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柯,本名杨宏科,二〇〇三年十二月被陕西省委省人民政府授予“陕西省突出贡献专家”称号。现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陕西作家协会副主席。先后获得首届冯牧文学奖、第二届鲁迅文学奖、第九届庄重文文学奖、首届中国小说学会长篇小说奖等多项大奖。
《人民文学》1997年04期
很牛皮,连大家看都不看,连长给他敬烟,他只朝连长点点头,然后吸烟。他吸烟的动作使人想起那些羊。有十五只呢。女人们把羊赶到奎屯河里,洗得干干净净。像洗她们的娃娃。羊都是肥羊,又白又整洁,呆在林带里。屠夫吸那根雪莲烟,眼睛直勾勾瞅着林带里的羊。那么白的羊那么绵的羊,不跑也不闹,静静地呆在林带里,像树梢挂住的一堆白云。屠夫抽了一根又一根,都是优质红雪莲。有人看地上的烟屁股,只剩黄黄的过滤嘴。大家知道这是个狠汉子。
屠夫拍拍手站起来,眯着眼朝大家看,大家心里呀一声,屠夫总算正眼看人了。屠夫一直这么看他要宰的羊,现在他要动手宰羊了,他却这么看大家。瞧他的嘴巴,蓬着黑乎乎的胡子,就像牧草里的石头。长这种嘴巴的人就该当屠夫。
屠夫走到羊跟前,羊们齐刷刷抬起头,异口同声咩——叫起来。屠夫仿佛来访的大国总统,早已习惯这种哀号组成的乐曲。屠夫一眼认出头羊,毫不客气地拎起来,就像出门人拎自己的包。屠夫把羊拎到广场的矮桌上,起手一刀,羊脑袋拎在手里,羊身子瘫在屠案下。屠夫丢下羊脑袋,抓起羊后腿,用刀尖一挑,羊皮就开了,很低沉地哗那么一声,刀子从脚跟蹿到大腿上,再用劲,从肚皮到脖子拉开一道缝,整个羊全开了。屠夫回过头来又从腿上开始。这是细活,屠夫整个身子俯下去,把屠案都遮住了。刀子又轻又快.羊皮发出咙咙啦啦的响声,跟扯布一样。刀刃像哨子,在屠夫手里响着。有人叫起来:呀,羊活啦!那人只叫这么一下就不吭气,刀口上的响声把他连同所有的人全都吸住了。刀子叫得更欢更急切,刀跌入腿胯间,像深水里的鱼发出哗哗的搏击声。刀子终于蹿出低谷,跃到开阔的羊肚皮上,屠夫刷刷几个大动作,另一只手一拉,嗞啦——哗一下,羊全露出来。屠夫移一下步子,向左右两侧划拉。刀子左右飞动,越飞越快,整个羊发出骤雨般的轰响,仿佛两架钢琴在里边演奏。
女人们不敢看屠夫宰羊,她们躲在林带那边干活,听见羊皮嗞嗞啦啦窸窸窣窣,她们都愣了一下。她们身不由己,过来看这个凶巴巴的汉子剥羊皮。她们没想到失去脑袋的羊会发出美妙的音乐。她们跑回林带里去,跟活羊呆在一起,不停地摸羊脑袋抱羊脖子。羊会咩咩叫,她们不会。她们会说话,说啥呢?说啥羊都听不懂。
屠夫朝这边走过来,脸跟石头凿的一样没表情,女人和羊都静悄悄,屠夫那张没表情的石头脸把她们吓住了。屠夫的眼睛不知看什么地方,反正他的腿往这里走。他没拿刀子,空手两吊,像来跟羊谈朋友。女人们知道这是个厉害角色。厉害人做事都这么不紧不慢不露声色,就把事情做成了。连长喊一声:“师傅要不要帮忙?”屠夫一挥手,把连长制止在那里。团长就是这样制止连长的,团长的手就像遥控器,朝连长一指,就把连长圊定在一个节目上。
屠夫顺手一牵,羊就轻飘飘跟他走。屠夫把它往案桌上撩,它也不动一下,像一团白棉花,软绵绵堆在案板上。羊身上像有一道尼龙拉链,屠夫一拉就开了。屠夫只有一个,羊可是一大群,屠夫要让每只羊发出它自己的声音。羊吃那么多草,只会咩咩叫,屠夫给它们一叶刀子,就把它们肉里的音乐发掘出来了。
这是个不同凡响的屠夫,他不要帮手,连牵羊这活儿都不要别人插手,他朝羊群走过去,羊身上的音乐就响起来了。他的眯眯眼比刀子还快,在很短的时间里,他的瞳光就把羊里里外外摸个遍,等他掂着刀子闯进去,就像进自己的家,熟门熟路,连弯都不打,连羊自己也想不到屠夫对它这么熟悉,比它自己还要熟悉这美妙的身体。
羊全垮了,全崩溃了,当屠夫走过来时,它们嘴里发不出声音,眼泪汪汪看着屠夫。女人们一人抱一只羊,屠夫连她们看都不看,屠夫剥她们的手就像解树上的绳子。有那么一只羊,当屠夫把它摁到屠案上时,它竟然跳下来跪在屠夫跟前。大家日瞪口呆。一般屠夫遇到这种场面,便会丢下刀子,扬长而去,另谋职业。但这只绝顶聪明的羊看走了眼,这个屠夫只愣一下,就把神收住了。屠夫绝不走神,他要把活做完,他干脆连案桌都不要。刀子转一圈,羊头落外边,羊身子落里边,他的左腿红一大边。他对这只羊特别精心,动作慢了许多,刀子的响声又细又长,跟小提琴一样,有浓郁的抒情风格。屠夫和他的刀子一下又一下,每下都是他杀生生涯的绝活,都是天籁之音,那刀刃仿佛游动于苍穹和地心,当羊皮全摊开时,弥漫于天地间的音乐一下子从赤裸的羊身上涌流而出。
屠夫点一根烟,狠咂几口,他完全从这只悲壮的羊身上解脱出来。那些上年纪的老军垦也不得不承认:这是个烈汉子。屠夫呸把烟头吐地上,踩灭,去对付最后几只羊。收尾活儿又快又猛,刀子跟闪电似的,白晃晃的亮光在羊身上晃几下,羊就变成一堆鲜嫩的红肉。
屠夫意犹未尽,他还要去林带。林带里是一群花花绿绿的女人。大家哈!——乐了:“他馋疯了,他要拿女人开刀。”
林带里还有一只羊,躲在女人堆里。屠夫面带微笑走过去,他不想招惹女人。
那只羊自己走出来。它之所以落在后面,是因为它最小,另一个原因是它不合群;前边那十四只是新疆细毛羊,这一只是美丽奴羊。美丽奴羊既不哀号也不下跪,连眼泪都没有;它眼睛里只有光,一种很柔和很绵软的带着茸毛的亮光,朝屠夫忽闪几下,转身走开,一直走出林带,走向青草地。
大家围上来要截住美丽奴羊,屠夫说:“它饿了,让它吃饱。”
美丽奴羊穿过林带和麦地,往南边的草地走去。在麦地的尽头,牧草从平缓的长坡绵延到奎屯河,美丽奴羊走进深草就再也不动了,大家只能看见一个白点,风吹草散,才露出羊的大半,草聚在一起,羊就不见了。有人小声说:“这羊是吓呆了,动都不动,哪有这样吃草的羊。”回答的声音更高:“快要死了能吃多少,叫你吃你能吃多少?”
屠夫抽完两根红雪莲,走的时候把刀子也带上了。大家知道他不会在草地上杀羊,牧人从来不这样干,土著汉人也一样,你绝不能把牲畜杀在它们活命的地方。屠夫要到河边去宰羊,河滩全是白石头,剥了皮,在河里洗干净,就不用拉回来浪费自来水。屠夫肯定这么打算。瞧他手里那把刀,在幽暗的林带里也那么亮。像黑夜里捏着一根电棒。出了林带,亮光成了一色的白,在太阳底下一闪一闪,像电压很高的一股电流,攥在这个精壮汉子的手里。他踩着麦地,麦子还没有长出来,地皮又嫩又软,美丽奴羊踩出的蹄印很小,只有酒盅那么大,但很深,有些蹄印里还露出了麦种。麦种已经发芽,地皮还那么嫩,跟处女的肌肤一样,可它们不是处女地了,被开垦了许多年,撤了一茬又一茬种子,一次又一次怀孕,生成成熟,收割耕耘。但铧犁翻起来的总是湿嫩细腻的处女的面孔。一溜羊蹄印非但没有损伤麦地,反而使地显得平和绵软而高贵。
麦地那边的高草被割光了,草茬的皮已经枯黄,芯还是暗绿色,还可以看见潮润的汁液。牲畜的粪便干硬发黑,踩上去很脆,像木柴片。高草全长在靠近河滩的地方,那里全是大石头,草从石缝里渗出来,遮住了石头,割草人不会在这种地方挥大撒把。这是秋天最后的日子,牲畜在这里才能吃上新鲜牧草。牧草绿中带黄,叶片沉甸甸发出刷刷的摆动声,就像抖动一块毛料。深草里的牲畜粪便还很新鲜,就像地里长出来似的。屠夫踩在牛粪上,几乎滑倒,他马上闻到牲畜粪便特有的那股气味,很像劣质烟草。屠夫的腿脚在草丛里发出厚重的刷刷声,只有那些长着大嘴巴大舌头宽牙床的大牲畜,吃草时才发出这么雄壮而缓慢的刷刷声。屠夫在牧草里走了好多年了,从来没有这么清晰地听到过牧草的响动,也从来没有这么为自己结实有力的腿脚而自豪过。
他看到了那只美丽奴羊。他只看见它的大尾巴和背,后来他看到羊的侧面,脑袋脖子和身子。羊毫无察觉。羊是牲畜中胆小而迟钝的动物,你走到它跟前,它才会惊慌失措,很像那些涉世未深的姑娘,当男人解她们衣服时,她们才感到不妙,一下子慌乱起来,嘴里没有声音,手上没有动作。
屠夫有一双好眼睛,他的瞳光穿过白绒绒的皮毛,在羊的筋肉间流动;红肉白骨黄筋青沉沉的血管和饱满的腑脏,闪射出一片冰凉的光芒,从他的额头穿过。世界趋于澄明。他的天眼开了。那双不听话的腿把他带到美丽奴羊跟前,羊静静地看着牧草,它有一个黑黝黝的嘴巴,可它不吃草,嘴巴鼻子眼睛耳朵全都沉浸在牧草所散发的寂静中。
屠夫感到饥饿,想抽烟。可他抽的不是烟,而是一根草在嘴里响起来,嗞啦嗞啦很像刀子剥羊皮的声音,很像牲畜或者人在深草里走动的声音。美丽奴羊是一种新品种,刚推广的时候他就认识它们了。他蹲下去,再高的汉子只要蹲下去,就会跟羊一样高。他看到美丽奴羊特有的双眼皮,眼皮一片青黛,那种带着茸毛的瞳光就从那里边流出来,跟泉眼里的水一样流得很远很远。美丽奴羊就用这种清纯的泉水般的目光凝注牧草和屠夫,屠夫感到自己也成了草。人跟草一样,即使在寂静中,也会有一种内在的旋律在回荡。
他的身体里响了一下,声音很大,麦地那边的人都能听见。他栽倒时手和膝盖着地,刀子扎进沙土,连柄都进去了。他望着比他高的羊。
这是地地道道的新疆美丽奴羊。
他仿佛才认识这只羊。
他爬起来,走出深草区,走到空旷的草茬地带,就像溺水的人回到岸上。他告诉大家:那是只神羊,杀不了的。他没给大家讲他膝盖落地的事情,可他的神情是这样的。
广场上全是人,男女老少喜气洋洋。破膛开肚不用屠夫插手,大家都会这个。女人们洗羊肠子,娃娃们鼓腮吹圆羊尿泡踢足球玩,嘭嘭像打迫击炮。空气里弥漫着潮湿而新鲜的腥臭味。大家喜欢这种气味,从春天青草发芽到秋末,麦子玉米豆子葵花苹果葡萄全收了,羊还在地里长着。连里有好几千只羊,过冬的时候才宰它们。种完麦子整好地,大家流尽了汗,把身子都流空了,先宰十几只羊应应急。羊跟煤炭一样,是对付寒冷的好东西。
天擦黑的时候,羊全被剔了骨头,码成堆,一户一堆,抓阄领肉。该分的分,该留的留在连队食堂大会餐。大家喜欢凑在一起闹一闹,农工们在大厅里闹,干部们在小会议室里闹。
屠夫跟连长指导员坐一席。大家吃得很专心,连头都不抬,吃出一身一脸的汗。屠夫有一口没一口,完全是应付大家。连长给他点烟,烟对他的胃口。喝酒时有人想看屠夫的热闹,连长拿眼睛挡了,只让屠夫喝三杯。屠夫有些撑不住。还没等连长开口。端菜的年轻女人就把屠夫搀下去。
到外边,冷风一吹,屠夫反而更沉了,压得女人直喘气,一下子把他自己和女人全压倒了。屠夫嘿嘿笑:“你是一只神羊,我趴下没关系,你不能趴下。”女人爬起来扶他,他不要:“刀子都变成草了,我也要变成一棵草,让羊看那么一会儿。”女人说:“羊会看你一辈子。”
“羊只看了我一眼,一眼就足了。”
女人根本搬不动他。女人脱下上衣给他盖上,穿过林带回家。月亮一点一点升起来,像一只明亮滚圆的羊,雍容华贵,仪态万方,走过来,一直走到这个沉睡的男人身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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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赏读】《人民文学》2017年03期首发,范稳长篇力作:重庆之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