护,只能遭受惨无人道的战乱之苦。
蔡文姬遭遇这一切的时候,愤而写下《悲愤诗》,描述了匈奴人的残忍,安禄山带领下的胡人,也是如此。
杜甫《哀江头》记述的便是此时情境:
明眸皓齿今何在,血污游魂归不得。
清渭东流剑阁深,去住彼此无消息。
人生有情泪沾臆,江水江花岂终极!
南宋德佑二年(1276年),元兵攻入临安,宋恭帝投降,不再做抵抗。一个月后,宋恭帝带着后宫三千人被俘北上,昔日天之骄子娇女们,一路愁云惨雾,凄凄惨惨戚戚,不但被践踏,最难挨的是受辱。
其中,宋恭帝的昭仪王清惠就在其中。她是风华绝代的昭仪娘娘,年轻美貌,才情不俗。此时,她是蓬头垢面的战俘,受尽屈辱委屈,在被俘路上,赋词泄愤:
太液芙蓉,浑不似、旧时颜色。曾记得、春风雨露,玉楼金阙。名播兰簪妃后里,晕潮莲脸君王侧。忽一声、鼙鼓揭天来,繁华歇。龙虎散,风云灭。千古恨,凭谁说。对山河百二,泪盈襟血。驿馆夜惊尘土梦,宫车晓碾关山月。问嫦娥、于我肯从容,同圆缺。
曾经的太液芙蓉王清惠,曾经的大诗人杜甫,都只剩了哭诉的份儿,那么,普通百姓哪里有这个渠道和能力来泄恨,给后世留下警醒?他们只有逆来顺受,在凄苦中,在战乱中,饱受欺凌!
名岂文章著,官应老病休。
飘飘何所似?天地一沙鸥。
杜甫的一生太苦了,他面对的一切都太苦了,他需要一个精神家园,他想成为天地间一只无忧无虑的沙鸥,可悲的是,这虚拟的精神诉求,也成了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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