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年
我来北京十五年了。
在学校里办完毕业手续,吃了几次散伙儿饭,2002年7月2日,我坐了14个小时火车,从西安来到了北京。
这不是我第一次来,但是之前那次只算是在这里稍作停歇。这一次,是我对于“毕业后去哪儿”的回答。
十五年前的北京七月,也是非常炎热。我在这里读大学的高中同学,从火车站接了我,打了辆车,带着我和我简单的行李,奔赴昌平。
我入职的那家电梯公司,就在昌平的中关村科技园。
毕业后工作还是考研?工作的话去哪儿?这又是和当初高考后填报志愿一样的难题。我选择来北京,不仅仅是这家公司可以解决户口问题——我那时也不知道昌平户口和城区户口有啥区别。
电梯公司在西安的大学里招了不少毕业生,大约有10人,男女生比例差不多,其他人有西安交大、西北轻工业学院、西北农林科技大学的,也有一些来自我不太了解的学校,基本都在7月2号、3号来报道了。后来又来了一个山西大学,一个河海大学的,都是女生。
把我招来说是要成立一个法务部,但这个部门只有我一个人——没想到,我一个刚毕业的学生,还成了新一代的开山怪。
这个电梯公司,总部在山东德州,刚入驻北京这个园区不久,所以要大规模招兵买马。这是我们这帮新手的理解。董事长快50岁了,叫彭X元,常驻北京,偶尔回德州视察,据他本人说有时候还去德国的合作伙伴那里考察。员工们私下都叫他老彭,我们也跟着叫。老彭同志有一个风姿俏丽的刘姓女秘书,还有一个相貌普通的孙姓女秘书,去西安招聘带的是后者。除了俩秘书,他还有一个从山东带来的司机,一个管行政的北京当地人老唐,另外一个处理杂务的当地女孩谷经理。
那时候园区刚兴起,估计租金便宜,所以老彭公司办公面积很大。他本人办公室更大,里面有个暗门,进去后是一套公寓,生活设施齐全,似乎他就住在那里。
难以想象,我们这群生龙活虎的年轻人到来之前,偌大的办公室,就这六个人是啥情形。
我们这批毕业生的工资都是1500元每月。因为工资低,公司许诺解决食宿问题,就在附近租了几间平房,还招了一个阿姨来做饭。
我们就这样安顿了下来。
旋即发现一切都和想象中不一样。
忘记当时那批男生招过来是干啥的了,反正一周后都去跑业务了,后来我们女生也去跑业务。没有培训,没有对公司的整体介绍,就让大家拿着几张特别老土的宣传彩页到北京的各个工地上瞎跑。
七月的天气像在下火,我们一帮“业务员”每天一早乘坐345路公交上路,从郊区来到城区,在北京市转,又累又热又穷又绝望。那时候大家最喜欢麦当劳、肯德基——它们那么客气、凉快,还提供免费厕所。
我去瞎跑的时间比其他同伴都少,因为老彭让我帮他拟合同、审合同。但是,坐在办公室的煎熬一点不比他们少。
印象最深的一个合同是关于和两个福建人之间的合作。北京有一个展览,电梯公司花了点钱去参加,在展览上,两个福建人对公司的产品产生了兴趣,想做代理。
我根据老彭和这俩人开会的情况,拟了合同。老彭认为这样的合同公司会吃亏,让改。在改了20多遍后,这个合同变成了“合同一方享有所有权利,另一方承担所有义务”。我还记得那个为首的福建人气愤又轻蔑的笑,他说:“这是要把我们当傻子吗?”于是人家挥一挥衣袖,走了。
两三周过去了,工作上一丢丢成效都没有。我们没见过总部的人,也没有见过公司的产品。老彭的司机偷偷跟我们说,公司根本不会生产电梯,只是安装电梯,生产线还没启动建设。总部那边没有生产和研发的团队,只有安装工人。找到需要电梯的工地,签了合同后,他们再从别家公司那里搞电梯去安装。
大学生“业务员们”没有任何销售业绩,让老彭很生气,他说:“本来以为大学生素质高,看看你们现在都什么水平?!”
没过几天,有一个同事居然跑出了点名堂,北京近郊的一个建筑工地上,他说服了别人采购这个电梯公司的产品,签了合同,但是那里的采购负责人想要回扣。老彭怎么可能让别人占自己便宜呢?最终这事儿黄了。
除了工作,困扰我的还有一件事,就是户口问题,派遣证已经交给公司,其他一起来的毕业生都陆续落户了。只有我的档案迟迟不到,就无法落户。
我打了很多电话给系里的辅导员,他坚持说已经寄出去了。我屡次让在系里读研的英欣帮忙打听情况。但是没有任何有价值的线索,我的档案像是被投递进了一个黑洞。
这两件事都陷入停滞,毫无进展,像是遇到了传说中的“鬼打墙”。甚至比高考填报志愿的失误更让人无法接受。
毕业后来到北京,是一个重大事件,但记忆中更多的是这些细碎、痛苦的往事。
其他同伴也都承受着同样的压力。姓张的山西女孩说,她每天去跑业务时,都要趴在过街天桥栏杆上,冲着来往的车流,大声哭喊,以此减压,还说想跳下去。让我好一阵担心她,怕她真跳下去。还有西北轻工业学院毕业的李Q,我俩一见如故,成了亲密无间的好朋友,互相倾诉,互相支撑,她也哭过几次。李Q是个天生丽质、文静优雅的女孩,我们平时开玩笑,说她干嘛来北京受苦呢,在咸阳随便找个富二代、官二代嫁了多好。男儿有泪不轻弹,几个男生虽然也愁眉不展,但没有哭哭啼啼。
我也没有掉过一滴眼泪,大概我天生心肠硬、眼泪少。
那时候我们刚刚二十岁出头,没有一点社会经验,遇到无法预料的状况后,都觉得无路可走,也没法回头。我们被困住了。
但是这些事情,没一个人告诉家人,都自己扛着,这是这代人的某种坚持,绝对不让父母操心。我们选择独自接受现实捶打,决不连累他人,我们不是英雄好汉,但也不是弱不禁风的孬种。
不,我说这些不是想说自己吃过多少苦,或者要讲一个励志故事,奉上一碗营养稀薄的鸡汤,说经历了这么多,我变得有多牛逼。不,没有大事发生,只有这些鸡零狗碎。
一个月后,我决定离开。我告诉了同伴,他们都劝我:忍忍吧,你户口还没办好,不如办好再走。我告诉了琪麟,他说:别草率,找工作最少也要两个月。
踌躇了将近两周,入职第42天,我交了辞职报告。老彭发火了,不让人事(由貌似朴实的孙秘书兼任)还我派遣证,还说了很多威胁的话,听起来很可怕。我是第一个提出辞职的人,他大概是怕其他人也跟我一样。
我顾不上操心这些,把户口的事也放到一边,开始忙着找工作。投出去的简历很快都有了回应,这次找的都是我喜欢的和文字相关的工作。
第一个面试通知来自一个杂志社,杂志社隶属于某个行政机构,办公地址在东四十条的一个胡同里。走进去,地上满是国槐树的细小黄花,八月的蝉鸣像雨点一样浇在我身上,但我的感觉却是“幽静”,“蝉噪林逾静”,古人诚不欺我。
一位40多岁的女主编面试我,感觉她应该是满意的。当时还有位30来岁的男的也来参加面试,他是从甘肃某报社辞职来的北京。几天后仍没消息,我就打电话去问。那里的一个编辑说:“实话告诉你吧,我们主编很喜欢你,想录用你,但是社长更想招个男的,所以最终应该是甘肃那人被录用。”
接着又面试了另外一家出版社,说是出版社,其实是做自考类的辅导书。
意外的是,有一天琪麟接到一个陌生电话,说让我去面试——对,雪上加霜、祸不单行、屋漏偏逢连夜雨、船迟又遇打头风,在我辞职后找工作时,手机也在345路公交上丢了,我只好留他的号。
这也是一个杂志社,但我没有投过简历。回过去电话,对方说上一家杂志社的女主编是他的朋友,她推荐了我。
怀着对那位女主编的感激之情,来到这个杂志社面试,这里和上一家的环境很相似。和面试我的中年男主编聊了一会儿,他说:“下周来上班吧。”
我最终没去,因为那个做自考书的出版社也发来了录用通知,工资稍高一点,这对当时的我非常重要。我觉得很抱歉,打电话给杂志社的主编说了我的决定,他表示理解,说年轻人不容易。
从辞职到再次入职,18天,这时已是8月底,可以不用为生计犯愁了。我跟琪麟说:看,没到两个月也能找到工作。
找工作过程中,档案问题也悬在我心里。
我之前一直在问系里的辅导员,但是没有任何用处。我确信毕业时,写了正确的档案接收地址,就是昌平区这家电梯公司。由于公司是私企不能接收档案,其他同伴的档案都寄到了昌平区人才服务中心。换了个脑筋,请英欣问到了学校里负责寄送档案的老师的联系电话,那位老师告诉我:“你的档案寄到了北京市人才服务中心。”“你们系里给的是这个地址。”
原来如此!
我想起来办理毕业手续时,告诉辅导员说我要去的公司在北京市昌平区,他问:“北京市昌平区是哪里?我只听说过北京市城八区。”我也不知道啊,只能说确实是昌平区,结果他还是没把准确地址写上,只是笼统地写了北京市人才服务中心。
找工作间隙,去台基厂的北京市人才取到了档案。再回去找电梯公司要我的派遣证,孙秘书拒绝给我。很多次。
我时不时地打电话给她和老彭,偶尔也上门去问。一年多后,老彭对我的恨意减少了,或者说他觉得留着我的派遣证难为我也没有什么意思,就高抬贵手给了我。这跟一个好心人也有关系。那个孙秘书被老彭派回了山东,换了个年龄和我差不多的女孩管人事,这个女孩同情我的遭遇,在我跟老彭理论的时候,她也帮我说话。而且可能在那一刻,老彭也想做件好事,做个好人吧。
拿回派遣证后,我很开心,就请老彭他们吃饭,他带上了若干人。这群人里,除了老彭和那个漂亮的刘秘书,都是我不认识的人了。
在我离开半年后,当初他在西安、南京、太原招来的毕业生陆续离开,连他最初那个司机都走了,去了一个商场开货车;只有一个叫王HB的男生留下了。王HB当时在德州出差,没一起吃饭,事后他打电话给我,说:“说出来你不要心酸啊,我现在顶替了你以前的职务,做法务主管了。”我听了,真的心酸了——那个职务,就是哈哈哈哈哈哈TM的笑话,我心酸的是,他居然还没有看清,要继续蹉跎。他是我们那批人里坚持最久的,两年。
一群人都还留在北京,但也是各自天涯。我们忙于生计,渐行渐远渐无书。两年后,10来个人就都音讯全无,到如今已13年。
我拿着派遣证和档案去昌平区人才办理了落户手续,因为拖时间太长,还给人才中心交了一些钱。这一年多的时间里,我应该就属于事实上的黑户吧。
还记得办完这一切的心情:以后遇到再大的问题也不会怕了。
是,怕什么?又不是没有失败过。
十五年后,2017年7月2日,我还在北京,昌平。回想这十五年,转换工作、搬家、成家、生子,都是平常的事,这些细碎的、痛苦的、欢愉的小事,改变我,让我成为我。今天依然是平常日子,和过去的每一天并无不同。但今天我想把回忆记录下。
刚来北京时,在动物园照的照片,谢谢广辉同学留存。记忆也有靠不住的地方,广辉比我晚一届,比我晚一年来北京工作,但是为什么2002年7月我们会在北京见面呢?大概是他暑假来北京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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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恒时空会消失不见,我的故乡世纪也一样。但我们会幸存下来,在此安家落户,子子孙孙繁衍不息,而人类的足迹会踏遍星海。”——永恒的终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