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雨07:王维《终南别业》
【往期回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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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人爱写诗,也爱读诗。长期读诗的人,不鸣则已,一开口就让人惊艳。长期读诗的人,让人久处不厌,闲谈不烦。在杨雨看来:诗不是胭脂,却会使女人心颜常驻;诗不是羽毛,却会使女人展翅飞翔;诗不是万能的,却会使女人千变万化。今天请一起跟杨雨老师品读古诗词吧!
终南别业
王维
中岁颇好道,晚家南山陲。
兴来每独往,胜事空自知。
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
偶然值林叟,谈笑无还期。
今天和大家分享的是盛唐山水田园诗派的领袖王维,王维毫无争议当然应该是大唐最顶尖的一流诗人之一,他有太多的诗句是我们从小就背得滚瓜烂熟的名句,像什么“独在异乡为异客,每逢佳节倍思亲”,“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红豆生南国,春来发几枝”啊,等等。今天我们要读的是王维的另外一首代表作《终南别业》:
这首诗里同样有两句大家耳熟能详的经典名句:“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为什么有那么多人喜欢这两句诗呢?这两句诗又到底好在哪里呢?
我觉得啊,答案就是这两个字:随意。那么,这种随随便便、了无牵挂的状态,为什么会让今天的我们还会产生一种心有戚戚的共鸣感呢?我想,也许是因为生活给我们带来了太多的紧张感甚至压迫感,我们越是向往那种兴之所至、随心所欲的状态,却越是发现我们离那种随便的状态越来越远。
尤其是中年人,既少了青年人那种不顾一切勇往直前的激情,又没有修炼到老年人那种洞察世事的睿智与从容,中年人的焦虑感可能超过了任何一个年龄阶段。可是王维却树立了另外一种中年人的生存智慧。
什么智慧呢?我们一起走进这首诗。
王维在这首诗一开始就说是“中岁颇好道”,中年开始,王维开始追求“道”,注意哦,这里的道可不是李白信奉的道教的那个“道”。王维和李白不一样,王维是虔诚的佛教徒,所以他信奉的“道”指的是佛教的信仰。连王维的名字都显示出这种信仰,王维字摩诘,他的名和字合起来就是维摩诘,恰好是一部佛经的名字,这当然不可能是偶然的巧合,而是王维佛家信仰的体现。
顺便提一句,王维和李白同龄,都出生于701年,两个人成名都很早,王维十五岁的时候“北漂”到了京城长安,十七岁那年,就写下了名扬天下的《九月九日忆山东兄弟》:“独在异乡为异客,每逢佳节倍思亲。遥知兄弟登高处,遍插茱萸少一人。”二十一岁的时候进士及第,正式进入了仕途。
李白呢,二十多岁的时候即离开故乡四川开始漫游天下,一路诗名震天下。天宝元年,李白被唐玄宗召为翰林待诏的时候,当时王维正在朝廷任左补阙,迁库部郎中,多次侍驾为唐玄宗写过应制诗,跟同事也有诗歌唱和往来。
可是,李白和王维这两位当时的一流诗人齐聚京城,而且都是交游极广的人,例如王维和孟浩然、张九龄、王昌龄等都是极为亲密的关系,这些诗人同时又都是李白的至交好友,可是偏偏没有任何证据证明王维与李白有过任何形式的私人交往。这真的不能不说是大唐诗坛关系网上最让人觉得遗憾的一个缺失了。
至于王维和李白为什么同在一个时空活动,却偏偏老死不相往来,还真有不少的猜测。最八卦的猜测说是因为王维和李白都仰慕唐玄宗的妹妹玉真公主,因此两人是情敌关系,那当然是水火不容了。但这个猜测着实太八卦,我个人倒觉得,最主要的原因可能还是两个人的个性与信仰相差太远。不过,信仰的差异还不足以让两个人如此势同水火,他们不交往更主要的原因,还在于个性差异。
李白个性豪迈不羁,为人激情澎湃,而王维呢,个性淡泊宁静,为人平和优雅。
你看,李白好酒,恨不得每次酒局都极尽奢华之能事,酒友们也都和他一样狂放洒脱,就算偶尔没人陪他喝酒了,他一个人也要制造出热闹的氛围来,这才会有“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这种奇葩的酒局。
而王维呢,他好静,因此他才说“中岁颇好道,晚家南山陲。兴来每独往,胜事空自知。”他希望独来独往,而且还很享受这种安静的状态。
但这种独行客似的状态,并不是王维与生俱来的天性,青少年时期的王维可是和大多数人一样、和李白一样“欲上青天揽明月”的。王维十五岁离开老家蒲州(今山西永济)来到京城,十九岁赴京兆府试,中举;二十一岁状元及第就正式进入仕途,官授大乐丞,简直就是少年得志的典范了。王维的事业更是顺风顺水的。初入仕途的王维得到了张九龄的赏识,王维也尤其敬重张九龄的人品与官品,官职一路晋升。
这样的人,怎么会是看破一切的佛教徒呢?
在王维三十六岁的这一年,发生了转折。这一年,张九龄被罢相,四年后,也就是王维四十岁那年,他最敬重的张九龄去世,同年,他最欣赏的一位好朋友孟浩然去世。我相信,这两位朋友的相继离去对王维的触动相当的大。因为从此,朝堂上的张九龄时代正式结束,进入了奸臣李林甫时代,这与坚守着一份正义的王维显然是格格不入的;而孟浩然的突然离世,也让王维感叹世事如浮云苍狗,那种世事无常的虚幻感变得更加强烈。
我想,也许正是从四十岁这年开始,王维也遭遇了空前的“中年危机”吧,青年时期那种改变命运甚至改变一个时代的豪情壮志,好像真的被无情的现实给磨平了棱角,让他茫然失措,甚至灰心丧气了。
这种改变的一个重要表现是,他虽然仍然在朝廷任职并且按部就班地往上晋升,但他自己却开始有意识地与日渐昏暗的朝廷保持一种疏离了。大约正是从四十岁左右开始,他“晚家南山陲”,在长安附近的终南山过起了半隐居的生活,后来又隐居到了蓝田辋川。
终南山和辋川的风景都非常优美,尤其终南山,更是多少盛唐文人都向往的生活隐居之地,甚至还形成了一个著名的说法叫做“终南捷径”。
唐代有个读书人叫做卢藏用,中进士后隐居在终南山中,有计划有目的地培养自己的名声,后来果然被朝廷征召,做了大官。后来人们就将成名的捷径称为终南捷径了。为什么唐代读书人包括李白在内,都愿意选在终南山作为暂时的隐居之地,作为将来飞黄腾达的捷径呢?
当然,首先是因为便捷的地理位置,朝廷的任何风吹草动都可以及时传达,所以住在终南山,完全可以做到身在山林、心系朝堂。
其次,更重要的原因是终南山风景非常优美,是盛唐时期许多达官贵人营建别墅的最佳选择。可以接触到的社交圈是当时最高级别的。我前面提到的唐玄宗的妹妹玉真公主,在终南山就有自己的别墅。
但我觉得,中年以后的王维隐居终南山,这和那些包括李白在内的、想走“终南捷径”的人毕竟是不同的。王维是成名之后才选择终南山隐居,他的目的不是为了追名逐利,而是恰恰相反,他是对于政治斗争、追名逐利产生了真正的厌倦,尤其是看到张九龄这样的正直之士被贬斥,李林甫这样的权臣奸人当道,他更是心灰意冷,这才选择了“中岁颇好道,晚家南山陲”的半隐士的生活。
正因为完全放下了世事的挂碍,让自己的心灵回到一片清澈空灵的境界,诗人才能够随性而往,不追问来处,也不在意去处,“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有路可走的时候信步而行,走到没路可走了就席地而坐,至于风景,也是看到什么就是什么,不去刻意地寻找什么最佳观赏角度,更不会刻意地去找背景、摆pose晒朋友圈。随意就好,山水是随便的,人也是随意的。
王维就正是这样,有心意相通的朋友来访,也好,他们可以一起“弹琴赋诗,啸咏终日。”没有朋友到访的时候,他一个人独来独往,也好,因为山山水水、动物植物都是他的好朋友。王维写过一首很有名的《鹿柴》:
这首诗写的也是山林的幽静,没有人的踪迹,只有若有若无的说话声不知道从哪里传过来,几抹阳光透过浓密的树叶,照在青苔上,那一抹光亮与深山老林的幽暗形成了光与影的对比,简直是“诗中有画,画中有诗”的完美写照。在这首《鹿柴》里,树林、青苔、阳光,以及辨认不清的人声,都是王维心灵世界里最亲密的朋友。
王维自己是这样,他有几位相交甚密的知己也是这样看待他的,比如王维有一位相交数十年的朋友叫做裴迪,在王维隐居终南山和辋川的时候来往更加密切。
而裴迪显然是很懂王维的人,所以裴迪也写过一首《鹿柴》,呼应了王维的这一份宁静与悠然:
王维说“空山不见人”,裴迪就说“但有麏麚迹”,看来这个“鹿柴”果然是群鹿出没的地方。在这样一个人迹罕至、鹿迹遍地的地方,寒山、深林、独往客,光与影的交错,构成了人与自然的和谐关系。
在王维的笔下,自然是最静默也是最伟大的。和自然同样静默和伟大的,是纯净的心灵世界。
把自然交还给自然,让人心守住自己的纯净。这大约就是中年以后的王维所追求的一种境界吧。“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云起云落,就是一种自然的本色。在自然界的风景中,大概就属云是最姿态万千却又最随心所欲的了。我们经常说一个词语“行云流水”,这个词语常常用来形容文章、书法等自然流畅、无拘无束的状态。
不过云和水比起来,显然云更自由,水还有源头、有尽头、有流向,云却完全没有固定的常态,随性而来,随意而往。这种绝对自由的状态,才是王维真正向往的人生境界,所以他才会貌似随便、却感慨至深地写下了这两句“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
每次读到这两句时,我总是不由自主想起陶渊明的那两句“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虽然陶渊明的南山和王维的南山不是同一个地方,但这两位诗人的悠然状态、自由境界却是如此神似:你并没有刻意追求什么,但呈现在你面前的就是最美的状态。
但其实,王维的中年生活就真的这么悠然自得吗?
我可以很负责任地说,王维中年生活虽然说不上是焦头烂额,但绝不是我们看上去的那么悠闲自在。
王维是一个很有正义感的官员,既然奸臣当道,他又不愿意同流合污,那就只能选择洁身自好。然而他又没有那种辞职退隐的经济实力,他奋斗到中年才终于能够买到人生的第二套房,可以让他在选择半官半隐之后有一个栖身之处,但他还远远没有富裕到那种“千金散尽还复来”的地步。事实上,他和许多没有什么强大靠山背景的普通公务员一样,收入并不高,日常生活也相当简朴,他需要一份稳定的收入来维持家庭生活,一旦辞职,就会让整个家庭陷入贫困的境地。他自己也承认过:“小妹日成长,兄弟未有娶。家贫禄既薄,储蓄非有素。几回欲奋飞,踟蹰复相顾。”(《偶然作》之四)
你看,作为一个家庭的顶梁柱,王维真是一个很有家庭责任感的人,他虽然向往绝对自由,但他真做不到只顾自己一个人的随心所欲,想做官就做官,想辞职就辞职。他有一大家子需要养活,需要他来提供比较好的生活环境,需要他来铺垫兄弟姐妹未来的人生道路……我想,这也是王维最终不能像陶渊明那样骄傲地辞职、彻底归隐的主要原因。
其实,当年的陶渊明,又何尝不是因为养家糊口的压力,几度归隐,却又几度不得不被迫出仕呢?
此外,我还得补充一点,王维中年丧妻,他却坚持不再续娶,“孤居三十年”(元代辛文房《唐才子传》),这样的人生选择在那样的时代,真的很异类但也很沉重吧?也难怪,王维的笔下,很少看到浮华的热闹,也没有浮夸的富贵,仿佛从来都是一颗孤独的灵魂和一处静默的自然邂逅、交汇、倾心相对,而这样的相处才是王维最珍惜的自由。
中岁颇好道,晚家南山陲。兴来每独往,胜事空自知。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偶然值林叟,谈笑无还期。
“终南别业”对王维的意义绝对不只是中年职场人士的第二套房,不只是一个小康家庭的财富象征,它更是王维对抗中年危机的灵魂栖息地,也是他超越自我的精神家园。其实何止是王维需要这样一片宁静、悠然的家园呢?
我们每个人都有自己心中的一处“终南别业”吧?说到这里,我想起了我的老乡——一位女性画家蔡皋的一句话,“生活好像是雨天撑出一把伞”,是的,即便雨一直在下,你也必须为自己的生活撑开一把伞,在伞下,你要用一颗从容的心、一双清澈的眼,安静地观察这个仿佛凌乱的世界;也许生活曾经企图将你浇成狼狈的“落汤鸡”,但只要你顽强地撑起那把伞,生活终究会还给你一份“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的随意与自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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