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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远山 | 马当路戆大

2017-11-02 张远山 庄子江湖

马当路戆大

张远山


我父母都是绍兴人。祖父母三十年代中期从绍兴臬阜移居上海,父亲生在南市天子堂街。母亲五十年代末被外祖父从绍兴柯桥卖到上海做童养媳,母亲不喜欢拖鼻涕的未婚夫“弟弟”,逃到嫁给天子堂街一个绍兴人的姐姐家里,在居委会找了一份工作,天天出入各家各户,包括我祖母的家。祖母看上了母亲,父亲奉命结婚,婚后搬到了马当路。

我六十年代初出生在江浙人聚居的马当路。马当路南端,止于作为上只角、下个角分界线的徐家汇路。马当路的江浙人心态微妙,既庆幸自己挤进了上只角,又深知市中心的高等华人并不把这里视为上只角。上只角、下只角的差别主要是经济收入和文化教养。马当路的江浙人大多属于城市贫民,经济状况、文化程度濒临赤贫,比徐家汇路以南的苏北人聚居区好得有限。乡下人移民上海,通常依同乡而居,并与同乡联姻。上海由此形成了许多籍贯相同、收入相近的聚居区。

江浙人还有近亲结婚的陋习,这导致了很高的先天弱智比例。“马当路戆大”是邻近地区一句俚语。


马当路最好的石库门是包括四条弄堂的荣华里。我家位于荣华里第三条弄堂的过街楼。

荣华里第四条弄堂口有一爿烟纸店,老板夫妇是浙江东阳人,表兄妹,一子二女都是戆大。儿子是老二,游手好闲的马当路小开。他总是在小店附近,决不走远。身穿崭新笔挺的呢制中山装,背手挺胸踱着方步,旁若无人放声高歌。他嗓音浑厚,中气绵长,显然与营养良好、卡路里充足有关。多年后我每次听到帕瓦罗蒂的歌声,就会不由自主想起这位烟纸店小开。多年后我每次看到身穿呢制中山装的大人物,也会不由自主想起这位烟纸店小开。在我的童年记忆里,以高级呢制中山装为常服者,仅他一人。

大小姐和三小姐的智力更逊于兄弟。一旦老板夫妇忙于别务,任何一位小姐当柜,就会出错。街坊们缺这少那,常差小孩去烟纸店买。小孩买回家,或是少找了零钱,或是拿错了物品,父母只能再跑一趟。老板夫妇总是自认理亏,街坊怎么说就怎么依,从不大起争执。

若是起了争执,必是不知情的过路客,通常是女客。她抱着“无商不奸”的传统成见,再加上对“资产阶级”的时代偏见,以为不气势汹汹就讨不回公道。老板赔尽小心,她还是愤愤不平,向围观的街坊控诉烟纸店小姐故意讹她。然而老板夫妇口碑极佳,于是只剩下一幕后现代拼贴式的男女声二重唱:革命女同志不依不饶,无人同情地声讨着资产阶级,烟纸店小开面带微笑,超然物外地高唱着革命歌曲。

母亲差我去买东西,形情有所不同。并非烟纸店小姐少找我零钱,而是我从未学会等找零钱。我只知道一手交钱一手交货。小姐把物品给我,我把整钱往柜面一放撒腿就跑。小姐的脑筋哪有我的腿快?等我到家,恐怕她还没算清要给多少找头。

有时母亲要我买两件东西。小姐先给我一件,随后转身到货柜上找第二件。她脑子反应慢,动作又不利索。我见她转身不再理我,认定买卖已成,把整钱往柜面一放,算是银货两讫,又撒腿就跑。不论是我没要找头,还是我少拿货品,母亲只好自己再跑一趟。老板照例陪罪。母亲却说,不是你们小姐的错,是我儿子糊涂。于是双方各自检讨,配以烟纸店小开无时或停的声乐伴奏,其乐融融宛如君子国之民。

我屡教不改,母亲只能认命。没有现成零钱时,就不再让我去,要么自己去,要么差我哥去。我哥从不出错。若是出了错,一定是烟纸店小姐的错,不是多给了找头,就是多给了物品。

我的注意力从小不在具体事物上。在日常生活中,我宛如梦游。我的恒常表情是两眼定洋洋,一眨不眨,完全彻底神游天外。母亲说,绍兴话管我这种人叫“天外人”。不过母亲更喜欢戏仿那句本地俚语,又气又笑地叹道:“马当路又多了一个戆大。”

马当路戆大是马当路革命群众的欢乐之源,而我是我家的欢乐之源。父母亲友都说,我一开口就引人发笑。我随口乱说的话,用绍兴话说都是“戏话”。但我丝毫不明白,自己为何引人发笑,更不明白自己为何成了马当路戆大。在破除迷信的革命年代,与父亲并非近亲的母亲坚信,她儿子成为马当路戆大的唯一解释,就是过街楼住户踩在穿行于弄堂的众生头上,很不积德。


荣华里第一条弄堂有一个居家戆大,天天衣着干净地坐在家门口,两眼定洋洋,一眨不眨,完全彻底神游天外。每个周日午后,其父就会陪他在弄堂里打羽毛球,不过他从未打到过球。每次他狗熊般挥拍一扑,撩个空,他就呵呵憨笑不止,笨拙地弯腰捡起球,迈着鸭步交给父亲,退回原地,张嘴躬身,两眼定洋洋,一眨不眨严阵以待。其父再发球,他再撩空,再憨笑,再捡球,再交还父亲。旁观者乐不可支,他浑然不觉,其父也毫不在意。直到他捡球捡累了,游戏才告终。

另一个马当路戆大不知属于哪家哪户。他每天从早到晚,都在露天菜场附近游荡。大清早街坊们在油条摊前排队,他已在那里维持秩序,不由分说把插队者拽出来。上海人买油条,用的就是已成国家级笑柄的半两粮票。排队买油条的街坊久站无聊,就以戏弄戆大为消遣。

苏州人问:“戆大,叫我啥?”

“爸爸!”

“嗳!乖儿子!”

排队者、炸油条者都笑戆大。苏州人拿了油条,分给戆大半根,笑眯眯走了。

戆大说话和吃油条时,并未忘记把插队者拽出来,两件事显然不属于同一个操作系统管辖。

小宁波也想讨便宜:“戆大,叫我啥?”

“姆妈!”

排队者、炸油条者、插队者都笑小宁波。小宁波气坏了,没料到戆大竟聪明到会捉弄人,又不愿与戆大一般见识,只好自认晦气,用筷子穿上两根油条,气呼呼走了。

一定有聪明的街坊教过戆大:想得好处,就要嘴甜。看见男人,就叫爸爸。看见女人,就叫姆妈。戆大分不清男女,缺德者又多为男人。讨便宜的男人如同玩轮盘赌,就看撞上的是奇数还是偶数。小宁波今天赌输了,或许明天早上还会再赌。男人赌性很重,但戆大没有赌性。在计算机时代来临前,戆大已经熟练掌握了二进位制。尽管莱布尼茨发明的二进位制受启发于太极图是误传,但戆大的“一分为二”辩证法,确实出自中华祖传。

那个人人神经高度紧张、惟恐被命运选中的革命年代,越剧、沪剧和上海滑稽戏均已销声匿迹,居委会门口露天播放的九寸黑白电视机,要到七十年代末才出现,戏弄戆大就成了马当路革命群众不可或缺的业余爱好,这使卑微的他们找到了碧落黄泉遍觅不见的优越感。戆大是无须专业培训的天生小丑,永远的革命乐观主义者,不在乎被人取乐。

戆大为正常人喜闻乐见,但乐见未必常见。不少戆大深居简出,大隐隐市。我家所属居民小组组长的儿子,就是一位仅知有之、难得一见的隐居戆大。只有每年的国庆之夜,那些久闻其名、未见其面者,才有机会瞻仰其尊容。

国庆之夜,人民广场要放焰火,实行交通管制。上海各处的市民不能前往市中心,只能在自己所居的马路上观赏。好在礼花升空,远观更胜近看。夜色未降之时,马当路上已经放满了预占位子的各种椅凳。大体每家占一排,最佳椅凳居中。

晚饭一过,革命群众纷纷走出家门——全体四类分子被户籍警集中到居委会面壁思过,一来他们没资格与民同乐,二来防止他们搞破坏。全体戆大也无一遗漏地集体亮相,连居民小组长的戆大儿子也隆重出场,就座于居中尊位。还有无数隐居戆大涌上街心,在照明弹般的礼花下一现真容。这个欢庆革命胜利若干周年的神圣之夜,成了革命群众检阅马当路戆大的狂欢之夜。全体戆大仰头看焰火,革命群众低头看戆大。

戆大们表情高度一致。戆大们不思考不发愁,面容光滑,决无皱纹,难以推断具体年龄,仿佛长寿不老的藐姑射仙人。戆大们对同类毫无仇恨,下唇前伸,咬肌松弛,不会像革命群众那样咬牙切齿。戆大们对世界没有贪欲,下巴耷拉,口涎满溢,两眼定洋洋,一眨不眨看着夜空,似乎完全彻底神游天外,又似乎看不够千奇百怪的红尘世界。

人各不同一如其面,惟有戆大千人一面。不同民族的正常人相貌迥异,但全世界戆大都长着标准划一的统一面孔,早在史前时期就已进入全球化时代。不过也有例外。有一对马当路戆大是孪生兄弟,不仅都是兔唇,而且与常人的额头饱满外凸相反,其脑门像勺子一样内凹,看着非常恐怖。后来看好莱坞科幻片,那些异形外星人也远没有如此可怖。外星人毕竟是异类,再怎么怪异也没有切身之感。而这对孪生兄弟却是我们的同类,其异形就令人不寒而栗。

童年时代即将终结的六十年代末,我从绍兴柯桥外婆家回到马当路,准备入读小学。开学前几周,母亲天天带着我上班。几天后我问了一个戆问题:“姆妈,你天天上班做同样的事情,一点也不厌烦吗?”母亲笑道:“戆大儿子,你以为大人上班是在玩啊?你爸爸,你伯伯,你舅舅,你姨妈,像姆妈一样,每天上班都是做同样的事情。”这句话奠定了我的毕生理想:长大后我要像所有的马当路戆大一样不上班。

这一年国庆之夜放焰火,居民小组长的戆大儿子没有出席盛会。失望的马当路革命群众,交头接耳传播小道消息:那个天天出入各家各户宣讲革命道理的母亲,把自己的戆大儿子活活饿死了。

— END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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