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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庆忠:让农民自己去发现自己的家乡

孙庆忠 光明城Luminocity
2024-09-07





摄影 / 尉韩旭



5月8日,在河北省邯郸市涉县井店镇王金庄举办了中国农业大学人文与发展学院研究生校外实践基地揭牌仪式,“全球重要农业文化遗产·河北涉县旱作石堰梯田系统文化志丛书也在仪式上发布。以中国农业大学教授、丛书主编孙庆忠老师领衔的农业文化遗产研究团队自2015年以来,一直深入旱作梯田系统核心区王金庄,致力于旱作梯田系统农业文化遗产保护与利用研究。


本文整理自孙庆忠老师在揭牌仪式后的座谈上的发言。在座谈上,孙庆忠老师以饱含深厚情感的质朴语言,对涉县人民政府、农业农村局、井店镇历任领导以及当地父老乡亲的鼎力支持表示了诚挚的感谢,回顾了农业文化遗产团队与王金庄的结缘历程,强调了村落文化志丛书的付梓是探索“多方参与、优势互补”的农业文化遗产保护机制的重要体现。




供图 / 涉县农业农村局


2015年,第一次踏上这片神奇的土地时,和所有初到者的感觉一样,我被震住了。在太行山的东麓,大山深处,竟有如此壮观、令人心醉的梯田!

这些绵延在群山上的梯田,在这里老百姓的生活中,就好像穿衣吃饭,没有太多的感觉。但在外来者看来,这世代垒成的数千公里的石堰却是一个世界级的奇迹。当地人以愚公的精神向石头山要地,在如此艰难的环境下能够生生不息近800年,其中到底蕴藏着怎样的生存智慧?

这里的老百姓曾经艰难度日,此时也已迈向小康。与全国各地绝大多数寂寞的村落不同,王金庄的人气倍儿旺。这里共有1487户、4679口人,常年在村的有两千多人。在外打工的年轻人每到种地、秋收的时候还会回来,创造出了一道独特的风景。这种现象无疑让我们看到,在农业文化遗产保护过程中,王金庄潜藏的社会价值。  


摄影 / 刘莉


2014年因涉县申报中国重要农业文化遗产,我开始关注这里,2015年7月带着我的第一拨10位学生驻扎在村里。那时候很少打扰老百姓,只是踏查这里的沟沟岭岭,尽可能地观察村民的农耕生活,深入探访的家庭更多的是村落文化精英。2017年随着研究工作的跟进和拓展,我们开始全方位走进村民的生活,并出产了第一批有深度的成果。

2019年,在乐施会的大力协助下,我们开启了一项大规模的“盘家底”工作,让自发组织起来的农民探查家乡每一块梯田及其配套设施和主要作物品种。暑假期间,中国农业大学的50位师生参与其中,为乡民助力。这项工作前后持续三年,虽然遭遇了疫情,但是普查工作平稳推进。这一次回村,正逢以王金庄为主体的这套丛书出版,这是村民对家乡做贡献的物质载体,也是高校服务地方社会、各类民间公益组织参与乡村建设的历史见证。

这项工作对于传承和保护涉县的旱作梯田、对于全球重要农业文化遗产的研究与利用,都具有标杆性的学术意义和激发村民参与热情的现实价值。而今,回首与王金庄结缘的8年,这里的梯田和梯田上的人们一直是我的一份牵挂。上至80多岁的老人,下至幼儿园的孩子,许多欢笑与泪水并至的往事,始终让我难以忘怀、记忆犹新。


遗产保护工作不仅是王金庄自己的事情,也是一项国家工程。联合国粮农组织在2002年发起全球重要农业文化遗产保护倡议;十年之后,我们国家正式启动了中国重要农业文化遗产的保护工程。从2013年首次评审,到目前已有6批138个具有代表性的传统农业系统被纳入中国重要农业文化遗产,其中的22个遗产地(19项)拥有全球重要农业文化遗产的名号。

我们的王金庄梯田是河北涉县旱作石堰梯田的核心保护区域。在申报全球遗产时地方政府要向农业农村部作出承诺,国家要向联合国粮农组织作出承诺。这是遗产得以存续的根本前提。



摄影 / 温双和


首先我得讲一讲,什么是遗产?

一提到遗产,我们就会自然想到祖辈留下的房产宅和几亩薄田,还会想到一些家传的宝贝物件,这些都是老祖宗留下的遗产。除了我们看得见的房产和田地,还有那些历代祖先留下来的生存理念和生活准则。

就拿我们涉县集中分布在46个村的旱作梯田来说,是近800年间老祖宗给留下的遗产。1.5万公里的石堰、2768公顷的梯田,是可触的物质遗产,垒堰筑田的工艺,历代祖先的汗水、泪水以及石头缝里流下的血水,都是看不到却能感受到的精神遗产。此外,还有贯穿在老百姓衣食住行中、无处不在、深入骨髓的节约观念,这是农耕民族最凸显的文化心理。

我们生逢盛世,活在衣食无忧的时代,怎么能够保留好老祖先留下的这些宝贵的物质遗产和精神遗产,怎么能对得住祖先,是我们现在要想的大事儿。如果有一天,我们这里的梯田撂荒废弃了,垒石堰和种地的经验忘却了,那也就意味着老祖宗留下的遗产付之东流了。


供图 / 涉县农业农村局


再来说说农业文化遗产有啥特点?

农业文化遗产的特性很多,但是有两个你们一定要记得。第一个是系统性,农业文化遗产强调系统,这个系统就在于里边的人、动植物还有微生物,实际上都在发生着密切的关联,它们之间的关系构成了系统的完整性,哪个关系被切断了,可能这系统真的就崩塌了。

第二个是它的活态性,它和老百姓的生产生活直接相关。随着技术的改进、生产效率提高等因素的变化,系统发生变化是必然趋势,只要其基本形态和原理不变。历代农民并非完全因循守旧,这恰恰是他们创造性的表现,也是活态传承遗产的具体表现。


涉县的旱作梯田,怎么就成了世界级的农业文化遗产呢?这里地处缺土少雨的石灰岩山区,当地先民从元代起就开始垒堰筑田,创造了向石头山要地的奇迹,也培育了丰富多样的食物资源,从而为当地村民的粮食安全、生计安全和社会福祉提供了物质保障。他们凭借梯田的修造技术、农作物的种植及管理技术、毛驴的驯养技术、农机具的制作和使用技术,以及作物的抗灾和储存技术等本土生态知识,使“十年九旱”的贫瘠土地养育了一辈辈子孙,即使在严重灾害之年,也能保证人口不减。也就是说,在生态环境恶劣的条件下,实现了生计的可持续。   


牵高粱   摄影 / 秋笔


这里还需要说明的是,全球重要农业文化遗产的保护针对的是全球面临的生态危机。工业化农业已经使土地的可持续利用陷入困境,但以中国为代表的东亚农耕文明却能延续千年,原因何在?这里的智慧是可以为保障全球粮食安全和食品安全提供经验借鉴的。换句话说,联合国粮农组织的全球重要农业文化遗产保护工作,就是希望在世界范围内寻找传统的农耕智慧,以此破解可持续发展的难题。


摄影 / 秋笔


这里的梯田土层最薄的只有20公分,雨水一浇就透了,底下都是石头。在这种情况下,还能长好作物,这不是一个谜吗?

对农民来说,什么样的地种什么作物、怎么种,他们都清清楚楚。他们不知道如何表达其中的道理,但他们世代积累的经验却能应对各类自然灾害。这么贫瘠的土地,还能保证年年有产,这是因为他们脑袋里满是办法。只是这些在农民看来都不叫学问,都叫生活。可是在科学家的眼睛里都是了不起的学问。

保护农业文化遗产,就是要把这样的生存智慧留下来,这是国家乡村振兴战略的一个重要抓手。因为老百姓的这份传续了千年的智慧一旦丢掉了,我们所谓的乡土中国也就名存实亡了。从这个意义上说,我们每一个农民都是宝贝,我们脑袋里存着的那份农耕技艺和生存技巧都是了不起的。 


摄影 / 秋笔


2014年,我曾带领学生到内蒙古敖汉旗去调研,那里也是全球重要农业文化遗产地。我们到大甸子村采访82岁的老农民宫仁,当讲到“缕粪”的线路时,我听糊涂了。所谓的缕粪,就是种地时用粪撮子往垄沟撒粪,但粪堆在哪、怎样撒更有效则很有讲究。他给我们画了图,我们依旧面面相觑,无法理解。这时老人家也急了,他说:“你还是农大的教授,怎么这么笨呢!讲半天你也不懂,跟我走!”说完从炕上一下就跳到地下,到仓房里掏出两个大粪撮子,告诉我:“你这个笨教授,还有你的这帮学生,跟我下地!”在他的实操下,我终于明白了。老人家也高兴了,他说:“这还像点农大的教授。”后来,我到农村去都不敢讲话,先学,不懂的地方太多了。 

我讲这段往事是想说明,即使是搞农业技术的科学家也要和农民学习,是你们农民成就了高级农艺师、成就了大学教授。当我的学生们将来有一天成为教授、成为专家学者的时候,也会记得王金庄的山山水水,是王金庄的老百姓,用过往的生存智慧滋养了一辈又一辈的年轻人,让他们有资格成为研究乡土社会的教授。 


供图 / 涉县井店镇


由此可见,我们农业文化遗产保护,如果没有农民的参与,最终都是白扯。现在县里花大力气建设旅游观光带、梯田保护带,这些都是好的机缘,但是如果老百姓不行动起来,再好的风景都没有用。土地几年不种会撂荒,哪里还会有让人看不够的梯田呢?

所以,一个明智的地方政府,一定要知道怎么能够调动老百姓的积极性。乡村振兴有一个基本原则,就是要调动农民的主体性,让他们有意愿去保护。


耕种的滋味   摄影 / 秋笔


2017年,咱村农民自发组织成立了旱作梯田保护与利用协会。几年来,在会长的带动下,50多位会员为王金庄做了太多了不起的工作,村里的小媳妇们、农民秀才、退休教师、“50后”和“60后”的老村民都成为志愿服务的主力军。大家的积极性都被调动起来了,都在为家乡做贡献。  




我们王金庄有24条大沟,120条小沟,9类地貌的420多个地名。过去,大家知道吗?我们虽然祖祖辈辈生活在这里,一街村的不知道五街村的梯田地名,二街村的不知道四街村的梯田分布,这种情况是非常明显的。但是通过我们协会老一辈、年轻一辈的共同努力,全村大小沟的“家底”盘得清清楚楚,这是绝无仅有的事情,可以说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创造性工作。

在全球24个国家和地区的74个系统及遗产地中,这绝对是一个创举。

这套丛书的价值在于,我们的农民去重新发现自己的家乡,把这里的每一块梯田、每一棵树木、每一样作物品种都记录在案。全村27 291块梯田、石堰总长1885.168公里、水窖158个、石庵子1159座。这类的数字哪找去?这是农民用双脚丈量出来的。这些数字及其背后的故事以丛书的形式精彩呈现,实际上就是让我们农民有了爱自己家乡的依据和理由。


石庵子   摄影 / 秋笔


多年之后,我们面对后代子孙的时候,都觉得我们对得起自己的前辈。祖祖辈辈给我们留下的这方土地,没有在我们的手里成为无名氏,它们都有名有姓,都记载在这几本书之中。也许王金庄的人会因为老一辈的离世而渐渐被忘却,但这套书会被存在国家图书馆里。我们孙子的孙子,当他们早已看不到我们的时候,却依然能透过这套书看到他们的祖先在这个时代为王金庄所做的贡献。

所以,大家不要觉得农业文化遗产保护是个难题,我们今天做的每一项工作都是在努力地保护这片梯田,在保护老祖宗留下的这份宝贵的遗产。大家做得非常好,于我而言,一个农业大学普普通通的教书匠,看到有这么多的村民愿意投入时间和精力,为村里做了这么多奉献性工作,我非常感动。

从2019年开始,梯田资源普查和村落文化资源挖掘成为我们协会的核心工作,虽然经历疫情等多种因素的干扰,但庆幸的是,这套丛书全面地呈现了石堰梯田系统的过往与当下。


孙老师亲手为王金庄的农民朋友赠书   摄影 / 乐施会


这几年,人们普遍感慨时间随风而逝,很多时候连一点痕迹都没有留下,但是王金庄不一样,这里因为盘家底工作的所有成员——因你们的参与而留下了清晰的记忆。我们的政府积极推动,技术人员默无声息地在这里耕耘,更为可贵的是,我们的普通老百姓以自己的方式投入家乡建设。也许有人会说,我也没做啥贡献,我耕来耕去还是我家那一亩三分地呀!其实,把你自己家那块地耕好了,土地没有撂荒,就是对乡土中国的贡献,就是了不起的。如果能再像梯田协会的老一辈和年轻一代一样,为村里的公共事务做点事,你这一辈子活的感觉就跟很多人大不相同了,这也是我特别期待的事儿。


农人与土地   摄影 / 秋笔


此时,地方政府、农艺专家,还有各类的民间社会组织,大家目标一致,都想把我们的梯田保护好,这是各项工作都能够顺利推进的基础。

也许你还会问,保护好这块梯田,跟孙庆忠有什么关系吗?有关系——因为我把这里当成了家乡。除了这种情感上的连接之外,也有关系——因为乡土社会的发展关乎着我们每一个中国人的命运。所以别认为自己做的事都只是做给自己的,算不上贡献;能做好分内之事,就是为社会作大贡献了。



那么,我们到底应该怎么来保护梯田、保护农业文化遗产?

2022年5月20日,对于涉县人民来说,实在是特别值得纪念的日子。这一天,我们的旱作石堰梯田系统被正式列入全球重要农业文化遗产名录。

但是成为全球遗产之后,农业农村部和联合国粮农组织对涉县就有特殊的要求了:要保护好这里壮观的梯田景观,以及农民独特的生产生活方式。与此同时,还要将世代累积的传统与这个时代连接在一起,以寻求系统的可持续发展。这是文化交流和借鉴的核心。


有一天外国的农民到这里问,能不能给我们讲一讲这里的垒堰技术、耕作技术、养驴技术?如果这里的驴一头都没有了,老祖宗留给我们的各种技术都忘了,留下的种子都不种了,那人家来跟你们学什么呀?

我们王金庄建立了一个“种子银行”,一个小瓶一个小瓶子的种子摆在那里,一共有180多个品种。那不仅仅是摆设,它有特殊的意义。


种子银行   摄影 / 秋笔


现在你们地里种的种子,每一个品种你们都很熟悉:给它丢到地里,你就知道什么时候它该出芽长苗、什么时候该给它施肥——你们是老专家了。假如换一个品种,一个在种子站买来的品种,情况会怎样?这位老人家原本会种田的,但是换一个种子他不熟悉,有点事就得跑到种子站或者去技术员那咨询。一个会种地的农民因为更换了种子,从此不会种地,自己的生活崩塌了。特别是转基因种子无法留种,第二年还要从头再来,这就好像被手铐和脚镣限制的状态。所以啊,我们一定要守护好这些种子,把我们自己的传统品种留好、种好。

保护老品种的意义不是摆在种子银行里看着好看,而是让这些种子能发挥特殊的作用,保证会种地的农民不至于天天往种子站跑;保证在灾害之年,我们还能知道怎么生存。我们保留这些,都是为了保持我们这个系统不乱,不管今年是几月下大雪,或者明年有什么样的旱情,老祖宗传下来的直觉经验,可以让我们活下去。我们拥有了这种本事,就能应对突发的各种情况。


田间选谷种   供图 / 涉县农业农村局


我们存留老品种,也就存留了我们的生产和生活方式。

我们这套书中的《食材天成》,是农艺师带领村民共同完成的作品。在这里,梯田上171个传统作物品种不仅清晰呈现,字里行间还流淌着四季的节奏和吃的乐趣。人们会惊讶地发现,在中国北方的旱作石堰梯田里还有这么多的老品种存留着,老百姓不管遇到什么样的难日子都不愁,因为我们的饭碗自己端着。


5月下旬,联合国粮农组织授予涉县旱作石堰梯田的牌子就要拿回来了。从授牌子这天起,涉县人民就要意识到自己的“世界公民”身份。再过几年,在我们的农业文化遗产保护工作向前继续推进之后,不仅国内的人会到这里来,国外的人也会慕名而来跟你们对接。到那时,我们应该用什么样的姿态、什么样的心理去迎接来自全世界的宾朋?我们有没有能力?

今天,企业家也好,我们的农民朋友也好,要以一种新的姿态,面对农业遗产带给我们的后续效应。我们要把自己的工作做到位、做到家,尽农民的本分守护好我们的石堰梯田,也要努力地拓展我们的视野,以包容的心理和外界对接。

我们要请全世界的宾朋走进来,自己也要走出去。日后,如果建立起一个遗产地农民行动网络,每年把世界各地的农民接到中国来看,中国的农民也能到国外去瞧,这将是真正意义上国际间的农民交流。  


摄影 / 秋笔


我有一个在德国读书的学生,他曾多次来咱们王金庄做调研。他说他给国外的同行讲王金庄的故事,也给西班牙旱作梯田里生活的农民讲我们这里的保护现状,他们都不敢相信——我们的农民还能做这样的大事!

今年我们这套丛书,也要带到粮农组织去,在以后相关的国际大会上,还要继续宣传,让他们看一看,这是我们农民做出来的,大家有多么了不起呀!

日后我们的村民要改变观念,虽然每个人的力量有限,但是为家乡做贡献的机会是有的。什么机会呢?先把自己的一亩三分地耕好,然后再努力去为村里做事儿。每一个人做一点事情,我们的梯田保护工作也就进入了正轨。那时候,我们不仅可以自己享用梯田上的物产,还能打造成信任度极高的品牌商品,继而成为家乡认同和宣传农业文化遗产的媒介,这样的日子多值得期待啊!


农人与土地   摄影 / 秋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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校对 | 尉韩旭、李争
封面摄影 | 温双和
制作 | 陈瑾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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