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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远山 | 我为何变成弱智

2017-07-29 张远山 庄子江湖

变成弱智

张远山

我的父母是半文盲,我的幼年生活是一片文化真空。长大以后,我深切感到,尽管生长在二十世纪六十年代,但我幼年的文化环境,不如两千年前。因为两千年前,寒门子弟也很容易成为诸子的弟子。全人类、本民族几千年的灿烂文明,对幼年的我完全不存在。我不仅无缘阅读《几何原本》和《庄子》,而且听也没听说过。

从三岁开始,我每天除了吃饭和睡觉,就是拿一张小板凳,整天坐在弄堂口,什么也不玩,什么也不想。许多人认为我有点弱智,因为没有一个正常孩子能够安静一小会儿。但我日复一日,月复一月,年复一年,在弄堂口坐着。

七岁进小学,功课实在太简单,对我毫无吸引力。我非常轻松地每门课考第一。当然我从未得过奖学金,那时没有奖学金。如果有奖学金,意味着知识宝库的大门尚未关闭,我就不会干坐着,彻底荒废掉最佳智力开发期。功课只能花掉我十分之一精力,我有十分之九的时间无事可干,只能继续在弄堂口坐着。

老师们知道我不是弱智,于是美术老师指导我学习书法绘画,音乐老师指导我学习声乐器乐。然而当年的所有艺术,都被政治化、庸俗化到了极度乏味的地步。虽然我有幸被老师选中,学习那些伪艺术,然而它们无法满足我的心灵。我仍然精力过剩,只能继续在弄堂口坐着。

中学的数学课程,让我的过剩精力找到了部分出路。然而课本上的内容太浅,我不得不主动找难题来解。当时唯一能找到的是《数理化自学丛书》,我跳过所有普通题,专找打一星的难题、打二星的超级难题来解。我喜欢做有难度的事,尤其喜欢智力的挑战。然而我把所有能找到的难题解完以后,又没事可干了,只能继续在弄堂口坐着。

我有机会上学,固然比失学儿童幸运得多。然而当年的中小学教育,根本无法满足我的精神需求。没人知道我干坐着熬过漫长的幼年、童年、少年,内心多么痛苦。每时每刻,我都意识到生命正在白白流逝,死亡正在步步逼近。我不知道现在是否有人理解,我当年心如死灰的深重悲哀。我实在不热爱那样的生活。

总算命运待我不薄,在我中学毕业前两年,高考得以恢复,我可以上大学了。但是误以为数学(实为粗浅的中学数学)无法满足我的精神饥渴,使我犯了一个致命错误。我误以为文科比理科困难有趣,于是放弃理科,改考文科。考大学时,我理所当然打算读到博士,但是本科还没读完,我已知道文科缺乏理科的难度。即便读到文科博士,我仍是一个傻瓜,于是我放弃了继续“深造”。

大学毕业以后,我成了中学教员。工作非常轻松,我有95%的时间精力多出来,无事可做,只能日复一日、月复一月、年复一年坐着,只不过不再坐在弄堂口,而是坐在办公室和集体宿舍里,读各种各样的书。直到这时,我才从书中了解到,数学的未知领域极富挑战性。直到这时,我才听说中国古人发明的围棋何等博大精深。然而所有做出真正创造的专业数学家和专业围棋手,都是在十岁以前被攫住的,一切都已太迟。我已经没有机会成为数学家或大棋士,只能成为看热闹的门外汉,只能阅读数学普及读物和围棋高手棋谱,然而我已经不太看得懂了,我已经变得非常弱智了。当年我看起来有点弱智,其实不太弱智。现在我看起来不太弱智,其实非常弱智。当年的我,看起来不太正常,确实是不太正常。然而现在的我,已经非常正常了。

文化沙漠般的时代环境,毁了我的最佳受教育期。个人遗憾无法弥补,时代悲剧没有补偿。时代捉弄我,使我的智力无法充分开发。上帝惩罚我,让我成了弱智的中国当代作家。身为作家,我唯一的写作主题是:我不希望中国的政治环境和文化环境,重演我幼年的时代悲剧。我不希望未来中国的孩子,品尝我的幼年痛苦。我希望未来中国的每个孩子,都能得到完善的教育。我更希望每个孩子,都能得到与其才能相称的培养。我愿意反复重申:人永远不是政治的手段和权力的工具,人是文化的唯一目的,成就人是文明的最高目标。对个人来说,浪费才能是最大的愚蠢。对社会来说,毁灭有才能的人是最大的犯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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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贺马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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