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童寯:长夜的独行者

张琴 光明城Luminocity
2024-09-07

出了专业的圈子,没什么人知道童寯。在专业的圈子里,可能也没什么人了解童寯。 


隔着岁月,一些人和事会越来越清晰,而一些人和事会越来越浑沌。记录童寯,也许可以让人在历史的迷雾中自醒。 当然只是记录,或者真实有据或者自相矛盾,这过程有时幸福有时痛苦。 


童寯留下了大量的文字和材料。我想,不管我或别人,以他为题做了什么写了什么,他其实并不在意。 


1925年的童寯


作为与杨廷宝、梁思成、刘敦桢并称为中国建筑师中的“建筑四杰”的童寯,大概是四人中最孤独的一位。多年以后,新一代年轻人只知道南京工学院中大院一楼阅览室里有一个老人,总是坐在某个固定的座位上。他称自己为钟。这个可能因为他像钟一样准时,在固定的位置一坐一天像座钟。

 

“建筑四杰”里只有童寯不是院士,也没有任何官职。在他人生的最后20年,他的圈子小得只剩下南工建筑系的一张书桌,但他的学术视野却包罗古今中外:从中国古典园林的考证(《江南园林志》、《造园史纲》),到东西方建筑的比较(《西方近现代建筑史》、《中国建筑史》);再到雕塑、绘画史的研究(《中国绘画史》、《中国雕塑史》)。

童寯的人生,是怎样的?


沈阳


童寯兄弟三人,父亲恩格是家族中的第一位读书人,曾经以奉天府学禀生资格考取岁贡,殿试为二等 11 名进士。钦点七品。他对童寯一生影响深远。 


幼时童寯与父亲恩格在沈阳浩然里 


1921 年 7 月,童寯中学毕业,投考了唐山交大。就在这时,新任奉天省教育厅厅长的父亲去北平出差,了解到清华留美预备学校该年准许接收东北籍考生。在父亲的鼓励下,童寯决定参加竞争。 当时考生有三四百人,东三省有五个名额。结果,童寯在交大考试中名列第一,在清华考试中名列第三。童寯最终选择了清华,离开家乡沈阳到北京。据说他是第一位进入清华的东北学生。 


1928 年,在张作霖于皇姑屯被炸死后,梁思成、林徽因在东北大学开办了建筑系,秋季开学。 1930 年,在童寯留美求学跟伊莱 · 康恩实习到达颠峰的时期,他收到梁思成发到纽约的电报,请他到东北大学任教。童寯当时在美国建筑界已是杰出的新星,全美建筑竞赛(BAID) 的冠军 ( 共 40 所建筑系参赛 )。


童寯与昔日清华同窗 ( 左二许鉴 ) 在美国合影 


收到东北大学的聘书后,童寯改变旅欧经小亚西亚从印度回国的路线,而从西伯利亚于1930 年 8 月回到沈阳。 在东北大学建筑系成立令人兴奋的两年后,由于沈阳的严冬气候,陈植、林徽因都患了肺病,加上梁思成、陈植都有了儿子,在东北生活非长久之计。 6 月梁思成辞职去了北京的中国营造学社后,东北大学只留下童寯和蔡方荫。 


东北大学建筑系师生合影,1930 年。


童寯接替梁思成成为系主任。 三个月后,“九一八”事变爆发,从“九一八”起,童寯开始了颠沛流离的生活。 


“九一八”事变爆发的第二天,日本侵略军占领沈阳,北陵区东北大学校园被封闭,学校正式宣布解散。 当晚,童家倾家逃亡北京。童寯带着父亲恩格、夫人关蔚然、童廕夫人、童村 ( 当时在北京协和医院 ) 夫人 ,轻装登上火车。童廕则在后几天出发,他负责近一车皮的全家家产及家什。火车近山海关时,遭到土匪袭击,火车被截停,押车武装开枪还击。枪战中火车司机死了,童廕从车的后侧面跑到车头,开动火车,逃出险境。这车皮里有童寯的水彩画作及那套关于西方建筑史的幻灯片。


在随后的战争岁月里,童寯带着这批幻灯片从北平至上海、南京再到重庆,转徙四方,行程万里,始终不离左右。尔后,随着抗日战争的胜利和新中国的成立,东北大学复校改称东北工学院,建筑系也开始招生,童寯将这批幻灯片无偿交给东北工学院院长张立吾,轻描淡写但又语重心长地说 :“我带它走过两万里,历经20 年,现在物归原主吧!” 


北京


北京对童寯的人生是非常重要的地方。


当时的清华校园,大家云集。梁启超、王国维、赵元任、陈寅恪等均在清华从事教职。童寯受教于英文教师王文显,物理教师梅贻琦,生物教师秉志,体育教师马约翰等。他常听梁启超、胡适、王国维的讲座,其中对童寯影响最大的是王国维。 


就学时期的童寯在清华校园 

读读童寯的《江南园林志》,文体与《人间词话》有异曲同工之妙。比如王的学问三境界脍炙人口,童则有园林三境界。童开篇解析园字,而王解析堂字。陈寅恪为王国维写的墓志铭 :


“士之读书治学,盖将以脱心志于俗谛之桎梏,真理因得以发扬。思想而不自由,毋宁死耳。斯古今仁圣所同殉之精义,夫岂庸鄙之敢望。先生以一死见其独立自由之意志,非所论于一人之恩怨,一姓之兴亡。呜呼 ! 树兹石于讲舍,系哀思而不忘; 表哲人之奇节,诉真宰之茫茫。来世不可知者也,先生之著述,或有时而不章;先生之学说,或有时而可商。惟此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历千万祀,与天壤而同久,共三光而永光。”


或提示了清华四年留给童寯终生的影响 :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 


1923 年,清华三年级时的童寯 

童家逃难抵达北京后不久,童寯接到陈植邀请,于当年11 月赴沪加入赵深陈植建筑事务所,后事务所更名为华盖建筑师事务所。 在这之后,因为战争,童寯辗转重庆、上海、贵阳。


杨廷宝在上海华盖建筑师事务所 


1982 年 10 月,童寯到北京进行放射性治疗。这之前他有近 30 年没有到过北京了。 


如今年逾九十的吴良镛先生回忆起童寯这次的清华行,几乎记得每一个细节。童寯由长子童诗白陪同,参观了清华大学建筑系,与他的学生和学生的学生聚会留影。大家见到他都非常高兴,请他讲话。 很多都来参加聚会,1942 年毕业的戴念慈当时担任建设部副部长,以校友的名义安排了晚餐。童寯年轻时喜欢照相,但在他留下的大量照片中,他几乎都是板着脸一副不苟言笑的表情。这次也一样,童寯坐在中间,他的学生们围绕着他站在后排,照片上的他依然板着脸。这是他最后一次到清华,也是最后一次参加公众活动。 


1982 年,童寯在清华建筑系 


童寯晚年曾经将自己与清华的命运关系总结为这样两句话 :“如果我在 1921 年没选择清华的话,我就会去唐山交通大学,这样我就会在后来的大地震中惨死。而如果我在 1949年选择了清华的话,我必定会在‘文革’中被整死。”确实,假如当初选择去清华教书,在北京的风口浪尖恐怕运动冲击更大。可是,在1949年,大部分人如同梁思成一样为终于迎来和平建设而欢欣鼓舞时,谁能预料到残酷的政治运动会如此改变中国的命运呢?


南京


尽管清华大学对青少年时期的童寯影响如此深远,但是在1950 年代初清华大学组建建筑系时,他却拒绝了梁思成的邀请,没有选择回到母校,而是留在南京,并在南京度过了他余生。


1960 年 11 月,南京工学院成立建筑设计院,童寯任首任院长。 1960 年代初期童寯主持西方建筑史研究。即使与当时政治气候不合,他仍然一个人不懈地进行专题研究。例如西式园林、密斯万用空间、巴黎城规史等。同时他开始着手系统研究西方现代建筑理论,数十年如一日端坐南京工学院建筑系资料室,博览群书,潜心研读,为我国现代建筑理论做开拓性的研究。 


1960年代的运动初期,童寯主要是自己写思想汇报,与党和社会的要求对照检查。从同事之间的相互提意见可以看出南京和北京相比还算温和。


但当时间来到 1966 年,随着“文化大革命”的进行,童寯完全被剥夺了教学和科研的机会。 1968 年初,孙子童明出生。新生儿并没有给一家人带来喜悦,因为从 1968 年开始,童寯的境遇开始恶化。他屡次被抄家、批斗、罚跪。他在学校的工作是打扫卫生,包括清扫厕所,并被派去南京长江大桥工地敲石子。童寯记录 :“1968 年 10 月 15 日,劳动 :上午8点 30 分去打扫沙塘园学生宿舍和全院室外厕所卫生。下午2点 30 分至5 点 30 分去沙塘园学生宿舍打扫卫生,又去全院室外厕所打扫卫生,到图书馆西北角房间外挖坑,运土运泥。”


童林夙回忆 :“‘文革’期间父亲说的话就更少了。有时整日沉默不语,有时自己哼哼古诗。吃饭时和平时一样,有时突然起身离开饭桌去查 Webster 大字典,然后再回来吃饭。有一天学校的造反派突然来我家说要抄‘四旧’,将家里的古典音乐唱片和一些古书通通带走放在三轮车上,并要父亲带上高帽子游街,将这些‘封、资、修’的东西送到学校。由于父亲年事已高,我就代父亲游街,戴了高帽子一直将这些东西送到学校,接受批判后回家。父亲见我回家了就说‘吃饺子’。”


童寯与童文、童明在文昌巷 52 号庭院中 


对于童家来说,平时吃饺子是家中改善伙食之举,是一件乐事。在被抄家后一片狼藉,他被辱以不堪入耳之词,全家气氛十分低沉的时候,童寯选择吃饺子。 


1963 年童寯被检查出患有膀胱癌,但手术后恢复很好。这段历史使得他清楚地知道尿血意味着什么。但他手上有一堆的书稿要整理出版。他在争分夺秒。 


根据齐康回忆,童寯最后的写作是《中国大百科全书》建筑卷条目中的“江南园林”。在病床上他仍伏案写作。医生给他打针,他对医生说:“你们打我的脚,别打我的手,打我的手,我就不能写字了。” 


晚年的童寯与刘光华合影 


1983 年 3 月 28 日,童寯病逝于南京军区总医院西翼 2 楼207 病床。尽管生前笔耕不辍、著作等身,他一个字的遗嘱也没有留下。这座医院的前身是南京中央医院,由他生前的挚友杨廷宝设计。童寯曾经戏称其主楼为“放倒的板凳”。


童寯、杨廷宝两位老人的命运似是紧相耦合。 1983年童寯住院后,杨廷宝出差赶回时,直接去了病房探望手术后的童寯,两人都很乐观,谈了工作的事,以及接待费慰梅的事。 不到一个月,杨廷宝因脑溢血住院急救。 


与童寯形成鲜明对比的是,杨廷宝由于一直担任政府和学界的要职,所以就医享受相应的省部级待遇。就连杨廷宝本人要求在自己设计的南京军区总医院住院,与童寯一起为伴,也遭到拒绝。童寯手术一愈合,即将进入下一个阶段的放射治疗时,急忙让儿子童林夙教授骑三轮车把他拉到杨廷宝所住的医院。昏迷中的杨廷宝蓦然清醒,兴奋异常,周边的同事为了避免两老过分激动,只让他们长久紧紧握手。两人无言落泪,此一别,不久就分别驾鹤西去。 


1934年,童寯和杨廷宝在苏州 


在文革里童寯所作的检讨中,曾多次交代自己是个人主义者,“至于我的个人主义,倒不是为名为利,而是比名利更自私的个人主义;是放在名利上的,名利之外的‘遗世独立’,‘孤芳自赏’,‘落落寡合’,‘不随流俗’等的知识分子所视为评定人格的标准。为名为利的个人主义还是入世的,不能离开群众 ;而不为名利的个人主义则是超然的,脱离群众的。我的逃名鄙利思想是由欣赏元朝绘画和晚明文学而来。如倪瓒的山水画,‘从来不见一人,只二三棵枯树,几块乱石,有时加一亭子’,我就是陶醉于这种画中的人。”在另一份交代中,他宣称自己是“世界主义者”。而那时,只有“爱国主义”才是唯一的选择。


童寯认为 :政治只有利害,没有是非。 


本文节选自《长夜的独行者》 童寯 1963-1983 

张琴 著

《长夜的独行者》

童寯1963-1983


张琴 著

ISBN:978-7-5608-8165-2

单价: 42 元

版次:第1版

字 数: 11万8千

出版发行: 同济大学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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