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杨雨品古诗词01:张可久《人月圆·山中书事》
【往期回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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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人爱写诗,也爱读诗。长期读诗的人,不鸣则已,一开口就让人惊艳。长期读诗的人,让人久处不厌,闲谈不烦。在杨雨看来:诗不是胭脂,却会使女人心颜常驻;诗不是羽毛,却会使女人展翅飞翔;诗不是万能的,却会使女人千变万化。今天请一起跟杨雨老师品读古诗词吧!
人月圆·山中书事
【元】张可久
兴亡千古繁华梦,诗眼倦天涯。孔林乔木,吴宫蔓草,楚庙寒鸦。数间茅舍,藏书万卷,投老村家。山中何事?松花酿酒,春水煎茶。今天的这首诗,更准确地说是一首散曲小令,很有些特别之处。首先呢,这是我们这个诗词系列课程中唯一一首入选的元曲,它跟元散曲的主流又有一些不同,具体是哪些不同,留待后面细说。我们先一起来看看元代散曲家张可久写的这首《人月圆》:
首先来看看这首散曲的曲牌“人月圆”,也就是音乐的曲调名,出自于唐宋词,也就是说“人月圆”本来也是个词牌名,据说最早的作品是吟咏元宵的,有“人月圆时”的句子,所以取名为“人月圆”。
张可久的这首《人月圆》除了这个曲牌名之外,还附加了一个题目《山中书事》,说明这是张可久隐居在山中的时候创作的散曲。
张可久,字小山,是庆元人,也就是今天浙江的鄞县。作为一名江南文人,在元朝是很难有机会闯出一条成功的仕途来。那时候,汉人和南人地位非常卑贱。张可久显然是处于地位最下等的南人了。
如果按职业来划分,元人将国民分为十个等级:一官、二吏、三僧、四道、五医、六工、七匠、八娼、九儒、十丐。曾经最受人尊重的儒生在元代地位降到了甚至比娼妓还要低微,仅仅比乞丐高一级。元朝还取消了科举制度,简直是彻底断绝了读书人出人头地的念头,尤其是汉人和南人,生活更艰难。写过《窦娥冤》的关汉卿,就长期生活在社会的底层,无奈地称自己是“郎君领袖”、“浪子班头”。传统中国历来最为尊重读书人,宋朝重文轻武成为历代帝王奉行的基本国策,读书人的待遇更为优厚,可想而知,读书人在元朝的处境是一落千丈。
另外一点和文化相关的大变化是,北方音乐和中原音乐不断融合,并且取代了宋词,迅速成为元朝最为盛行的娱乐方式——元曲。元曲分为散曲和杂剧两种,杂剧是有完整故事情节、类似于歌剧的表演形式;散曲和宋词类似,相当于元代的流行歌曲,是配合流行音乐而创作的歌词。
为什么说张可久这首《人月圆》和元散曲的主流有一些不同呢?元散曲中的北曲带有浓郁的北方少数民族风味,风格更为直率活泼,也比宋词更通俗口语化,更容易被老百姓接受。说白了就是宋词雅,元曲俗。俗到什么程度呢?古人甚至将曲的“俗”与食品中的“蛤蜊”、“蒜酪”相提并论。蛤蜊是海产品,是很腥的,蒜酪呢,是辛辣的,这几种食材味道都是相当刺激的。反正,怎么刺激怎么来,怎么过瘾就怎么写,怎么痛快就怎么唱。
宋词的主流是婉约。元曲恰恰相反,豪放泼辣才是主流。我们熟悉的张养浩就是属于元曲中的豪放派,他的《山坡羊·潼关怀古》”伤心秦汉经行处,宫阙万间都做了土。兴,百姓苦!亡,百姓苦!”这首散曲就够豪放够痛快了吧!
可是张可久的散曲总体上属于元代曲坛的“清丽派”,和另外一位散曲家乔吉并称“张乔”,被看做是清丽派散曲家的代表人物。
这首《人月圆》就很能代表张可久清丽的曲风。作为一个在元朝混得很不得志的江南底层文人,张可久一生只做过很小的地方官,辗转半生后,终于还是放弃了幻想,挂冠归隐,开始了隐居生活。这首《人月圆》就是他隐居后的代表作。所以你看这首曲子一开始就有一种人生失意的感叹:“兴亡千古繁华梦,诗眼倦天涯。”这里的“诗眼”就是诗人走天涯看世界的那双眼睛,而这双诗意的眼睛看到的是什么呢?是“兴亡千古繁华梦。”
这里就有时间上的历史兴亡感,也有空间上的繁华和冷寂的对比。张可久是浙江人,他住得最久的地方是杭州西湖。不要以为住在杭州西湖是件多美的事儿哈。杭州西湖风景确实很美,你看当年北宋的林逋也是隐居在西湖的孤山,梅妻鹤子多么潇洒风雅。
元代的杭州,再也不是宋代的杭州了。宋代的杭州是“东南形胜,三吴都会,钱塘自古繁华。”那是国际大都会,南宋的时候更是将杭州定为首都。可想而知,作为前朝都城,元朝统治下的杭州文人,内心深处该是有多深的兴亡情结啊!
作为江南汉人,又身处杭州这样的敏感地带,他发出“兴亡千古繁华梦”的感慨,那真是从内心深处自然而然流淌出来的心声。
而紧接着这一句“诗眼倦天涯”。作为一名读书人,他原本还是有着自己的事业理想的,但元朝的江南文人只能怨自己命不好,没有生在宋朝那个文人扬眉吐气的时代。辗转半生,浪迹天涯之后,他终于累了,倦了。这种疲倦不是简单的放弃,而是他带着一双诗眼看透了这个世界之后的领悟,而且是多么痛的领悟!
的确,当代有历史学家就认为相比宋朝,蒙元统治就是历史的倒退。比如北大历史系赵冬梅教授就说蒙元统治有两大倒退,一是对国家性质的认识上大幅倒退,将整个天下都看成是统治者一家一姓的私有财产,导致了元朝在历史上的空前腐败;另外一大倒退就是,君臣关系变成了主人和奴仆关系,士大夫在面对皇权时候的那种铮铮风骨就这样扼杀了。
在这样的大环境下,怎不让读书人心寒,怎么能不让读书人发出“诗眼倦天涯”的悲叹呢?走遍天涯都看不到出路,也看不到光。
那么诗人的眼睛和一般人的眼睛又有什么不同呢?我以为啊,一般人的眼睛只能看到当时当地视力所能够到的地方。而诗人的眼睛能穿透时空,看到历史的道路从过去一直延伸而来。所以说,“诗眼倦天涯”,这里的天涯既有空间的移动,也有时间的延续。那么,张可久的诗眼穿越时空看到的是什么呢?是“孔林乔木,吴宫蔓草,楚庙寒鸦”。
接下来这三句听上去非常精炼而且对称,但恰恰其中蕴含的时空意识特别宽广。
首先,孔林指的是山东曲阜孔子的墓地,周围种满了花草林木,绵延十数里。“吴宫”出现在诗词中一般有两种可能的指向,一是春秋时期吴王的宫殿,当年越王勾践将美女西施献给吴王夫差,吴王专门为西施建造了馆娃宫,故址在今天苏州的灵岩山。另外一种可能是指三国时候东吴建都的建业,也就是今天的南京。李白的《登金陵凤凰台》就写到过吴宫:“吴宫花草埋幽径,晋代衣冠成古丘。”
我个人倾向于,这里的吴宫是春秋时期的吴国,因为接下来的“楚庙”是指战国时候楚国的宗庙。这样,孔林、吴宫、楚庙就都是春秋战国时期三个非常有代表性的地方,它们代表了不同时空中曾经的繁华,孔子创立的儒家思想,是汉文明的支柱之一,可如今,孔子的故乡如今只剩下萧瑟的乔木;当年称霸一方、巍峨壮丽的吴宫,如今只剩下疯长的蔓草,而战国最强大的国家之一楚国的宗庙,只剩下寒鸦飞过的身影和凄凉的鸣叫声。
其实,“孔林乔木,吴宫蔓草,楚庙寒鸦”想要表达的意思,就是我们平时常用的一个成语:沧海桑田。繁华如梦,世事变幻,有什么是亘古不变的呢?
我想提醒大家注意“孔林乔木”这一句,这一句隐含的沧桑感和无奈感尤为深刻,因为这是元朝,是儒家思想被轻贱的朝代,是读书人备受煎熬的漫漫长夜,“孔林乔木”就是读书人深藏在内心的悲恸。所以,“孔林乔木,吴宫蔓草,楚庙寒鸦”其实是呼应了第一句的“兴亡千古繁华梦”,将千古兴亡落到了三个具体的地方,让读者的感受更加的深刻。
上片感慨历史文化的盛衰兴亡,下片就转到了作者的个人生活了。
“数间茅舍,藏书万卷,投老村家。山中何事?松花酿酒,春水煎茶。”
这简直就是典型的隐士生活了,或者这就是古代文人的标配:几间茅草房,万卷藏书,有松花酿酒,有春水煎茶。读书人年纪大了,不喜欢喧哗的地方,宁愿在淳朴幽静的乡村里找个地方安顿下来,这简直是世外桃源的生活啊!
听到这里,你也许会嗤之以鼻了:也不是人人都会这么想吧?他张可久是一生不得志,既没当到大官,也没赚到大钱,仅有的一点儿工资全用来吃饭买书了,那他退休之后当然只能躲到乡下去,几间简陋的茅草屋,了此余生了呀!
诶,这个想法偏偏是错的。千万别以为只有落魄的读书人才会选择这么简单的隐居生活。恰恰不是!比如说王安石,退休之前可是宰相,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可他退休之后赋闲金陵十年,王安石只领最基本的“退休工资”,住宅十分简陋,出行的交通工具就是一头驴而已,日常生活和一般的村夫野老没什么不同。
再往前说,欧阳修也很厉害吧?曾经的副宰相、翰林学士,可当他决定退休养老之后,就给自己取了一个号:“六一居士”。
有人问他:为什么叫“六一”呢?
欧阳修说啊:“我有藏书一万卷、《集古录》一千卷、琴一张、棋一局、酒一壶。
人家追问:这才五个一啊?
欧阳修继续说:“还有我这一个白胡子老头,在这五样东西间慢慢变老,不就是六个一了吗?”
你看,欧阳修的回答,和张可久的“数间茅舍”、“藏书万卷”、“松花酿酒”、“春水煎茶”的生活理想是何等惊人地相似。
所以啊,古代文人的理想标配就这么三样简单的东西:书、酒、茶。当然,再根据个人的不同喜好还可以加来点儿附属配置,喜欢抚琴,那就配一张好琴;喜欢下棋的备一副好棋;至于像苏轼那样的,那就就地取材,发明几款美食,好好犒劳自己的胃吧。
这样看来,古代文人之所以无论是在顺境逆境,是大富大贵,还是贫穷终老,他们都有一个共同点,那就是一定要培养自己除了工作以外的兴趣,能够成为自己的精神寄托,尤其是那些具有审美品位的兴趣爱好,会让人始终保持生活的热情,平淡的时光才会散发出醉人的味道。
我们还是回到张可久身上来,你看他,穷是穷了点,老是老了点,日子过得是委屈了点,可他一点都没丢掉自己的兴趣,“松花酿酒,春水煎茶”!多美!多滋润。“松花酿酒”用松树的花来酿酒,光是听听就觉得很有一股清雅之气。据《本草纲目》的记载,松花还可以益气润心肺,除风止血,用来酿酒不仅味道好,还很养生。松花,不过是山村里随处可见的东西,不值钱,可是经过精心的酝酿,却具有如此的妙用。
还有“春水煎茶”,用春天的水来烹煮春天的新茶,是不是更加又简单又养眼又清心呢?
春水和松花,茶和酒,听上去很诗意,其实就是身边最普通的东西,谁说生活的享受,就一定是要花大钱在奢侈品店里不停地买买买呢!真正的诗意不是靠奢侈品堆砌起来的,而是善于因陋就简,就地取材。所以,不是这个世界本来有多诗意,而是看我们的灵心妙手到底能赋予它怎样的诗意。化腐朽为神奇,说的就是这个意思吧。
我每次读到“松花酿酒,春水煎茶”这两句,就忍不住对那样的场景悠然神往,我甚至会不知不觉忘了张可久这一生的颠沛流离,只记住了他这一刻的闲雅自在。我相信张可久也是这样,当他坐在竹林下,品着自己亲手酿制的松花美酒,身边的小火炉咕嘟咕嘟煮着春天的新茶,一本摊在膝上的闲书。书,一页一页翻过去,光阴的故事就这样静静地流淌着。
简单的日子,就这样过出了艺术的品位。
这样想来,我都觉得有点嫉妒张可久了,我甚至想啊,当他写下这些句子的时候,他自己肯定也挺嘚瑟的吧?“山中何事?松花酿酒,春水煎茶。”读到这几句的时候,我还想到了另外一位山中隐士——南朝梁的陶弘景。梁武帝非常器重他、尊重他,几次三番请他出山,都被陶弘景拒绝了。
梁武帝也是个妙人儿,就写了一封信问陶弘景:“你住的那座山上到底有什么好东西,值得你这么留恋啊?连我这样邀请你你都不肯出来!”
这封信看着挺幽默,可是隐隐也透露出皇帝的几分不满。皇帝的面子你都不给,要是惹怒了皇帝,有几个脑袋也不够砍的啊!
如何拒绝皇帝又不让皇帝生气,这个分寸还真不好把握。陶弘景也非常巧妙地回了一封信给梁武帝,这封信的内容是一首很短的五言诗:
皇帝不是问山中到底有什么好东西让你乐不思蜀吗?陶弘景答得更聪明:“岭上没什么了不起的贵重东西,也没有什么了不起的奇特美景,倒是白云很多。”是的,白云对皇帝来说不算什么值钱的东西,可对于一位山中隐士来说,却是自由的象征。
对张可久来说其实也一样,山中到底有什么好东西,能够让他终于安顿了自己的身心呢?是“松花酿酒,春水煎茶”,最简单的东西,却代表了最舒展的心灵。
其实哪有什么岁月静好,真正的岁月静好是在你蓄满了足够的力量和热情之后,去对抗生活带给你的风风雨雨,才终于能够换来这一刻的安宁与自在,按照你自己想要的方式,酿造你自己的岁月。
好了,让我们再来重温张可久这首《人月圆·山中书事》:
经历得了风雨,才能从简单中发现岁月的美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