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画作者:阿涩
阿信仆街了。他是真的仆倒在大街上,两眼跳星星,下巴磕出声,手里抱着的劣质纸箱在空中翻滚,里面的文件纸像白羽,纷纷扬扬地下个不停。他痛恨脚下——雪豹公司高而蠢的台阶。入职第一天,他就在让人奔赴法场、接受审判般的台阶上摔了个踉跄,就好像注定他会以这样的姿势离开这里。
在瞬间爆炸的黑暗里,神秘的一生记忆并没有闪电回放,六个半小时以后女朋友的分手电话也没有丝毫预警。此时此刻,阿信甚至懒得动弹,面朝黄土背朝天,昏死似的趴在地上,脑海里浮现的是一张被岁月的海浪冲击得肥胖松垮的脸。
正是这张脸,笑容可掬地将阿信迎进雪豹公司的工位上;也是这张脸,在他凌晨加班偶尔闭目养神的时刻吐沫横飞、厉声呵斥;当他彻夜撰写的提案上交以后,当然也是这张脸,当仁不让地把作者名换成了自己去向CEO邀功领赏。然后,这张脸回到了它的居所,像一只穿西装的牛蛙,瞪着圆得不可思议的眼睛,坐在办公室里窥视玻璃窗外的办公区,门口挂着牌子:新媒体部总监。
面试时,阿信被考官形容为年轻的创新者,可一年后,他发现自己其实只是一颗生锈的螺丝钉。当他真正地写出一份创新策划时,部门的小姑娘们拍手叫好,可执行日一到,她们的双手顿时像是从电脑键盘里长出来,双眼与屏幕保持着毫不间断的电流交汇,空格键的敲击声一个比一个大,一个比一个猛;每周的例会上,面对旧迹斑斑的选题方案,他一如既往慷慨陈词,换来的却是部门小伙子们潜伏的敌意,特别是身为某位高管七大姑侄子的提案者,因为阿信的新方案比旧方案需要的工作量更多、更重;一个新的项目启动了,阿信觉得可以大显身手了,需求决定形态,他想,于是他走街串巷调研市场,却在上班时间迟到五分钟,引来总监嘴巴火舌四蹿:“现成的项目模板不知道用啊,罚钱!”周围的寂静中,阿信却听到了人群中心花怒放的声音。
阿信有一个理论:他并不觉得自己是世界上的聪明人,但如果这个世界是由一群比自己还笨的人创造出来的呢?他站在选择的路口,站在一块“别总想着去打破规则”的霓虹标语牌下踌躇良久。然后,阿信对那句亘古忠言比了比手指,说了句:“去他妈的!”昂首阔步地走过了脚边的黑洞——这个黑洞在遥远的天际曾经美丽得让他向往,当他靠近一瞥,才发现这是吞噬一切精力和想象的墓场。
辞呈就是在这个时候出现在总监的邮箱里的。
拍拍裤腿,让尘归尘土归土。阿信直了直身板,把零散的杂物捡起来。他回望了一眼雪豹公司的LOGO,它闪烁着刺眼的叹息。未来就像一张没有底面的纸牌,他转身迈步,向路的尽头走去。
回到合租公寓,阿信在房间角落的沙发上伸展四肢。巨大的疲劳一拳将他打到了梦境的谷底,直到日落大街,阿枝的电话敲开现实的大门。他们在一起两年,一半的时间,他们是大四毕业生,另一半则是社会新鲜人。只不过,阿枝一心想着去美国读研,毕业了仍在一所语言学校读书。雅思考了两次,这次八九不离十,她决定回家见见父母,小住几日。和以前的任何一次一样,阿枝没有对父母提过阿信只言片语。
电话照例从异乡一段徒有其表的关怀开始,但这一刻,阿信有些当真了。他告诉了阿枝辞职的事。停顿只持续了几秒钟。
“下一家公司找好了吗?”阿枝问。
“没有。”阿信答。
“简历已经投了吧?”
“没有。”
“想好下一步要做什么了吗?”
“没有。”
话筒鸦雀无声。
更久的停顿后,阿枝的声音高扬,像是蘸了芥末,说:“你这是裸辞!”
“是。”阿信答。
“有时候我真不知道你是怎么想的。你没考虑过房租,没考虑过存钱,也没考虑到我们的未来吗?我想,我们应该分开一段时间了。”
电话挂断了。
阿信想起来,有一次下班早,他提前去语言学校接阿枝的时候,看见她在教室的后排把头靠在了旁边一个高个男生的肩膀上。后来他每次去,总能看见他们站在一起,并保持着生硬的距离。如果未来是指用愚蠢蒙上自己的眼睛,然后挥舞手臂,假装兴高采烈地去欢送阿枝和她即将赴任的后备男友共度美国的恋爱时光,那么,阿信确实没有考虑过。
他明白,任何一个理由都可以是分手的原因。
花了点时间,他把不多的衣物归置到行李箱。他紧握拉杆,在房间里站了很久。
离开前,阿信看到木桌上放着一面金色的化妆镜。第一次见到她,她就是拿着这面镜子,精致地坐着,镜面里只有各个角度的自己。一个晚上,当时的前男友胡搅蛮缠,冲到阿枝的宿舍楼下大吵大闹,阿信二话没说就冲了上去。阿信狠狠揍了对方,也被一个啤酒瓶砸出了一脸血。此刻,他嗅到了那些暗红色的炙热气味,又打开背包,把一张存了一万块钱的借记卡放在了化妆镜的旁边。
“这是要出远门啊?”隔壁的室友贴着黑泥面膜,在阿信锁门的时候伸出头来询问。
阿信没言语。他拼凑出一个转瞬即逝的微笑,然后关门离去。
大体上,阿信是个能做计划的人,但裸辞和裸分这两件事,确实在他的计划表之外。他并没有想好接下来要去哪里,只是提着旅行箱穿过熙熙攘攘的人潮。他只是想,在第二天阿枝回来的时候,他还能维持独处的状态。
走进一家二十四小时营业的7-11便利店,他打开钱包,里面仅有七块五。他扫了眼琳琅满目的货架,然后买了三块关东煮的炸豆腐。他坐在窗前的简易餐桌旁,一口一口,等太阳悄无踪影。
街道的夜灯亮起不久,老妈来了电话。
“最近都挺好的吧?”
“挺好的。”阿信答。
“工作也挺好的吧?”
“挺好的。”
“阿枝也挺好的吧?”
“挺好的。”
“没钱就跟家里说,别抹不开面子,要把自己照顾好,听到没有?”
“嗯。”
阿信找了个赶报告的理由,赶紧挂了电话。因为眼泪已经顺着下巴,滴答在豆腐汤里了。
他觉得困,就趴在桌子上。黑夜就在他身旁走开了。
阿信去敲大福房门的时候,是早晨五点半。大福睡眼惺忪、光着肉膀、裤衩下垂地开门迎客。见阿信提着箱子,他一激灵,醒了。
“这是演哪出啊?”
“分了。”阿信说完,拉着大箱子进屋了。
大福愣了一下,关上门,提裤衩,赶紧跑到阿信前头,把他带到自己房间。
“不是挺好的嘛,怎么分了?”大福把双人沙发上的电玩手办和编程教材移到地板上,回头瞥了阿信一眼,闪电般地转头继续收拾着,“这几天你就睡这儿吧。”
“今天不行。”阿信把箱子推到墙角,倒在散发着余热的凌乱木床上,说了句,“我得睡床。”说完,他就闭上了眼睛。
阿信做了一个凌乱混杂的梦。这个梦交织着他和阿枝的闪亮时光。他也梦见了大福。大福并没有愧对大学好兄弟的头衔,带他上天下海,在游戏世界里横扫群魔。他还梦见了老妈,但她只是看了他一眼,就转身消失了。
上午十一点刚过,阿信就醒来。一阵浮夸的说话声从隔壁房间传来,像坏掉的机器人在看不见的角落重复着即将爆炸的话语。
大福上班去了。枕边有张字条,字迹横七竖八:“冰箱里有吃的!”
阿信坐起身,揉揉眼,环视着一个软件工程师的房间。到处散落着书和光盘。电脑没有关,屏幕凶神恶煞的怪物壁纸正在盯着自己。他想想白白胖胖的大福,实习和就业都是在非著名电商——小豆公司当码农,虽然早出晚归,但日子也还算风和日丽,不像自己这么“作”。
下了床,阿信要去厨房找吃的。他穿过这套三居室的走廊,路过淘淘的房间。
“宝宝们,礼物刷起来!么么哒。”
就是这个声音反反复复,凿穿了墙壁,一次又一次挤进了阿信的耳膜。淘淘戴着仿制的印第安鹰羽冠,肩上披了一件五颜六色的方格毯,脸上画着红黄蓝三道横杠,鬼哭狼嚎地在手机摄像头前唱着《捉泥鳅》。他的房间被怪异装点着,离奇的道具随处可见:美国队长的盾牌、吸血鬼的尖牙、水手服、长兔耳和鸵鸟毛一样的神秘坨状物。但在手机能拍到的背景里,他精心布置了挂画和假花,仿佛一片奇葩丛生的南美山林。
“嗨。”阿信无精打采地打了招呼,“忙着呢?”
淘淘转过头,摇头晃脑地说:“知道你睡着,都不敢去吵你,晚上咱兄弟一起撸啊撸!”
阿信苦笑了一下,随即往厨房走去。
打开冰箱,一股交杂着酸臭腥和淡果香的气味扑面熏来,让阿信一屁股坐在了地上。他拨开长毛的香蕉、湿漉漉的胶卷和一盘发黑的面,终于找到了几个冰冷的生煎包子。他拿出来闻了闻,感觉气息相对正常,便接二连三塞进嘴里。又灌了几口冰牛奶,阿信的胃终于好受一点了。
坐在地上,背靠白墙,阿信想起最初见到淘淘的样子。那时阿信还没有领略淘淘内心的狂野和奇特,怎么看他都是一个清秀高挑的大四毕业生的样子。虽然他念的是另一所大学,但这个陌生的合租室友很快就在英雄联盟的组队打怪中,和阿信大福建立了革命战友的情谊。
淘淘学的是市场营销,但却并没有找工作。他的脑子很灵光,知道未来世界的中心是手机,就当了网络主播。他的直播风格看起来就像一部用力过猛的邪典电影,但还是有不少忠实的粉丝。他会去热搜榜上搜整最新的热点,融入他话痨一般的表达中,用这些话题当原料,驱动粉丝的笑点。一个月下来,虽说人气不及一线主播,但大几千块还是能挣到的。
除了时不时和突然冒出的黑粉在虚拟的角斗场激烈掐架,日子也是自足舒坦的。他就一直这样没心没肺在人生的道路上兴高采烈地跑。
整个下午,阿信就斜躺在客厅的沙发上。平淡的日光让他觉得恍若隔世。一夜之间,他就从职场小鲜肉变成了一个社会闲散人员,一个没工作、没女友、没住处的“三无人员”。
阿信拿出手机,看看工资卡上的余额,算上未结的酬劳,还够撑上两个月。白吃白住向来不是他的作风。不过,至少他可以找找未来到底藏在哪里。
叹了口气,他随手抓起一个棉枕,下意识地抱在怀里,打开了电视机。
“这是一个激动人心的时代,一个大众创业、万众创新的时代,一个又一个草根创业的奇迹在我们的身边出现……”一位女主持人站在一个大型活动的开幕仪式现场,眉飞色舞地介绍着,“我们的黑马创业大赛,就是为了挖掘未来的商业骄子。凡是最终进入前十名的创业项目,都可以获得三百万的天使启动资金,冠军还可以……”
阿信关上电视机。
整个时代都这么激动人心,怎么就他感到疲乏和无力呢?
傍晚时分,大福提早下班,和阿飞一起回来了。
“知道你来了,我们得好好喝一杯!”阿飞拎起手中的热菜和啤酒晃了晃。
阿信伸出一只手,有气无力地朝阿飞挥了挥,然后又深陷进沙发。
大福瞧见,稍微清清嗓子,说:“晚上阿飞请客!这小子今天一口气卖了八台净化器!”
阿飞瞄了一眼沙发,以一种谄笑的声调说:“该我请,该我请!”
听到啤酒,阿信的兴致稍稍浓了。他想到人的缘分也真是奇妙。他跟大福在文理两个学院,依然雷打不动地变为最好的朋友。阿飞家在南方的岛村,照样住进了这里,成了最后一个房客,也成了阿信LOL的革命战友。
其实刚见到阿飞时,阿信并不觉得他们之间会有什么化学反应。因为他的浑身散发出一种贼灵灵的感觉,如同一条漆黑油滑的黄鳝。但相处以后,阿信发现,这种贼灵灵,放在别人身上就是鸡贼,可在他身上却变得越来越得体,越来越恰当,甚至与他朴实的笑容浑然一体,让他只记得阿飞是个机灵健谈的人。
何况,阿飞还极会卖东西。他一边读着自考的人力资源专升本,一边在瑞士空气净化器的直营店当销售。他洞悉这座城市PM2.5天天爆表的数据,钻营着顾客的心思,还卖力地去学习各种售卖技巧,于是机器卖得飞快,他的提成也节节高升。
阿信想,两个人最终成为朋友,有时跟性格心理学根本不沾边,就是一种自然现象。
“什么菜这么香?”淘淘从房间里蹿过来,鬼符般的彩脸凑在餐盒旁,把一片蒜泥肘子吸进嘴巴,情深意切地说“过瘾”。
“啪!”摆着饭菜的大福抽了淘淘一下,说,“洗手了吗?”
这个夜晚,从海阔天空的交谈启航,很快就驶入了酒的海底。阿信隐约记得有谁提过“英雄联盟”,还有谁嚷嚷着“我们都是单身狗”,但那两句话稍纵即逝,像水中的回声一样难以辨认。他记得的,是每个房间都在清澈的橘色酒液中,每个人的身边都围绕着美丽的泡泡。
之后的几天,陪伴阿信的都是科幻小说。他把旅行箱里的衣服移开,把压在箱底的五本科幻小说全都拿出来。他窝在沙发上翻着书,像个时空跳跃者,从一本书的情节翻到另一本书的情节。对他来说,每个故事他都能如数家珍,而阅读,也总是给他带来慰藉。
上小学时,阿信就是个科幻迷。科幻殿堂里仙逝的大师们看着他一点点长大。他有种能力,能在眼花缭乱的科幻故事里准确地挑出最好看的,然后在课间的时候,讲给围在身旁的男孩子们听。还有几个女孩在不远处,不想远离,也不愿靠近,眼神里闪烁着矜持的好奇。
无论是阿西莫夫、凡尔纳、海因莱因,还是克拉克、威尔斯和田中芳树,阿信总能感觉到他们书写的光辉照亮了自己,让他觉得身处穹顶之下并不孤单。更重要的是,科幻故事中,总有一种对已知的人类文明的新的想象和扩展,革新者的形象常常站在故事大地上,这让阿信着迷不已。带来革新的角色就是以惊叹的身姿和卓越的智慧,升级人的认知,并将其带向一个更加辽远和深邃的区域。他觉得自己的创新意识就是从这里启蒙的。
慰藉之余,阿信也在找未来。可未来既不在下一份求职简历上,也不在老家父母可以托关系的那间旅游局科室的茶杯里,更不像逃进了宁谧的大学校园。
未来怎么就不能现在就来呢?阿信纳了闷。
一天下午,阿信百无聊赖地在客厅找橘子吃,却只找到了一张橘子皮。旁边,散着几张销售名师演讲的光盘。他朝自己冷笑一下,把光盘放进机器,用遥控器打开电视,心想:也许他就是去路边摆个小摊的命。
光盘开始转动了。果不其然,演讲者滔滔不绝、口若悬河,嘴巴里的套路让空气里放着阵阵信息的礼炮,硝烟滚滚。阿信窝在沙发上,看了两眼,就转过身去。他觉得此刻也许能在烟雾缭绕的催眠中打个小盹。
但没过一会儿,他就坐了起来。
“什么是生意?”演讲者癫狂地喊出,“有需求就有生意,有需求就有能卖的产品,每个公司都是为了解决某个需求而诞生的……”
“需求”这个词,在阿信的脑袋里亮了起来。
阿信记起,有次雪豹公司组织的酒会上,一位影视公司的来宾向他的同事们抱怨,好故事和改编剧是如何的少,他们的项目部门天天都为此绞尽脑汁。而就在那个月,一部根据豆芽网站上的小说改编的轻喜剧电影,却取得了六个亿的票房,尽管电影的男女主角当时都是没名气的新人。这篇小说的作者还在读大四,是第一次写网络小说。
这就是好故事的力量,阿信想。
他的脑袋在这一刻被彗星撞了一下。他猛然想到,这几年中国的影视行业开始慢慢崛起,大大小小的影视公司遍地都是,而这一切的欣欣向荣,都可以用两个字概括:需求。
好故事为什么就不能成为创造性的产品呢?好故事为什么就不能成就一门解决需求的创新生意呢?可生意能一个人做吗?阿信不断反问自己。
有次中国企业家领袖马侯去阿信的学校演讲。讲到办企业时,他提到的最重要的词之一,就是团队。
他盯着电视机,耳畔回荡着淘淘在房间里龇牙咧嘴的笑声。他灵光倏忽一闪——
一个善于营销的三线主播。一个慈悲为怀的白胖码农。一个贼不溜秋的金牌销售。
扑哧一声,阿信被自己的联想能力逗乐了。可细想一下,这难道不是最好的组合吗?
他环望着乱得有些瘆人的客厅,心想,这哪是一群单身狗的狗窝啊,这分明就是一个伟大公司的摇篮呀!
阿信看到,眼前是一片未知的大陆,无数的新事物在地面上奔涌、碰撞和融合。他觉得心有哪吒,风卷火起。在更深的地方,还有一个声音回应着,那就是他还活着。思想就这样一直无声地狂舞着,熬到了大福回来。
他花了整个晚上,把他脑袋里的新文明向挚友和盘托出。文化是造梦的产业,为日渐兴起的梦工场提供好故事,这是热点;行业公司里的一声声求知若渴的呐喊,就是痛点;帮助一个故事发光发亮,对它的创造者来说,则是G点。
在想象中飞舞着,阿信继续侃侃而谈:“中国在长高。人的温饱问题解决了,应该抬头看看星空。为什么科幻不能是颗启明星呢?看看电影票房,前十名中有一大半都是科幻片!”
大福没顾着吃晚饭,一夜都在倾听。除了偶尔发出几声干咳,他一句话也没打断阿信。
这种认真,阿信知道,是另一种激情澎湃的表现。
天亮了,大福说话了:“我们一起干吧!”他又说:“但是这个模式需要有个载体,我觉得可以先做个微信公众号,时机成熟,再转成APP。这符合移动互联网的发展趋势。技术上不难,我来做。”
“挑故事我行。这就像一个手机里的故事精品商店!”阿信说,“名字我也想好了,就叫‘故事星球’!”
阿信随后将前几日看到的比赛信息告诉大福。大福拍拍肚子站起来,说:“钱的事情你不用太着急。我可以兼职做。能拿到天使投资再说,反正这事儿我想干!”
随后,大福去厨房啃了几口面包,就上班去了。
阿信没有察觉到丝毫困意,他反而去到淘淘的房间,摇醒了梦中人。淘淘穿着COS火影卡卡西的衣服,脸上的妆也没卸,半睁着眼睛左摇右摆。阿信开始讲述他自己的梦。淘淘迷迷糊糊,却听得如痴如醉。新奇的事情总能在最短的时间吸收他的注意力。阿信讲到一大半时,淘淘大喊了一声:“停!”
“怎么了?”阿信以为淘淘痉挛了。
“算我一个!”淘淘眯着眼睛躺下,拖长音调,“但是能不能让我再睡会儿!”
阿信点点头,起身走到门口。但他想了想,又转身问:“你确定?”
“确……定……”淘淘闭着眼睛,一动不动地回答道。
“为什么?”
淘淘睁开一只眼,说:“因为,你是一只开山怪!”
阿信笑了。
晚饭以后,阿信和大福一起去找阿飞,但劈头盖脸地收获了一个“NO”。
“我听过卖鞋卖车卖房子,没听说过卖故事的!”阿飞的脸半蒙着。
尽管阿信又耐心地解释着故事的起源和未来,但阿飞的目光里还是装满了狐疑。他卖空气净化器,卖着踏实。可故事,看不见,摸不着,仿佛是卖一团空气给别人。
“你当销售,应该什么都能卖!”大福开口了,“现在你卖净化器,最好的结果就是到头来想想,在这城里去哪儿买套房子。但如果公司做好了,你以后琢磨的,可是去哪几个城市都买房子!”
阿飞思量着。大福和阿信离开了。
九点一过,客厅变得热闹起来。
阿信站在沙发前,比画着创业大赛的参赛方案。大福和淘淘坐着听,时不时提出建议。阿信觉得这些建议的视角各有不同,都很有用。讨论的气氛越来越热烈。每个人都享受着自己的表达,好像他们没有在讨论如何创立一间公司,而是商量着如何组队去魔兽世界里打怪。
阿飞在房间里待着,有点不是滋味。他惊讶自己居然有种被遗弃的错觉。一晚上,他都在床上翻来覆去。他心中其实充满了新奇的感觉,但从小的教育让他对新奇充满古老的敌意,因为中庸才是生财之道。他又想想大福的话,半睡半醒着撑到了天光初现。
等阿信醒了,阿飞轻敲他的房门。
“现在答应还不晚吧?”阿飞尴尬地笑笑说。
阿信也笑了。
接下来的日子,阿信一心准备着几周后的比赛。他学习写商业策划书,跟淘淘一起制作展示的PPT,并反复组织语言,尽可能精练地表达他们的商业模式。这段时间,阿信觉得能去做一件全神贯注的事情很好,可以知道很多事情,也可以不知道了很多事情。
他元气饱满,心比天高,心想,银光闪闪的巅峰时刻很快就要到来了。
阿信又仆街了。在意识到这点的三个小时前,他仍觉得自己是世界之王。他按照约定的时间,提着金点子,鼓起勇气,走过国际展览中心偌大的黑马创业大赛的横幅。在路演大厅,扑面而来的是汹涌的人潮和扩音器的混响。选手在交谈,观众骚动着,他觉得自己站在了一片迷幻闪光的丛林里。他跟接待人员说了几句话,就被带到等候区——冠军的必经之路。
选手们按照所属的创业类型加以分类。候场区五人一组,然后按序号分别进场。阿信被分到文创组,在这组人里最后一个出场。
候场时,为了缓解紧张气氛,一个戴黑框眼镜的选手提议,大家应该自我介绍,互相认识一下。他看到了其他人赞许的眼神后,起了头:“我们是做手机游戏的。”
“定格动画,这是我们的项目。”另一个选手说。
“我在一个NGO组织上班,想做一个残疾人的交友软件。”
“我还在上大学,想看看学校课桌上能不能植入广告……”
阿信听着一个个振振有词的发言,觉得很新奇。有些领域是他之前并不了解的。
“这位兄弟呢,你是做什么的?”有人问阿信。
“卖故事的。”阿信答。
其余四个人齐刷刷地转头盯着阿信。这让他很不自在。他毕竟不是一只红毛猩猩。
“卖故事的?”一个人没忍住,笑出了声,“故事怎么卖?你确定不是来说相声的?”
笑声四起。
阿信想争辩,却没言语。他要证明的人并不是他们。他想把力气省着,一会儿再用。但是心里,却游弋出几丝不良的预感。那时候,他并不知道,“IP”在几年以后会成为一个全民热词,故事的生意会遍地开花。此刻,他只是想冷静一会儿,挨到进场时间。
走进赛场的时候,阿信被白炽的灯光照得直晃眼。场地内外是一对同心圆。小圆里坐镇三位评委。大圆里挤满了好奇观众的目光。由于是海选,评委并非是决赛时那样的行业大佬——知名风投的总监、大学金融专业的教授和创业媒体的副主编构成了本场的评审阵容。
阿信定定神,打开制作精良的PPT,尽量把稚嫩表现为谨慎,把紧张表达为流畅中的停顿。他谈了创业故事,讲了商业模式,分析了行业,展示了团队。当他把该说的都说完时,三位评委送给他的,是面面相觑的沉默。
人群中传来窃窃私语。
“我来说两句吧。”投资总监问,“卖故事,我还是第一次听说,可别人为什么要来你这儿买故事,我找家出版社的编辑也能买呀?”
“您说的是垂直的出版领域,我们做的是故事的平台,两个概念不太一样。”阿信答。
总监继续发问:“我明白了,你是一个故事的市集,量多。但怎么展现抽象的故事?”
“我想,这是一个产品的细节问题。虽然我们还在探索成熟的方式,但……”
“不好意思,”总监打断了阿信,“如果没有看到具体形式,我不会认为这是无关紧要的细节,而是会把它看成空想,是一个极有可能失败的生意。”
阿信想进一步解释有关故事形式的展现,但副主编很快说话了。
“你选择科幻小说,我觉得不是一个很明智的选择。”他说,“我的阅读量还算是比较广的,可是恕我冒昧,我都不知道我们民族有哪些科幻巨著能够比肩《魔戒》。这是一个多么小众的市场啊。”
“您可能有些误解。《魔戒》并不是科幻小说,它应该算是奇幻文学。”阿信有些急了,这些问题都挺尖锐的,他有点措手不及,忙着解释,“科幻文学是小众的,但它的开发前景是广阔的。我们看看电影票房和游戏销售的近况就可以知道。”
教授发言了:“你怎么解决版权保护问题?你把故事放到公众平台,不怕别人抄袭剽窃吗?你是得靠这个赚钱的。”
哄堂大笑。
这句话让阿信彻底蒙了。他确实没有考虑过这个实际问题。但他觉得,教授所说的是一个技术问题,而不是商业模式是否成立的问题。他的耳畔嗡嗡响,脑际乱糟糟。尽管阿信还想做最后的争取,却看到总监摇着头,把他的资料往手边一扔,极快地喊出了“下一位”。
阿信眼神空荡荡的,回到场外的选手预留座。当日的比赛结束后,主持人宣布了复赛名单,果然没有他的名字。他觉得这趟过山车坐得已经让他找不着北了。
散场时,周围的人走了,阿信还坐着,但后肩却被人轻拍了一下。
“听了你那场比赛,”一个清脆的声音,“真敢想呀!”
阿信回过头,一张名片递过来。他拿起看:银杉资本投资经理——鹿蓓。
抬起头,他打量着面前这双闪烁大眼睛的年轻主人。海浪般的卷发荡漾在一颗卵石脸的周围,细眉挂在晴天,桃红色的嘴唇像是一条载满香料的小船,让她散发出一种柑橘混合葡萄柚的气味。两颊浅淡的婴儿肥并没有影响她浑身上下散发出一种机灵和精明的特征。
“你好。”阿信干脆站起身。他这样做,并不是因为他知道银杉资本是一家赫赫有名的国际投资机构,而是他感受到了上帝的公平。让一位身穿精致花卉图案衬衫和干练黑窄裙的投资美女在他撕裂干枯的斗志上灌溉一些心灵鸡汤,他觉得不亏。
“你想得挺好,但是讲得有问题。”鹿蓓也站起来。她从美国斯坦福留学回来,已经习惯开门见山的表达,“你的创业项目里没有突出你对核心竞争力的信心,也没有让人留下深刻印象的故事。”
我的天,这哪是上帝派来慰藉自己的仙女,阿信想,这是看着他伤痕累累地躺在人生的谷底,然后站在山峰向他撒盐的魔女呀。他像是吃了口没洗干净的水蜜桃,嘴唇甜出了血。
鹿蓓站在阶梯的高处,看着阿信说:“投资人喜欢听故事,但更喜欢听的,其实就是三件事。第一,你怎么赚钱;第二,你怎么持续赚钱;第三,怎么能做到一件事只有你能赚钱,别人赚不了。你应该在这三个方面拿出相应的方案。”
平日里,阿信应该会对这样实在实用的建议心悦诚服。但此刻,他只感觉到愤怒。特别是一个弥漫着知性光辉、初次相识的姑娘,竟然居高临下地去解剖他的失败。出局的结果已经让阿信心灰意冷,在这个时候雪上加霜,阿信没忍住脾气。
“鹿小姐,您一句话里用了四个‘你’,说明您大概是一个常常以自我为中心教育别人的人。”阿信戗声道,“我做的是科幻小说的开发,我不知道您看过多少本科幻小说或者有多了解我的团队,我对团队的核心竞争很有信心,暂时不需要人来指导。”
“你一句话里用了四个‘我’,难道你也是一个常常以我为中心的人?”鹿蓓觉得阿信有些不知好歹,笑容一收,“创始人要善于听取各方意见,如果固执己见,再好的项目也做不起来!”
阿信背上电脑包,说:“那公司举办开业酒会时,我一定要请鹿小姐参加了!”
说完,他转身走下观众席的台阶。
“给我一张名片吧!”鹿蓓轻轻喊了一声。
“做不起来的公司没名片。”阿信头也不回地走了。
望着阿信消失的方向,鹿蓓嘀咕:“嗬,脾气还不小。”
阿信把比赛的消息捎回家时,滚滚而来的兄弟情谊和铿锵鼓励让他有些不知所措。他感觉得出来,包括大福在内,大家都小心翼翼,避开他受挫的自尊心。可能阿信的运气近来已经到了惨绝人寰的地步,没人忍心再让他多喝点苦水。
吃过晚饭,阿信就栽倒在沙发上。他隐约想起鹿蓓的话,觉得似乎也挺有道理,当时他怎么就表现得那么刺儿头呢?但没容他多想,上千吨的疲惫就把他的眼皮拉上了。
直到早晨化身为一个疯子,附着在手机的郭德纲铃声中,狠命地一把将阿信推起来。
“喂……”阿信揉眼睛,睡意在脑中结满网。
“你好。”一个粗犷却冷静的中年男声,“你是阿信吗?”
“嗯。”
“我是金石创投的钱正义。”电话那头的声音热情洋溢,“我看过你昨天的比赛,你有一个伟大的想法,我很感兴趣。我就在你家楼下,我们就近聊聊?”
阿信醒了。
四十分钟后,阿信在小区门口的“快咖啡”找到了钱正义。
“你喝什么?”钱正义问。
“水就可以。”阿信答。
钱正义笑笑,对服务员说:“两杯蓝山咖啡。”随后,他递出自己的名片。
阿信在上面看到了“董事长”的字眼。“董事长”是一种什么样的生物?阿信在心中默想。他抬起头,注视眼前这个约莫四十五六的中年男人。微胖的身体上焊接着一颗炯炯有神的脑袋。他的目光很聚焦,像一种科学仪器扫视着物理世界的结构和原理。他穿着一件川久保玲设计的机器人图案的短袖白T。在见到钱正义以前,阿信无论如何也不会把这个潮牌跟四十岁以上的人联系在一起,更不会觉得它跟印象中西装革履的投资家有交集。
“您是怎么找到我的?”阿信对面前混搭风格的董事长有些好奇。
“金石是黑马大赛的赞助商之一。你的报名信息他们都转给我了。”
阿信点点头。
“中国现在的热钱太多了!热得让人昏头昏脑的。”钱正义用训练有素的沉着语速表达着愤怒,“你知道最后入围决赛的都是些什么企业吗?”
阿信摇摇头。
“闪速送餐的、上门洗脚的、手机借贷的……”钱正义咂嘴,又说,“烧着钱,在融资的接力赛上跑,像飞蛾一样扑向上市那团大火。那些所谓的创业导师呢,也就对那些能跑得快的才摇旗呐喊。”
这番话让阿信有些意外。此刻的钱正义并不像一个商人,而像一个愤怒的艺术家。他嘲讽着投资的热火,也点起了阿信心声的冷火。
“你看看硅谷!脸书也好,谷歌也好,没有一个创始人不在热衷创造新奇的事儿。他们才是真正的geek!你说对吗?”钱正义问。
“能够发现需求,解决问题,然后把产品做到极致。这是我理解的geek。”阿信答。
钱正义打了一个响指,露出赞许的表情,说:“这就是我为什么来找你的原因!我觉得你正在做这样的事。你看看周围——”
阿信环视四周,每个桌子上都放着一台笔记本,男男女女对着屏幕滔滔不绝。
“快咖啡是很多影视行业人会来的地方。”钱正义瞟了眼嘈杂的厅堂说,“每个人的项目都有大明星和大导演,你觉得可能吗?这不是在谈投资,这是空手套白狼!”
阿信点点头。
“你知道快咖啡‘四大神兽’吗?”
阿信摇摇头。
“来这里忽悠投资的人,逢人便提的明星里,有四个是提及最多的。这就是传说中的‘四大神兽’。”钱正义说着说着,自己也乐了,“其中黄晓明排第一,是四大神兽之首!”
阿信也乐了。
这是一种奇特的气氛。阿信时而觉得钱正义的年轻状态让他像一位性情豪爽、机智中有戏谑的兄长;时而又觉得他像一个卓越的探险家,让他像遥远火山下的一堆钻石重新璀璨起来;有几个瞬间,阿信甚至觉得钱正义是自己的另一个分身,区别就在于另一个可以用金币书写自由。
阿信很放松,他对“故事星球”的创业项目侃侃而谈。听者目不转睛,也很尽兴。钱正义在阿信停顿的间隙会问些问题。这些问题机智且得体,帮助阿信描绘出了一个更广阔的商业图景。
三个小时就在充满能量的对话中溜走了。
阿信站在咖啡馆门口,与钱正义握手告别。
“后天我去看看你们的团队。”钱正义笑容灿烂。
“非常欢迎。”
随后,钱正义的司机拉开车门,他坐进一辆黑色的宾利。
阿信目送着,当轿车消失在路的尽头时,他才喊出一声长长的“耶”。
两天后,钱正义如约而至。他像个大龄潮童,迈着轻快的步伐,坐在了客厅的沙发上。
阿信向钱正义介绍他的“梦之队”。钱正义边听边看,目光在等候多时的大福和阿飞身上有节奏地跳跃。他的眼睛中放着一台高速运转的计算机,正在用数据标注着每一个像素。望向淘淘时,他多停留了几秒。淘淘搭着墨西哥披风,不自然地端坐在一旁,笑起来像个神婆。阿信知道,他们第一次见投资人,多少有点紧张。
钱正义似乎并没在乎这点,他反而对阿信的团队不吝溢美之词。在科幻故事的商业探讨中,他称赞阿信是个灵感的天才;在对互联网新技术的畅想中,他把大福当成一个将会引领内容电商潮流的潜力股;在分析国内外移动互联网的成功销售案例中,他用期待和热切的眼光,授予了阿飞故事大卖场“销售将军”的称号;即使是淘淘,他也用“营销大师多怪才”这句话装点了其泛着油光的额头。
“技术的商业,命都不长,它总有更先进的继承者。”钱正义看着大福,“而且会越来越快!”
大福很赞同。
“但故事是永恒的。”钱正义望向阿飞,“每个时代的人都会为好故事掏钱。”
阿飞觉得在理。
“你们聚焦在科幻这个细分跑道,很聪明。”钱正义瞅瞅淘淘,“只要在自己的跑道上做到最好,就会有巨大的价值。”
淘淘点着头,眨着眼。
“现在的人都想摘桃,不想种树,故事哪能说来就来呢,得养!”钱正义的视线落在阿信脸上,“我们要做的,应该是个百年品牌。”
阿信心想,怎么有人这么懂自己呢!
钱正义告辞时,阿信一直把他送到小区门口。
“我们一起干吧!”钱正义上车前,敏捷地收敛笑容,精准地将一种隐形的权威投向阿信的瞳孔,“钱我来出,事情你们干。股份嘛,咱们都好说。”
阿信有点犹豫。
“对了,我投资了一个孵化器,你们就去那儿干吧。这样房租也省了。”钱正义拍拍阿信的肩膀,“好好考虑下,不急。”
可阿信想得肝肠寸断。
他把兴奋和迟疑搅和在一起,想法像白日焰火,入梦也喋喋不休。阿信也知道,这种虚张声势的煎熬只是为了给内心深处那个早已做出的回答一份合法的出生证明罢了。这个回答,来自钱正义用金光闪闪的承诺在梦的星际为他绘制的第一张地图;也源于一辆装载着各种福音——场地直供、房租减免以及被钱正义列入“日后详谈”名单中的更多支持——为创业险境披荆斩棘的卡车已经点火启动,轰轰作响;说到底,是钱正义对“故事星球”富有温度的致敬,它及时地在一片暴风雪肆虐的战土中,照亮了自我价值的天光,点燃了死灰般的渴望。
在昏天黑地的自我角力中,阿信还想起鹿蓓。但当她傲慢的说教在潜意识里猝不及防地浮出水面时,他总是有股无名的火气。
也正是这股怒火,让他最终在股权协议上签名时,写得刚劲、利索。
当阿信背着旧旧的双肩包站在丰收孵化器的院门前,日子已经过了一个月。
这些天,他忙得咬牙切齿,白天焦头烂额地穿梭于工商局、银行和地税局之间,晚上则睡眼惺忪地跟大福推敲公司的年度和季度规划。他在新事物的密林里眼花缭乱,匍匐前行,跟自己的离奇短处打着交道——电脑屏幕上出现制作预算的Excel表格时他心乱如麻几度差点晕厥过去——好在文书高手淘淘帮了不少忙,他才终于跌跌撞撞把准备工作就绪。
“我觉得我胖了。”阿信某天躺着抱怨。
“哪儿胖?没见着啊。”大福用目光搜了几遍,愣是没找到一块肥肉。
“脑子。”阿信笑呵呵。他觉得智商放血太多,连笑起来也是傻的。
阿信的脑袋里装了数不清的事,但他想得最多的一件事,就是得对得起兄弟。他在预算中毫不吝啬,留下了三个充满诚意的位子,来表达他对人和公司关系的理解。他跟钱正义通了几个小时的电话,为的是前往未来,建造一个股权和期权的激励基地。这甚至让他觉得有点怠慢了自己——他为自己开了有限的工资,仅仅用于支付房租和衣食的开销。但他相信这是对的。也因此,大福和阿飞的辞职也办得干净利落。
此刻,阿信站在大福身旁,和淘淘、阿飞一起环望着孵化器的大厅,心情激荡澎湃。这里大得没有规矩,只有格局,仿佛十几个大车间推墙破壁融进彼此,连接成一个星际航母。在敞开式的办公空间,长长短短的桌椅以色彩分区,大大小小的团队人头攒动,密集的键盘敲击声被广阔稀释成一种空灵的音乐。这是一个时代的码头,一个千帆竞技的资本大航海时代,这种感觉撞击着阿信。他看到一艘艘火热的、金光闪闪的船只停在眼前,船长、水手、木匠、机工在各自的甲板忙忙碌碌,一个看不见的声音以指挥家的姿态领喊着号子,粗壮的缆绳飞快地卷起以便能够早日扬帆起航。
入住办公手续阿信办得很轻快。上午十点半,他拿着一堆表格,跟着人力资源部的卷发姑娘,开启了环游孵化器的闪电之旅。
“这里是会议区。如果你们需要开会,通过OA系统向行政部提前预约就可以。”卷发姑娘站在一条二层东面长廊的尽头,指向大大小小、风格迥异的十个房间。有的像是海盗的船舱,有的宛如童话中的木屋,还有的点缀着星球和微光,仿佛在宇宙间漫步……
淘淘的眼睛变成了闪光灯。
卷发姑娘走到西面,推开一扇玻璃门:“休闲区到啦,有健身房、游戏室和按摩间,都是福利。”燃烧的生命气息扑面而来。一些人在跑步和打沙袋,另一些人在Xbox的世界里屠魔。几个隔间里,长满老茧却极为灵巧的大手们正在疲劳的肩颈和腰盘上弹跳。
阿飞的笑意化到地上了。
在一楼,他们还见识了伟大的食堂。“每天有五餐,”卷发姑娘站在一个飘散着奇味妙香和充溢着玲琅满目食物的巨大空间的入口,解释道,“早中晚三餐,外加下午茶和夜宵。”
大福面对着幸福,咽了口水。
不知为什么,阿信却没有瞬间与这种集体的喜悦联网。他的脑中闪过一个画面:电影《千与千寻》里奢华汤屋旁的那个养猪场。但此时,他对自己大煞风景的念头感到惭愧,于是强力把它从洋溢着激情和期待的画卷上抹去,立即,马上。
阿信和卷发姑娘在一楼的东门告别。那里离他们即将耕耘的“故事星球”只有十几米。
“很抱歉,孵化器几乎都满了,只剩那边几个座位。先将就着用,有合适的机会再调整!”卷发姑娘与四人握手,“希望你们的故事……公司能成功!”
她标准地莞尔一笑,转身带走了眼神里的好奇和怀疑。
在东边的角落,阿信找到仅剩的一组办公桌,挤一挤可以坐七八个人。
当他们刚把背包放在桌子上时,旁边有人说话了。
“这儿有人了。”一个穿着黄色T恤的瘦高个从屏风后面站起来。他的头发梳得油光贼亮,戴着一个黑框眼镜,胡楂若隐若现地环绕着厚厚的嘴唇——那里振荡出尖细的音频,但却混入了一种不容置疑。
“这儿没人呀?”阿信看看空荡荡的座位。
“这儿将会有人。”瘦高个回得斩钉截铁。阿信看到他的T恤上有个蛋的LOGO。
“‘将会’是什么鬼呀?”淘淘气不打一处来,“霸占空位子有意思吗?”
这时,又有几个穿黄色T恤的人站起来了。他们尽管高矮胖瘦,但都戴着眼镜,胸前也都有一只蛋。
“怎么说话呢?”站在瘦高个旁的一个矮男孩开口道,“懂什么叫先来后到吗?”
瘦高个略微昂起头,以一种领袖人物的身姿双臂插在胸前,脸上凝固的是一种没有表情的表情。
淘淘准备再找他们理论,但阿信拦住了他们:“行。但人力资源部让我们坐这儿的。不坐这边的位子,那坐哪边?”
瘦高个把头往左偏了偏,扫了一眼靠墙的地方。
那里是四个大鸟笼似的球形办公区,每个球体里都有两张办公桌。
“那些原本是用来做冥想室的,二楼放不下,就废物再利用了。”瘦高个说,“听说你们公司不是叫‘故事球’吗?挺应景的呀。”
笑声炸开了花。
大福和阿飞实在忍不住了,但刚冲半步,就都被阿信又拉回来了:
“今天是第一天,走吧。”
淘淘翻了个白眼,耳朵都快冒青烟了,一把拽过包,没好气地嘟囔了一句:“真倒霉,第一天就碰到一群作恶的小黄人!”
后来阿信知道,瘦高个本名胡力,他领导的团队并不叫“小黄人”,而是叫“黄蛋”。这是一个以解决儿童不爱读书的问题为使命的九人公司。他们的产品是一款游戏型阅读APP。当孩子开始阅读文章的时候,一个超级玛丽般的小黄人会疯狂地在不同位置的句子和词语间跳跃。小朋友必须用鼠标跟随小黄人去阅读。如果跟随中断,游戏就会重新开始或结束。阿信庆幸自己已经长大成人了。
淘淘用目光仔细勘探着并排的“鸟笼”,然后丢给阿信一句话:“交给我吧。”
淘淘恪守“万物皆淘宝”的自然法则,十根手指完成了精准比价的任务,向光纤密林发送缪斯的装潢信号,一堆堆价廉质优的包裹便接二连三地放在了他们的办公桌上。
当阿信两周以后走到这里,他觉得自己来到了真正的星球,四个球形区域被装点成风格迥异的领地——热带雨林在野蛮生长,海底世界会闪闪发亮,超级英雄正酣畅交锋,未来城市凝视着每一个坐在这片幻梦中的人。
当他走到这里,他没有时间去注意“小黄人”们坏掉的下巴,因为他的脑袋瓜塞满了热忱和渴望,并顺着一条耀动着钻石光亮的河床流向远方。
[责任编辑 马小淘]
本文为中篇小说《故事星球》节选,完整作品刊发于《人民文学》2017年0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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