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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写作观】 哲贵:曾祖母的小脚和我的腰椎

2016-05-20 哲贵 人民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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档案哲贵ZHE GUI


  哲贵,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70后“代表作家之一。浙江温州人。媒体从业者。跑步爱好者。中短篇小说集《金属心》入选二十一世纪文学之星丛书,另出版中短篇小说集《施耐德的一日三餐》、中篇小说选《信河街传奇》、长篇小说《迷路》《空心人》等。曾获浙江省青年文学之星、首届人民文学新人奖、十月文学奖等。

近年创作年表

2006年

《陈列室》·短篇·人民文学·5期

《刻字店》·短篇·当代·6期

《培训班》·短篇·江南·6期

2007年

《冰库》·短篇·创作·2期

《决不饶恕》·中篇·人民文学·6期

2008年

《雕塑》·中篇·山花·3期

《安慰》·短篇·人民文学·5期

《金属心》·中篇·人民文学·11期

2009年

《叛徒》·短篇·山花·2期

《走投无路》·中篇·十月·2期

《责任人》·中篇·人民文学·4期

《住酒店的人》·短篇·收获·6期

2010年

《牛腩面》·中篇·滇池·3期

2011年

《试验品》·中篇·大家·3期

《铜手套》·短篇·文学界·5期

《迷路》·长篇·当代长篇小说选刊·4期

《信河街》·中篇·人民文学·9期

《寄养的女孩》·短篇·十月·6期

2012年

《跑路》·中篇·人民文学·8期

2013年

《施耐德的一日三餐》·短篇·收获·2期

《空心人》·中篇·人民文学·7期

《我们的爱情》·短篇·十月·5期

《倒时差》·短篇·大家·5期

2014年

   《卖酒人》·中篇·江南·1期

《讨债人》·中篇·十月·2期

《酒桌上》·短篇·人民文学·7期  

《契约》·短篇·上海文学·10期

《音乐课》·短篇·青年文学·11期

2015年:

《孤岛》·中篇·江南·1期

《送别》·短篇·收获·2期

《完美无瑕的生活》·短篇·青年文学·5期


李敬泽 我猜想,在很多年后,哲贵的这批小说会比现在很多在同一问题上发出慷慨激昂的声音的作品更有价值,因为他怀着同情,但又很可能是怀着最深的反讽之意,在小说中验证了他的人物的人性水平。

施战军 哲贵找到了稀缺的叙事方位——中国城市人尤其是城市中财富持有者应对世事时灵活之下表情的木讷,在漠然自保之下的怪异行踪里,包藏着内心凝积的隐疾和精神成长的疑惧,丰厚了我们这个时代的文学所应具备的思想与审美表现层面。

孟繁华 哲贵是当下风头正健的青年作家。他先后出版过《金属心》《信河街传奇》《施耐德的一日三餐》小说集以及长篇小说《迷路》等。应该说哲贵的小说产量并不高。但是,就这为数不多的小说作品,使哲贵在文坛声名鹊起炙手可热。他应该是“70后”作家被关注和讨论最多的作家之一。


张莉 不动声色是这位小说家的叙述基调,他不是全知全能者,在他的小说里,人物们没有被平白地打上好或坏,黑或白的标签。事实上,哲贵和他的读者以及人物一样,是迷惑者也是局中人,他站在每个人的立场上思忖着,做出适合他们的决断。

金理 哲贵小说的新意正在于此,他带领我们去勘察成功人士那“另外半张脸”,当我们掀起神秘的面纱时,赫然发现种种病象。

郑翔 文学自觉让哲贵找到了一块专属的创作领地。他把笔尖对准了信河街的富人阶层,对他们的“表里进行耐心的不带偏见的探究”。他避开了公众对富人唯利是图的片面想象,不但真实地为我们展示了信河街人强烈的重商倾向,他们创业的痛楚与不幸,更重要的是,他还真切地为我们展示了信河街人在获得财富之后,“物质与心灵的巨大差距和人内心的荒芜”。



曾祖母的小脚和我的腰椎哲 贵


  曾祖母是个爱干净的小脚老人,喜欢修剪脚指甲。

  从我记事起,曾祖母就拄着凳子走路。她满头白发。牙齿全无,每天咧着那张深不见底的嘴,对谁都笑。腰弯成天上半个月亮。我一度以为,曾祖母生下来就是这副怪模样。

  曾祖母自称病人,她确实是个病人。她弯腰的弧度惊人,可以轻松摸到自己的脚,可是,她无法修剪自己的脚指甲,因为所有脚指甲都被包裹到脚底心。

  我的任务是为她修脚指甲。现在回想起来,那是我这辈子见过最美丽和最丑陋的一双脚,白皙、细腻、柔软、精致、精彩夺目、巧夺天工。她来自尘世,又超越尘世的庸常,像一件完美无瑕的艺术品。有一种奇异的美。可以将世上所有美丽词汇献给她。可是,她也是丑陋的代名词,腐朽、狠毒、黑暗、阴险、无心无肺、无法无天、惨无人道。她是人性恶的杰出代表,是一种超凡脱俗的变态美。让我联想起中国的太监。

  我后来才知道,曾祖母喜欢修剪脚指甲,并不完全是爱干净。她的指甲都长在脚底,脚一着地,锥心地疼,长出的脚指甲必须立即修剪。

  曾祖母有一顶轿子。她坐这顶轿子嫁给曾祖父,也坐着这顶轿子回娘家省亲(奇怪的是,她娘家并不远,但我记忆中,每年最多回去一次)。

  有一段时间,我人生最大的梦想就是坐一次轿子。我想尝一尝被人抬到空中是什么感觉,我想感受一下,被人服侍是什么感觉。因为坐上轿子后,前后有两个抬轿子的人。前呼后拥肯定是很爽的,很高人一等的。我知道,这事只有曾祖母开口才办得成。为了实现这个梦想,我一次次听从她召唤,一丝不苟地为她修剪脚指甲。我至少向曾祖母提过一百次这个要求,甚至威胁她,如果不让我坐轿子,以后不再给她修指甲。我清楚地记得,曾祖母每一次都是笑着对我说,我是个病人,走不了路,没办法才坐轿子。你腿脚好好的,能跑能跳,为什么要坐轿子?我说,只坐一次就行,我只想感受一下。她还是笑着说,轿子一点也不好坐,颠簸得很厉害,比坐船还厉害,我是走不了路,迫不得已才坐的。

  曾祖母没有让我坐过一次轿子。当然,她也没有让别人坐过轿子。我知道,曾祖母不会让我坐轿子,也不会让别人坐轿子。轿子是她的嫁妆,是她身份的象征。那是她的领地,只属于她一个人。

  但我在十四岁那年夏天,终于坐上了轿子。

  那时,我已经瞧不上轿子。我整天做梦,梦见自己变成一只大鸟,张开翅膀,飞向我也不知道在哪里的远方。这个梦没日没夜地纠缠着我,让我寝食难安,让我恍恍惚惚,让我信以为真,让我觉得自己真的拥有一对翅膀,随时可以翱翔。我每天扇动双手,不,是翅膀,我每天都在翱翔。有一天,就在我以为可以飞向天空时,却从三楼窗口掉了下去。

  我不知道这算不算是一种代价,我用这种方式实现了坐轿子的愿望,而且是前后两个人抬着的。曾祖母说的没错,轿子确实太颠簸了。这种颠簸与坐船不同。坐船是左右颠簸,只产生晕眩。坐轿子是上下颠簸,不但晕眩,还恶心。我的情况又有所不同,每一次颠簸,腰椎就像被针扎了一下,我听见背后的腰椎骨好像在说,飞呀,你这个蠢货。你为什么不飞?你不是大鸟吗?你飞起来给我看呀。

  医师给我拍了片,告诉我,腰四椎体滑移,必须住院治疗。

  我趴在病床上不能动弹,两天两夜,没拉没尿,连屁也没放一个。医师说我的尾椎骨滑移严重,压迫了神经。

  我母亲来陪床,对我只进不出的状态甚是担忧,听了医师的话后,她觉得我完蛋了,站起来的可能性已经没有。她想象我接下来的悲惨生活,眼泪再也忍不住了。还好,我第三天就开始放屁了,母亲欣喜若狂,又是哭又是笑,拉着我的手说:通了,通了。伸过鼻子闻了又闻,很陶醉的样子。我很冷静地看着她,在心里想:什么时候我的屁变得这么珍贵了?

  与我同住一个病室的是个小姑娘,腿上打着石膏,吊在半空。陪床也是她母亲。小姑娘除了睡觉和吃饭,一刻闲不住,一定要下地走路,她母亲只好买两根拐杖给她,她夹在腋下,螳螂一样在病室里跳来跳去。熟悉以后,我母亲问她母亲,小姑娘的脚是怎么受伤的。她母亲说,是被她父亲打断的,因为她每天只知道在床上背唐诗,连饭也不吃,她父亲一生气,就拿木棍将她的腿敲断了。

  我在医院住了两个星期,医师说,回去静养即可。于是,我又坐着曾祖母的轿子回家。

  那时,曾祖母还活着,她见我回来,只是看着我笑,什么话也没有说。

  我又在家躺了半个月,才慢慢下床,开始扶着墙壁走。后来,像曾祖母一样,扶着凳子走路,出去时候才拄拐杖。三个月后,我终于恢复了正常人的生活。可是,我知道,背上第四节和第五节腰椎的滑移不可能回到原位了,当我站立半个钟头后,或者步行两个钟头后,那两节腰椎骨马上跳出来作怪,让我全身酸痛,力气全无,只能在原地蹲下,双手紧抱住双腿,身体像一只大虾一样卷起来,才能缓解身上的酸痛和感觉力气的回归。也就是从那时开始,我再也没有做过梦,连变成一只蚂蚁的梦也没有做过。

  曾祖母生于公元一八九八年,公元一九八九年无疾而终,享年九十一岁。临终前,她脸带笑容,留下唯一遗言:烧掉那顶破轿子。


  2016年03月30日 于温州

 

专题策划

马小淘

责任编辑

文苏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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