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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科米星: 朝向日常与变化的实践

李翔宁 光明城 2021-06-01

当代中国建筑经历了狂飙式的40年发展,创造出了全球瞩目的成就,其成果既体现在数量上,也体现在质量上。在我看来,中国众多创造出优秀作品的建筑师们,正在努力把当代中国建筑提升到一个更高的层面,找到中国建筑特有的道路。在这些努力中,或许存在两条路径或者说两种实践方式:一是在建筑设计最硬核的设计语言上持续不懈地探索,二是在中国社会与城市文化的当代性命题中发掘突破固有建筑学学科内涵的养料。


事实上,这两条路径也是20世纪以来的建筑师们为自己的职业生涯确定方向时必须直面的选择。众多被中国建筑师们当作职业生涯参照系的建筑先贤们,如可以归入前者的路易・ 康、斯卡帕、卒姆托,或是可以归入后者的柯布西耶、文丘里、库哈斯,都成为在这两条道路上前行的重要灯塔。

 

当然,在当代中国建筑的语境中,这两条看起来给建筑师们期许与允诺的道路上同样也布满着荆棘和危险。前者容易使人堕入形式主义的巢臼,或者过度个人风格化的泥沼;而后者则存在和消费文化同流合污,或者脱离建筑学的范畴而成为政治正确的社会运动的鼓吹者。

 

在21世纪第三个十年的开端回望,或许会发现过去的40年间在这两条道路上真正深耕并有独特建树的中国建筑师并不多。我们既缺少像西扎或RCR那样数十年如一日坚持发展一种建筑形式语言的探索,又缺少像FAT或者犬吠工作室这样植根当代文化并给予批判性呈现的建筑实验。而庄慎和阿科米星在过去的十年间显然走在了后一条道路上,用他们自己的话来说,“从纷繁复杂的日常城市和建筑中发现建筑学的新经验”,而正是这种“在中国社会不确定的语境中探索建筑学还能做什么”,也正“意味着开放的边界和更多的可能”。

 

记得多年前一次出差前往阿那亚的途中,同行的一名上海建筑师让我一个个点评当代中国的明星建筑师。虽然没有办法根据建筑师们的实践水准排个座次,但当被问到哪些建筑师独辟蹊径开创了有价值的新方法时,我第一个想到的就是庄慎。今天想来我当时给出的理由是非常直接和感性的,“因为庄慎的设计中,有着当代中国建筑师群体很少有的特殊状态——轻”。这不是指结构意义上的轻盈,而是指一种态度——他既不像一些建筑师孜孜以求醉心于创造完美的形式,也不像另一些为“理论化焦虑”所扰的建筑师穷经皓首为自己的作品寻找理论阐释和附加意义。他不拘泥于形式的纯净统一,甚至用不同材料的拼贴和并置,来完成每一次场所营造的实验,因地制宜的形态和举重若轻的设计策略,让他的建筑具有一种舒适宜人的在地性。

 

这种印象应该直接来自2008年我在成都青城山策划的建筑师集群项目,八位建筑师每人设计八座联排院宅中的一座。在那个项目中,庄慎提交了一个诗意的设计——“一院一世界”[图1]:非常节制、有限的形式手段,经过巧妙控制的、压低了的视线,让青城山完全被收入建筑的主院落,而狭长的水院又将青城山景倒映其中。这好像是我第一次直接和庄慎共事的建筑项目。

 

01  一院一世界 鸟瞰图


仔细想来,庄慎和阿科米星的作品在当代中国建筑实践中占据的独特位置,在直观感受层面的“轻”,只是一种感觉可以进入的表象,而在这种举重若轻的建筑态度背后,或许可以解读出一种对价值的思考。正如卡尔维诺在《新千年文学备忘录》中指出的,“轻”相对于试图赋予语言力量、密度,以及事物、形体和感觉的具体性的方法而言,是“一种试图把语言变成无重量的元素,它像一朵云那样飘浮在事物的上空”,但这种轻“是与精确和坚定为伍,而不是与含糊和随意为伍”。或许轻松和随性的天性,使他不愿意将建筑师视为一个居高临下、曲高和寡的职业,这也使得在明星建筑师们成为大众传媒的宠儿而自觉不自觉地以生活方式和潮流引领者自居的今天,庄慎的轻装简行甚至有点不修边幅的形象,和他对于建筑实践的态度,对于“作为个人的建筑师及其设计作品与大众真实生活之间的关系日渐疏离”的认识有着准确的对位关系,从而发展出一套基于日常生活场景与消费文化逻辑的设计策略。

 

或许也正是出于这样的原因,在本文开头提到的两种实践路径或策略之间,庄慎选择了后者。今天的中国建筑师们,在经历了快速建造也快速被消费的几十年之后,意识到中国需要严肃认真的建筑学。同样出于对中国建筑学从未真正经历过现代主义启蒙这一现实的痛悟,许多真正认真思考建筑学命题的建筑师们重新回到现代主义的广袤田野深耕细作,发掘着诸如柯布西耶或路易・ 康的资源,不自觉地走向第一条道路,重新回到建筑学学科的核心议题如空间、结构、材料,乃至弗兰姆普敦为反对后现代和消费文化所祭起的建构文化大旗,或多或少都带着向现代主义回归的意味。正如前文所述,第一条路径的危险是脱离了当下中国社会现实的极端挑战,而回到西方近一个世纪前的文化语境下所创造的“革命性”的现代语言,一种在柯布身后可能是以形式的语言固化下来的现代性的残影,并试图用这种纯净的现代主义语言对抗后现代与消费文化的肆虐。

 

然而,正如马歇尔・伯曼为他讨论现代性体验的名著《一切坚固的东西都烟消云散了》的新版撰写了序言《宽广开放的理解方式》,并认为“宽广开放的理解方式仅仅是许多可能的理解方式之一,但它确具有一些优点……这种理解方式为在过去、现在与将来之间展开对话创造了条件。它跨越了物理的和社会的空间,揭示出伟大的艺术家与普通老百姓之间的统一,它拓宽了我们对自己经验的理解,向我们表明我们的生活中存在着比我们原有的设想更多的东西,赋予我们的日常生活一种新的广度与深度”。他始终认为,“任何一种现代主义的模式都不可能是最终的、不可变更的。对于排斥或敌视变化的现代主义而言,更确切地说,对于寻求一个伟大的变化而后不再寻求任何变化的现代主义而言,这个问题尤为尖锐”。

 

相对于这种回到曲高和寡的现代主义正统的方式(事实上庄慎早年的作品同济大学中德学院[图2]就已经在柯布式现代主义的语汇方面有上乘的表现),在过去的十年,庄慎似乎更愿意从一些商业性的项目入手,更好地理解日常生活和消费文化的逻辑。面对消费文化,既不能与其同流合污,又不能转身装作视而不见,与其被动地被消费文化所主宰,不如创造性地发掘其中的力量。这和罗兰・ 巴特对大众文化的态度或许有所共鸣。


 02  同济大学 中德学院


作为对都市现实和消费文化的回应,近十年来,阿科米星完成了一系列城市类型的项目,这或许被庄慎认为是“商业项目促使我们真正认真地开始关注当今社会以及消费文化的逻辑、大众文化的现象与规律,并认识到关乎建筑师社会理想的现实对象与内容”。庄慎非常敏锐地感受到,当代中国社会的发展造就了一个在政府项目之外的社会,或者说是商业开发的业主群落,他们正视商业价值创造的诉求并尊重社会和人文价值的体现,阿科米星很审慎地挑选甲方和项目,可以更多地在项目策划的前期就提供自己的建议,这些对于现实的考量最后常常体现在项目独特的任务书中,这也是庄慎所追求的“混合”,拓展而非自我封闭建筑师能量的边界,用组织者的角色替代传统的设计师的角色,从而真正找到一条打通个人化的设计思维与大众生活现实的管道。从庄慎和阿科米星的项目中可以看到突破传统的建筑组织方式和类型、切实呼应建筑介入城市的期待。


在上海文化信息产业园一期B4/B5地块的项目中[图3],建筑师希望创造不同高度、有私密感的庭院,采用了“悬挂的庭院”这一核心概念。通过将“庭院”悬挑在矩形办公单元楼不同高度和不同的位置这一简单的动作,就为园区带来了开放的地面空间和丰富的空间体验。在细部构造上,建筑非常适宜地选择了简单高效的策略。悬挑庭院的包裹材料经过长时间的推敲,选用了类似江南园林木格窗的比例,使人在很远的地方也能感受到一种半透明的效果。为了追求建筑体量的简洁轻盈,建筑师将建筑的窗做成外平,这种做法一般需要较为精密的特殊构件才能实现。为了配合标准建筑构件和传统安装门窗的做法,施工时将一个混凝土垛头浇筑在窗洞外,通过立面保温材料将厚度处理平整。这样一个简单的土建处理取得了非常好的视觉效果,同时可以保证不因为外平的窗发生渗水,这种高效和具有针对性的策略同样出现于阿科米星后来的项目中。

 

03  上海文化信息产业园一期B4B5地块


04  张江集电港三期 华鑫慧天地


04  张江集电港三期 华鑫慧天地2


张江集电港三期华鑫慧天地[图4]阿科米星新近完成的一个从城市设计到建筑单体的复杂建筑群落。混合多样的建筑类型使得整个园区具有了特殊的空间活力。而这些大小不同的建筑体,都围绕着一个基本的网格,从平面布局到建筑立面的构成,都呈现一种像素化的特征。建筑体量通过底层退让和大跨度的悬挑,形成了丰富多变的小型广场,使得建筑群具有了某种微型城市的场所气质。主体建筑立面上严格的网格和随机布置的凸窗之间形成了有趣的张力,同样小建筑群立面上的视觉张力则来自三种不同尺度的开窗形式的变换。

 

在另一个领域,阿科米星用实践证明了另一种建筑介入社会的方式。轻巧的、快速的、易于操作且效果显著的设计涌现出来。位于衡山路890弄(衡山和集)的发光砖墙[图5]、徐汇龙华街道敬老院外立面[图6]与棉仓城市客厅[图7]是这一类城市改造项目的代表作品。即便只是立面改造,阿科米星的作品也早已超越了“换个皮”的层级,并在使用、空间和技术等层面上给出丰富可能性。

 

05  衡山路890弄(衡山和集)8号楼外立面改造


06  徐汇区龙华街道敬老院立面改造


07  棉仓城市客厅


商业空间与建筑艺术本不是一对矛盾的词语,但在当代中国建筑实践中,经常会被对立地看待。商业项目似乎被视作炫目浮夸的代名词,艺术项目则和现实保持着冷漠的距离。衡山路890弄(衡山和集)8号楼外立面改造很好地给出了可以平衡两者的设计,项目所在地衡山坊历史街区紧邻衡复历史风貌区的边界,置身一条时尚的商业步行街。虽然整体保持了原有的花园洋房特征,但对建筑立面的控制相对宽松。这让立面的变化成为可能,建筑师正是抓住了这一可能性,设计了符合商业气质的会发光的砖墙,在同质性的砖墙中植入了完全异质的元素:同样尺寸的砖,传统的青砖被建筑师以特殊定制的发光砖取代。白天不起眼的砖墙到了夜间透出斑斓的光彩,创造了令人赞叹的特殊场所气氛。为此阿科米星研发了新的发光砖构造,表面的拓彩岩石板在白天与青砖无异,夜晚则会透光,形成有质感的发光体。昼夜更替,建筑也具有了两种不同的表情。变化的建筑面貌在满足建筑商业氛围的同时,也达到了装置艺术的效果,并营造了衡山坊区域的标识性。如果说庄慎对于城市消费文化的关注和思考还能在他为数不多的商业建筑中体现的话,这栋建筑一定是具有代表性的。

 

徐汇龙华街道敬老院外立面则由一个简单的外立面改造项目,变为具有实质意义的空间改造项目。原本单独的阳台被打通连接,文化信息产业园“悬浮的庭院”被“拿来”变成多组公共活动空间。在收拾建筑立面的同时,建筑师零敲碎打地选取每个适合的位置进行空间的置入,就使原本做个表皮的工作变得有厚度和有实用意义。

 

在棉仓城市客厅项目中,阿科米星对既有工业建筑的改造提出了“屋中屋”的概念。为了给服装公司提供一个成衣和餐饮品牌的线下体验店,建筑师将两个由钢结构和钢木结构组成的坡屋顶玻璃体量置入工厂内,通过将建筑、结构和设备进行整合,棉仓城市客厅可以在大跨度的工厂内提供稳定的室内环境。我们又看到了突出建筑体量的、提示性的“悬挂庭院”和立面的色彩划分,对于基本手段的反复使用被看作十分重要的建筑设计方法。

 

棉仓城市客厅的组成方式其实来自阿科米星在上海新天地设计的临时读书空间[图8],相同的架构既可以用于城市开放空间,也可以放入高大的工厂空间,建筑师能够控制构架的预算和把握建造的速度,甚至有一定产品化的倾向。现代主义萌芽期德意志制造联盟的工作,以及他们将工业化生产的体系和建筑设计的变革紧密联系起来的倡议在今天的中国依然成立,一个工业生产的大国和建筑建造的大国如何打破两者的壁垒,这和庄慎所关注的建筑作为科技的使用端被技术化的可能有着密切的因果联系。


08  新天地临时读书空间

 

如果说当代建筑中商业文化和城市开发所要求的视觉主导的经验可以作为建筑现实的一个面向,那么与之相生相克的另一个面向则是日常性的实践。这种源自日复一日的生活实践的最普通的行为,却在文丘里那里和一种奇观化的都市现实相勾连,使我们能够理解像拉斯维加斯那样疯狂的城市背后却遵循日常生活基本而简单的理性逻辑。对庄慎而言,对抗商业和消费侵蚀的一种力量或许也来自身边日常性的都市实践,以细微的甚至带有现象学意味的敏感来珍视这种流水般静默的空间实践。

 

在第16 届威尼斯国际建筑双年展中国国家馆中,“我们的乡村”主题展展出了阿科米星设计的位于南京桦墅周冲村的乡村工作室[图9],与其他项目一起,作为当代中国建筑乡村实践文化类建筑的代表,引起广泛关注。桦墅乡村工作室将两座旧房改建为乡村书院和活动室,如果熟悉庄慎前期作品的话,可以再次找到“悬挂的庭院”的身影。一个架高的观景台和一个弯弯的露台创造了两个物质化的庭院,用以重新梳理建筑室内外的关系。如果说桦墅乡村工作室的操作是一种加建和对比的处理,那么双栖斋和黎里则构筑出了独特的整体性乡村建筑艺术。空间、光线、材质、装饰的潜质都被建筑师敏锐地挖掘出来。


09  桦墅乡村工作室


在双栖斋中[图10],可以明确的一件事是,在乡村地区追求建筑精致品质的疲惫感在对空间氛围的精准把控中消失殆尽。建筑由一个56平方米的猪圈改造而来,围绕场地中的树木,使用拆除下来的旧砖做墙。屋顶略带坡度,用来支撑反梁的结构柱与树木一起,并置了人工和自然的景致。很难去定义它到底是一栋房子还是一个庭院,压低的屋顶给树木更为透气的空间,也使内部的明暗变化愈发明显。同样向屋顶争取资源的还有黎里,建筑原本是一处被民宅包围的小厂房,在对多稿新建方案并不满意和控制造价的要求下,建筑师选择直接对老建筑进行改造。通过对入口流线的调整,建筑将原本南侧的卫生间和主要的大空间进行了分区处理,人们先由昏暗的备弄进入一个内凹的门斗,紧接着是一个具有舞台感的双坡顶空间。室内被定义为次暗,氛围的营造就全靠点状的天窗,大小不一的40个亮子将自然光引入室内。而屋顶的乐趣可以通过民宿部分体验——庄慎在一次对谈中提到了儿时对于外婆家江南小镇的记忆,人与并不常接触的瓦屋面产生了近距离的关系。平台上的符号与提亮的窗口组成了一个巨大的屋顶装置,这是黎里最为动人的瞬间,庄慎似乎总能在富含中国传统文化韵味的空间中敏锐而自由地找到属于建筑的当代性。与桦墅乡村工作室一样,人们也都顺利地被他从地面带到了屋顶,仿佛都在等待登高后透出的第一口气。


10  双栖斋

 

另一个有趣的案例是阿科米星为莫干山庾村文化市集蚕种场所做的改造[图11],在临时性的要求下,改造趋向了一种展览的思考方式。由于蚕种场地面空间较为零碎,加之场地存在高差,如何有效地组织室外空间成为了真正的命题。设计最终使用竹棚搭建的方式,通过明确的矩形中心和不规则的外边界创造了几组重复的室外空间节点,集市等室外活动便可以通过几个中心“庭院”组织起来。放弃坚实的覆盖而选择竹棚不仅是出于性价比的考虑,也同时考虑通过现场工匠的手工调整来获得最佳的效果。蚕种场的竹棚完全可以被看作一次空间装置的实验,在理性层面,它是建筑空间创造的一部分,在感性层面,它可以成为一件独立于建筑空间之外的装置作品。富春俱舍走马楼中的“光锥”也具有同样的效果。


11 莫干山庾村文化市集蚕种场改造

 

而在城市环境中,相似的介入手法也被应用到都市空间的更新中。永嘉路口袋广场、宝山陈化成纪念馆移建改造[图12]都被设计建造成城市中可被体验的空间装置。陈化成纪念馆移建改造项目位于一座传统风格的老建筑旁边,阿科米星的策略是保持老建筑的本体不做任何改动,但通过添加一座由钢、木材共同建造的回廊向老建筑致意,通过回廊围合的院落空间在老建筑和新的场所之间建立了一道过渡性的屏障,保证了观看老建筑时所需的视觉距离,维护了老建筑相对私密和安静的空间氛围,这也暗示着两处空间在建造时间上的距离。而回廊的节点设计在某种程度上延续着传统木结构建筑榫卯的特质,回廊的细部干净明了,创造了有韵律的光影,毫不拖泥带水。

 

12  宝山陈化成纪念馆移建改造


这几个小项目为我们呈现的是阿科米星对于“日常”的诗意再造,他们相信眼前的城市和乡村有与众不同之处,并且积极地转化来自其中的启示。庄慎在其作品中提及的日常也并非是我们所认知的普遍意义的日常,他的工作更像是照亮荧光粉的紫外光射灯,将日常中的某些价值“高亮”了出来。

 

如果说阿科米星的实践与理论思考是基于他们对大众文化和消费社会之现实的观察,并将其与日常性的生活和空间实践联系起来,尝试在实践中批判性地重建日常生活场景及其秩序,那么有一点需要特别强调,即在阿科米星看来,日常生活的力量还在于一种潜移默化的、改变的过程:自发性的或者有导向性的自我调整的过程,在时间的维度上保持一种不断变革的力量。因为对他而言,改变在当代中国已经成为了一种“日常”。当然,这既可以体现在建筑师设计策略上的改变,更可以体现在建筑师职业身份的改变,也即以社区参与者的身份促成这种变革。庄慎采取了一种非常特别的实践方式:阿科米星事务所在近五年内每年一搬迁。我把这视作一种都市游牧。

 

自2014年始,他们开始了每年换一个工作室的计划,至今已在上海更换了6个工作地点。建筑师通常希望工作的空间尽量稳定,可以使自己逐渐进入一个舒适区,而这样的感觉在搬家计划下变得荡然无存。较早的长顺路工作室是令人印象深刻的一处工作室,由社区托儿所改造而成,庭院被重新整理,长满了花草。工作室内除了办公空间还有可以用于展览和聚会的区域,几年来举办过很多高品质的讲座和沙龙。2014 年庄慎搬离了这里,结束了相对安逸的状态。[图13]


13  阿科米星长顺路工作室(2009-2014)

 

不同于其他工作室的搬迁,阿科米星不是因为租金和场地等原因被动开始游牧,而是他们主动地搬离了熟悉的街区。用庄慎自己的话讲,搬家可以开启完全不一样的城市建筑的观察角度。“工作空间少了以往固定的氛围,简易的环境更像是一种匆匆的撤离,建筑师要面对的心情与很多城市当代人一样了。设计工作者被剥离掉以往氛围暗示的意义,正如建筑被剥离掉各种人为赋予的意义一样,不是一下子能够适应和接受的,也很难判断它的好坏。”这种主动的游牧或许是在自我暗示一种不断的变化、更新和迭代。

 

观察20世纪最后十年以来的中国城市变迁,这种不用深思熟虑就可以迅速建造,再通过实践中的效果反馈迅速调整与变化的模式,成为中国城市极速迭代演进的基本逻辑。这种超越了中世纪以来城市发展节奏的极速迭代模式,或者更适应21 世纪数码时代的精神:我们已经熟悉了电子产品不必等到所有用户满意就可以推陈出新,迅速推出更高版本,而这种迭代使得改变本身不是一种途径,或许改变已经成为了一种驱动力,推动着电子产品、工业系统,乃至建筑、城市和整个社会跃迁式的前进。庄慎自觉不自觉地感受到这种持续变化的动力给一个建筑师事务所带来的可能性,一种更开放、更多元、更异质、更混合的未来路径。

 

这是一次拥抱未知和改变的身体力行,是一次对建筑师身份的自我迭代。庄慎和他的同事们正在进行一种社会设计实践,他们不仅作为建筑师介入建设项目和城乡空间,同时也将改造用于自身,以获得一种来自社会的反作用。和传统的建筑师通过设计介入社会不一样,阿科米星事务所通过游牧,一边观察着城市,一边将自己作为一个社会结构的参与者,尝试不同类型的建筑被改造和用作建筑师事务所的可能性。同样,建筑师事务所的结构和行为模式也在这种变迁中被不断重构。

 

也许若干年后,这一游牧计划会被看作一次大型且旷日持久的艺术计划,甚至被美术馆展出。我们不完全确信阿科米星这颗持续游牧、不断变化迭代的星球会按着何种轨迹发展,至少我们可以看到最新版本的桂林路小白楼工作室已经开始试验个人移动办公的模式,员工通过网络协同工作,不是必须出现在工作室上班了[图14]。这对每天打卡,计算加班费的传统工作方式提出了新的挑战。所有人都知道建筑师是个古老的职业,可以走出来的从来都是革新者和不惧怕改变的人。


14  小白楼工作室(2018-)

 

回溯阿科米星成立以来的十年历程,我们看到了一条在都市消费文化的现实逻辑和日常性的痕迹之间穿行的道路,从城市的变迁中发掘着变革的力量,并将这种思考的“重”转化为一种行动的“轻”,这种轻,既是事务所抛弃辎重,便捷游牧的物理状态,更是一种放弃建筑师职业的铠甲,寻求马歇尔・ 伯曼所说的一种更宽广开放的理解方式。挟着都市游牧和自我迭代所分泌的能量,在这种不断朝向日常和变化的实践道路上“精确和坚定”地前行,或许是阿科米星永葆青春的方法。


本文为李翔宁为《阿科米星2009-2019》一书撰写的综述

文中图片由阿科米星建筑设计事务所提供






《阿科米星 2009-2019》

阿科米星   著



出版社:同济大学出版社·光明城

ISBN:978-7-5608-9214-6

页数:320

开本:16开

定价:¥268.00


内容简介:

本书是阿科米星建筑设计事务所2009-2019十年作品集,精选收录24个设计作品,每个作品均有大量精美图片、线图、文字说明,并辅以“形成阿科米星工作特征的几个因素”及“六个典型的设计试验模型”做为作品展示的导语。此外,本书还收录了阿科米星主持建筑师庄慎与李兴钢、王方戟、张斌的对谈,并由李翔宁撰写综述。


作者简介:

阿科米星建筑设计事务所,成立于2009年7月,由庄慎、任皓创建,唐煜、朱捷加入合伙,华霞虹担任学术顾问。

作为国内先锋独立建筑工作室,阿科米星致力于快速城市化背景下中国当代建筑设计、研究和理论的一体化探索,其作品曾荣获WA中国建筑设计实验奖优胜奖、上海建筑学会科技进步奖、美国《商业周刊》/《建筑实录》评选的最佳商用建筑奖、英国皇家特许建造学会“施工管理杰出成就奖”、DFA 亚洲最具影响力设计奖、AIA上海卓越设计奖等国内外奖项,并刊录于《Domus》《A+U》《Architectural Design》《Architectural Research Quarterly》《建筑学报》《建筑师》《时代建筑》《世界建筑》、Archdaily网站、谷德设计网等国内外专业期刊和网络平台,还受邀参加威尼斯双年展、米兰三年展、上海城市空间艺术季、深圳/香港双城双年展等国内外展览。阿科米星已在国内外期刊中发表设计作品、设计研究和理论反思相关论文50余篇,参与国家自然科学基金面上课题1项,获得国家实用新型专利5项。


综述作者简介:

李翔宁,同济大学建筑与城市规划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副院长,长江学者青年学者,知名建筑理论家、评论家和策展人,哈佛大学客座教授。

任中国建筑学会建筑评论委员会副理事长兼秘书长,国际建筑评论家委员会委员,国际建筑杂志《ArchitectureChina》主编。曾在达姆施塔特工业大学,东京工业大学、UCLA等大学任教。他担任《THE PLAN》《Le Visiteur》等国际刊物编委。担任密斯凡德罗奖欧盟建筑奖、CICA建筑写作奖、PLAN建筑奖、西班牙国际建筑奖等国际奖项评委。他还曾担任米兰三年展中国建筑师展、哈佛大学中国建筑展、深圳双年展、西岸双年展、上海城市空间艺术季等重大展览的策展人。2017年釜山建筑文化节艺术总监和2018威尼斯双年展中国国家馆策展人。他的近期著作包括《上海制造》《上海城市更新·五种策略》《走向批判的实用主义——当代中国建筑》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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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科米星 2009-2019

已由同济大学出版社·光明城出版发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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