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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远山 | 人与墙

2017-09-02 张远山 庄子江湖

人与墙

张远山


人在独自一个的时候,不穿衣服。有了第二个人,人就不得不穿衣服。衣服用于隔离自我与他者。

当然还会出现第三者,而三个人之间不可能是等距的,至少不可能永远如此。

三个人当中,总有两个人的距离相对近些。于是他俩觉得,仅仅用衣服隔离自我与他者已经不够。必须在衣服之外,再加上一件类似于衣服的东西,来隔离这个集团(目前是两个人)与那个集团(暂时是一个人)。

用来隔离集团与集团的东西,是房子。而房子是墙──墙是衣服的衣服。

墙里面的两个人,一旦到了亲密无间的程度(这是迟早的事情),就会脱掉衣服。但他俩会留着衣服的衣服──墙。墙把第三个人隔离在墙外。

如果墙外面永远只有一个人,这个人就会认定墙里面的人永远比墙外面的人强大。因此,哪怕墙里面的人都已垂危,墙也会安然无恙地存在下去。墙外者相信,有墙者就是强者,无墙者就是弱者。

墙外者同时认定,墙不仅保护了强者,也保护了弱者。他相信,如果他一时冲动犯了糊涂,妄图把墙推倒,作为墙外者,他就必须从外向里推墙。但墙里面的两个人当然不会坐视墙被推倒,他们必定也会从里向外奋力地顶住。于是里外摆开太极推手一起发力,墙外者一个人的力量,自然不及墙内者两个人强大。最终墙虽然会被推倒,但却是从里向外倒:墙外者将被埋葬在倒塌的墙下。 

因此,墙外者从未产生过把墙推倒的念头:他愿意留着墙──他认定墙的存在对他有利──哪怕他是在这堵墙的外面,哪怕他是被墙拒绝、欺压和凌辱的他者。

墙外者坚信,他需要一堵不属于他的墙。墙外者认定,墙是自古以来就存在的。自古以来的存在,就是神圣的存在。自古以来的存在,必然代表了上帝的意志──墙用于把人与人隔离开,而被墙隔离开的每个人,都将是安全的。墙外者以为,墙是中性的,墙的存在,使每个人的安全得到了保障──无论墙内者还是墙外者。

他为此而感谢上帝的仁慈。他从来没有想过,“上帝”是否就是墙内者杜撰出来的。他用赞美上帝的热情称颂墙内者,他讴歌墙内者是“伟大的建墙者”──他甚至忘了,实际上动手造墙并不断加固墙的人,正是墙外者自己。

所有的房子,都有四堵墙,因此墙外者决不止一个人。每一堵墙的外面,至少有一个墙外者。每间房子的外面,至少有四个墙外者。

不过,每一堵墙外的每个墙外者,都不知道另外还有三堵墙,都不知道另外三堵墙之外,也有一个墙外者。每一个墙外者都不知道,另外三个墙外者的处境跟自己完全一样──每一个墙外者都认为自己所面对的,是世上最高最厚最坚固的墙。每一个墙外者都认定,自己是天底下最不幸的人。

因此墙不仅把墙内者与墙外者隔开了,也把每个墙外者与所有其他的墙外者,都隔开了。每一个自认为天底下最不幸的人,都不可能真正同情其他不幸者,更不会帮助其他不幸者。坚信自己的不幸,使他坚信自己是无力的。

因而墙外者人数再多,也不可能成为一个真正的集团。每一个墙外者集团,只有他自己一个人。每一个墙外者,永远只是一个孤立无援的墙外者。每一个墙外者对另一个墙外者来说,永远都是一个他者,一个异己者,一个敌对者。

现在你已经明白了:墙外面有四个人,墙里面只有两个人。情况似乎发生了变化:墙外的力量已经比墙内的力量强大了。但这只是表面现象──仅仅停留在墙的表面。

真实的情况是,事态不仅没有朝全体墙外者有利的方向发展,反而(有些出人意料地)使墙内者集团更强大了。

当墙外只有一个人时,墙内者不可能同意墙外者随意进入墙内──否则墙的存在就没有意义了,但当墙外者的总数(四个)已成倍于墙内者的总数(两个)时,墙内者就开始为墙的安全发愁。

墙内者担心:某个墙外者或许会因为入墙无门而无聊,或许会在无聊中来回踱步,当他无意中拐过墙角时,他必将偶然地发现一个早就存在的简单事实:另外的墙外也有墙外者!

当每个墙外者都误以为自己是唯一的墙外者时,他决不敢妄图推倒墙。一旦某个墙外者发现了另外的墙外者,尽管他依旧不敢悍然违背“禁止推墙”的神圣禁令,但他会想起上帝的另一条圣训:“可以推理。”于是这个首先发现存在着其他墙外者的墙外者就开始推理,一推理他就会醒悟:每一堵墙的外面,都有一个与自己处境相似的墙外者。

一旦不止一个不敢推墙的墙外者开始了推理,比如说两个墙外者学会了推理,这两个墙外者就不再是互相隔离的墙外者,他们立刻会组成与墙内者集团势均力敌的墙外者集团。随着学会推理的墙外者人数的增多,墙外者集团还会进一步扩大,这样墙的存在迟早会受到威胁:人数多的墙外者不该呆在墙外!人数少的墙内者不该呆在墙内!

为了防止这种不利于墙内者集团的非常状态出现,墙内者主动在墙上开了门:但不是只在一堵墙上开门,而是在每一堵墙上都开了门。

因为墙内者知道,如果仅仅在某一堵墙上开一扇门,那么另外三堵墙外的三个墙外者就会一起挤到有门的这堵墙上来,这样四个墙外者就会因为争着挤进门而一起把有门的这堵墙推倒──虽然他们的本意决非如此,而没有门的另外三堵墙,也会紧接着被带倒。这样,开门的措施不仅不能削弱全体墙外者原本分崩离析的力量,反而促使原本一盘散沙的墙外者迅速组成了利益排斥却目标一致的集团。墙内者为保护墙而不得已推出的改革措施,反而成了招引墙外者向墙发起集体进攻的动员令。这不符合墙内者希望所有的墙外者永远互相隔离的愿望。

而每一堵墙上都开了一扇门以后,情形就大大地不同了。理论上,每一个墙外者都有机会进入墙内,这就平息了每一个墙外者对墙内者和墙本身的不满。即使理论与实际有所脱节,墙外者也无可奈何,因为谁都明白,墙内的空间确实相当有限。惯于妥协的墙外者甚至认为,墙内空间的有限不应该由墙内者负责。相反,每一个墙外者都因此而憎恨与自己一样企图进入门内的其他墙外者。因为任何一个墙外的他者进入门内,他入门的机会就要减少。所以无须墙内者来恪守“门户开放”的诺言,每一个墙外者都在不遗余力地剥夺墙内者所许诺给其他墙外者的权利──每一个墙外者都想独享这份权利。因为每一个墙外者与墙内者一样明白:只要墙存在着,任何权利都不可能人人平等地享有。因此只要墙存在着,任何权利说到底都只是少数人才能享有的特权。

由于每一个墙外者在理论上都已成了墙内者的候选人,因此墙内者的总数(事实上的加心理上的)就在“统计学意义上”超过了墙外者的总数。因为没有一个墙外者甘心永远做墙外者,每一个墙外者都渴望做墙内者,因此每一个事实上的墙外者,竟都成了心理上的墙内者。

作为心理上的墙内者,每一个墙外者都在不顾一切地保护着每一堵墙,比任何一个墙内者更坚定不移、更义无反顾。相反,每一个墙内者都知道幽闭在墙内有多么气闷。个别墙内者还憋闷得患上了严重的幽闭恐怖症,宁愿放弃墙内者的特权,甘冒受到墙内者集团的无情打击,不顾一切地逃到了墙外。也有个别墙内者无聊得发疯,在墙上挖个小小的狗洞让狗自由进出,以便利用狗的特殊嗅觉来刺探墙外的空气,满足其好奇,救济其苦闷。甚至有个别墙内者空虚得大发神经,以推倒墙压死外面的墙外者来取乐──这些墙内者的种种变态行为,都在客观上破坏了墙。但任何一个还没有成为事实上的墙内者的“心理上的墙内者”,都不允许任何人以任何形式对墙进行破坏,即便破坏者是他无限敬畏的墙内者,也会遭到他的痛恨,因为“那是即将属于我的墙!”因此,任何一个擅自动手对墙加以破坏的人(无论墙外者或墙内者),首先遭到的毁灭性打击总是来自“心理上的墙内者”,而不是事实上的墙内者。事实上的墙内者所要做的,只是表彰和奖励积极投身护墙事业的墙外者:偶而打开墙上的门,让对护墙事业做出特殊贡献的个别墙外者,进入门墙。

于是每一个墙外者都再次成了所有其他墙外者的敌人,任何推理都再也没有意义。任何一个妄图推倒墙的墙外者都被另外的墙外者(那是些哪怕永远呆在墙外也至死不悟的“心理上的墙内者”)当成了坏蛋、罪人,每一个因护墙而进入门墙的墙外者都被当成了英雄、圣人。英雄和坏蛋的故事被编成了动听的历史,圣人和罪人的传说被载入了神圣的经典,供世世代代的墙外者品尝和咀嚼,背诵和考试;使世世代代的墙外者恐惧和感恩,成熟和学乖。

从此以后,每一个墙外者都脸冲着墙,不再左顾右盼地推理,不再寻找可能存在(其实是必然存在)的其他墙外者。

当然,你已经想到了:每一堵墙上的门,都是假门!说它假,是因为门框画得很大。每个墙外者都会产生自己很容易就能进入的错觉或幻觉。但实际上,每扇门都是一扇窄门。

而且每一扇窄门,还是关的时候多,开的时候少。墙外者既然不再进行推理,也就永远放弃了推倒墙的念头。他们开始琢磨与推理不同的入门方法,寻找窍门和法门,比如“芝麻开门”之类的咒语:希望墙上的门,神奇地唯独对自己一个人主动敞开。

咒语声吸引了众多的墙外者,聚集到同一堵墙前面来,他们一起脸冲着墙,跪下,叩头如捣蒜。而墙上那扇门,成了死门,那门龛里,供着一尊神像。

磕头的墙外者们,谁也不知道,神就是墙内者──正是嵌在墙上的神,堵死了门。“芝麻开门”的咒语,使墙外者成了永远的门外汉。

但并非所有的墙外者都寄希望于咒语,并非所有的墙外者都相信神迹。不相信神迹不相信咒语的墙外的智者清醒地知道:咒语和神迹使墙外者麻木,使墙外者集团分裂。然而由于太清醒,墙外的智者也格外痛苦。

但清醒也使智者大彻大悟,大彻大悟使智者决定:永远忘了墙是什么。清醒使智者冷静,冷静使智者决定:永远忘了墙的存在是为了隔离人与人。智者决定忘记:墙的存在是为了保护墙内者,因为这使处于墙外的他更加痛苦。但智者至少不再相信大多数墙外者的信条──“墙的存在是为了保护墙外者”──因为这是只有愚人才会相信的。

忘了墙的存在及其作用的墙外者,于是从墙外者摇身一变,成了世外高人。高人总是一再声称,他面对墙的真正目的,决非为了最终进入墙内。但高人无法否认的是,他确实一直面对着墙。

高人必须解释这个矛盾:既然他不想进入墙,为什么一直脸冲着墙?

高人的自我辩解总是万变不离其宗:“我之所以一直面对着墙,并不是为了进入墙内;而是因为,我热爱墙本身。”

高人的说法,使毫不讳言自己确实想进入墙内的其他墙外者,觉得虚伪。

一个墙外者率先发难:“我像你一样热爱墙,但我之所以热爱墙,就是因为墙上开了门,门使我有希望进入墙内。既然你不想进入墙内,为什么要热爱墙?”

另一个墙外者说:“我也像你一样热爱墙,因为我马上就要进入墙内了。我之所以在没有进入前就热爱墙,因为墙有隔离人的作用。虽然在我进入墙之前,墙阻止了我的进入;但我一旦进入了墙,墙就会阻止其他人进入墙内,更何况到时候我将进一步加固墙──这将是我进入门墙以后首先要做的事。”

第三个墙外者说:“对我而言,在墙外热爱墙是可笑的。我现在在墙外,我就憎恨墙──但热爱门;只有等我进入墙内后,我才会热爱墙──但憎恨门。而不想进入墙内却热爱墙的墙外者,不是骗子就是疯子。”

第四个墙外者说:“对我来说,墙就是墙,无论我是在墙内还是在墙外。我认为否认墙的存在的墙外者,是为了讨好墙内者;也就是说,他最终还是为了巧妙地进入墙。否认墙的真正作用的墙内者,是为了蒙骗墙外者;也就是说,他最终还是不会自动走到墙外。”

第五个墙外者说:“无论是把自己打扮成墙外者的‘事实上的墙内者’,还是以‘未来的墙内者’自居的墙外者,都是骑墙者。而我最痛恨的就是骑墙者。”

第六个墙外者说:“其实呆在墙里面,就像是一只关在笼子里的小鸟。我不喜欢被关在笼子里,所以我喜欢呆在墙外享受我的自由。”

第七个墙外者说:“我认为墙确实存在,墙是上帝造的。上帝造墙的目的,就是为了判别善恶:墙里的都是恶人,墙外的都是善人──我就是一个善人!”

第八个墙外者说:“我也认为墙确实存在,墙是上帝造的。上帝造墙的目的,确实是为了判别善恶:墙里的都是善人,墙外的都是恶人──人不应该出于自私而颠倒黑白。我就是一个恶人,愿上帝宽恕我!”

高人高妙地笑笑说:“你们这些可怜的墙外者。墙之所以存在于你们眼前,是因为你们心中有墙。心中有墙的人,永远是墙外者。心中无墙的人,即使是墙外者,也跟在墙里面没有两样。其实关于墙里面的任何传说,不过是传说而已。你们谁也没有进入过墙,你们谁也不是墙内者。我告诉你们,墙里墙外并没有任何分别。是无明的烦恼和妄生的分别心,使你们斤斤计较于墙内墙外。我还可以告诉你们,墙里面并不是空洞的。认为墙里面是空的,可以进入的人,只是因为自己心里空虚。所以,关于墙的一切想象,都是境由心生的妄念。我说墙不存在,是因为你们以为它是墙,我却知道墙只是一堵壁。我已经在这堵壁前面,纹丝不动地坐了九年,我还将永远这么坐下去。

“当我大彻大悟地发现墙只是壁的幻象,我就成了一个面壁者。每一个面壁者,都是幸福的人。

“至于说到门,我可以告诉你们,那同样是你们的幻想。可以说门并不存在。如果门确实存在,为什么我面壁九年也没能进去?也可以说门确实存在,但你们并不知道那究竟是什么门。我告诉你们,你们每个人面前的门,其实是一扇厕所门──你们应该庆幸门没有打开。只有像我这样有破壁神通的人,才无须进去就知道门里面有多么臭,多么肮脏,多么污秽。你们现在知道还不太迟,我劝你们不要进入这扇臭烘烘的厕所门。退一万步说罢:即便门里面并不臭,即便这扇门并非厕所门,你们也应该想象它里面很臭,很脏。其实我也没有进入过这扇厕所门,我之所以知道那里面很脏很臭,是因为我有一个法宝:对一切自己所向往的东西,都作‘不净观’。”

高人的高深莫测的理论,使刚才还在嘲笑高人的墙外者都哑口无言,因为这确实是他们闻所未闻的高论:墙居然是壁。然而他们更不知道,不管是墙也好,壁也罢,它确实自古到今始终存在。就在面壁的高人高谈阔论的此刻,墙还在那里!

一部分对进入墙内已彻底绝望的墙外者,在心如死灰之后,决定在旧墙的外面,再造一堵新的墙。这堵新的墙,可以使离旧墙不远的自己,成为新墙的墙内者,而使另一些远离旧墙的人,成为新墙的墙外者。

被第二堵墙隔离在外的那些“墙外的墙外者”,同样不甘于永远做墙外者,于是他们在墙外之墙的外面,造起了第三堵墙:把自己围在墙内,把另一些人隔离在外。

而每造起一堵新的墙,都会重起争端:谁有资格呆在新墙之内,谁应该被逐出新墙之外。

争端无法平息,于是新的墙再次动工──人类文明终于成了一座充斥着连绵无尽的重重高墙的巨大迷宫。

人类自古以来,从未停止过建造墙。人类的心灵,已经被一堵一堵的墙分隔成了心房和心室。聪明的人们说,把心灵分为一个个空间,才能显示出心灵的七窍玲珑。

有一个墙外者说过:墙是终有一天要倒的。

但是只要人类心中有墙,倒塌的墙还会再造起来,而墙外之墙也会一圈一圈永远造下去。

必须有一群心中无墙但没有忘记事实上墙确实存在的行动者,而非面壁者:彻底地挖掉墙脚,推倒墙垣,拆除墙壁。必须有一群心中无墙并永不重建任何墙与壁的破坏者,而非建设者:还地球以荒芜,还人类以空间,还心灵以自由。

让所有的人都回到一个起点:任何人都没有权力,把自己的同类视为他者!

— END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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