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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尾 2018-06-02


下半城

宋 尾


经过一段九点七公里的长隧道,在外环高速上继续行驶了两公里,然后减速,我看到了那个隐秘的标识牌——道门口。路牌下方有文字提示:前方五百米处下道。在匝道上绕行的时候,一对黑鸟突然从灌木里扑腾飞起,黄昏的余晖在它们翅膀上闪烁着细碎的像是堇色的粉末。我慢慢地驾驶,越往深处,乡村道路就越窄,上面铺了薄薄一层小石子,轮胎压上去的时候,能听到胡豆炒熟后那种闷声闷气的嘎吱声。这是一段漫长的小道,弯弯绕绕,一眼看不到头,两岸栽满桉树,坡田上的油菜花已然开得繁茂,一整块一整块的黄色在车窗外迎着头惶惶小跑,挤压着视野,我必须眯起眼睛,这样会好受些。

我从未来过这里,这个离主城五十多公里的地方,地名也闻所未闻。这条路上连人都难得见到一个。我完全没有方向感,对于所谓的前方毫不知情,不知道究竟有没有一个所谓的目的地。但我越是觉着荒诞,就越是想接近它。因为他告诉我这是他死去的地方,他真是这样说的。

 

得到消息时,我正在开会。这个季度才开始,杂志经营业绩就整体下滑,而且接下来该怎么调整也完全没得头绪,所以领导急吼吼地把上午的例会临时改作了经营会。正听领导训斥,手机吱吱振动起来,是刘东灵。我轻轻放到耳边,听到他在电话里说,老慢不见了。

“不见了?”我弓着身握着电话蹿出办公室,从走廊疾走到尽头的卫生间,给自己点上一支烟。会议很沉重,话题很压抑,一直想抽支烟,就是没找到机会。我趴在窗口,头伸出去,把烟点上。楼下原来是一小块草坪,后来因为小院里车位打挤,被用作临时泊车的地方。此时一辆外来的车正艰难地挪动车头,试图挤到仅存的一道缝里。

“刘岗刚刚打给我的,”他说,“昨天早上七点半清点房间时就没看见人了,前天晚上走的,没打招呼,后来查监控才晓得。”刘岗是他的堂弟,九龙坡精神疗养院的办公室主任。

“那啷个办?”因为是上午第一支烟,也因为抽得猛了,我脑门一阵发昏。

“我晓得?”他也干脆。

“让刘岗他们疗养院到处找找嘛。”

“找得到还用你说,就是找不到了才通知的我噻。”他说,“我马上要开会,你想想去哪里找得到。”

“我还不是在开会……”话没说完,他已经轰然挂了。

我悻悻地把烟屁股摁熄,快步回到会议室。结果这个会一直不歇气地开到下午,末了又来一个紧急采访通知,赶快电话外边的记者,把事情交代出去后,坐在电脑前把上周遗留的一些琐事处理完,就到了放学时间,又赶去学校接娃儿,接了娃儿,去超市买菜,然后是理菜做饭,然后又是洗盘刷碗,紧跟着就押着娃儿洗澡、上床,等忙完这一切已近深夜。临到睡觉,我才徒然从脑子里拣出这件事儿。

我推了推刚从外边回来就一直躺在床上逛手机淘宝的朝芳,“你老师从疗养院跑了。”

“又不见啦?”她盯着我,两只眼睛空空洞洞的,“真神。”

“你说他能去哪儿?”

“那还真不知道,”朝芳撇撇嘴,“我是搞不懂他的。”

“亏得还是你老师!也不关心下,一点良心没得。”

“你有良心,那你还撬自己兄弟的墙脚!”

“嘿!要脸不,一个巴掌拍不响。”

我们如此扯了一番,都疲了。

“还是去找找吧。”她熄了灯,眼睛骨碌碌地在黑暗中看着我。

我想我知道她没说完的话是什么,“……老慢怪可怜的!”

老慢真的可怜吗?对此我保持疑问。我去过好几次精神病院,一般来说,那里的人看见我们这些“正常人”,反而会把我们当病人,很是同情着。若他们不同情我们,我也同情我自己,要朝九晚五,起早摸黑,守在单位,还要照顾家庭,买菜做饭,洗澡拖地,努力钻营,围着领导打转……他们呢,仰着一张毫无压力的脸,袖着手,不闻世事,优哉游哉。谁可怜些?何况,老慢究竟是不是疯了,还得另说。

 

翌日,我起床后就给刘东灵电话,约见面商量。我说,如果可以的话,也约一下老光。

在老慢这件事上,我们无疑都是股东。正是我们三个商量后把老慢送到精神疗养院的。

东灵声音朦胧低沉,肯定昨晚夜生活过满足了,身体是醒了,但心里的某根弦还没醒,哎的一声,像是伸了一个舒服的懒腰。

“那行嘛,我给他联系下,暂定晚上。”

“不要暂定,”我说,“定就定死。”

“哎,我真的定不死,再说,老光也不一定有时间。”

“管得你们,反正我定死了,晚上六点,龙山路,乡村老菜坊,我现在就订位。”

“好嘛好嘛。”他不高兴地挂了电话。

他们都是忙人,他们的时间都是用来溢价的。老慢呢,最不缺的就是时间,他融化在时间里了。我呢,时间也不是我自己的,至少不全是。可是倒回十几年前,我们都是一样的。不能说一模一样,至少也是差不多一个标准格式的。老光,东灵,还有我,是同一批新晋的媒体民工,我们的宿舍挨在一起。

当时,我凭着几篇发表的副刊文章,被分到周刊部跑文化,在一个被称“文化沙漠”的内陆峡谷城市,文化新闻好寡淡嘛,所以偶尔也客串一些情感热线和娱乐新闻什么的,补贴一点工分。东灵当时在经济新闻部,老光被分去跑机动。那时我们还很幼稚,但越是菜鸟,就越是满心想整什么大稿子,搞点什么有动静的报道,尤其是负面新闻。当然主要是他们俩。能够把稿子写得更通顺,更像是一篇稿子而不是散文——才是我的当务之急。报业大楼在较场口,挨着的凯旋门电梯下去就是下半城,我们的宿舍就在那里的一个大院里,躲藏在几栋崭新的福利房背后。那是一栋从上世纪五六十年代遗留至今的苏式建筑,灰墙黑瓦,只有三层,十分老旧。大白天,也要依靠头顶那五瓦的灯泡照明,即使这样,甬道里也是黑幽幽的,可直接拿来拍鬼电影。

我们几个就住在最上面那层。我是302,301和304分别是老光和东灵。

宿舍不大,可能有十五平方米,小而全,有木板床、衣柜,还有一张老式红漆办公桌,可以搁电脑(包括主机和键盘),还能再堆一些书和资料。我们的生活大多可在房间解决,烧水,做饭——用电饭煲下个面煮个泡饭之类,也可以整点大餐,用电炒锅。锅碗瓢盆一般堆在窗边,另一边是脏衣服和臭袜子,半个月或一个月集中清洗。除了洗澡和如厕。房间里没有卫生间,最里面有一间公用厕所,两用的。里间割了一个小区域,有一个坑,用木门挡着,外面是一排小便池,左侧是莲蓬头,可以洗澡。

之所以住进去,也不全是因为这儿比市区其他租房低廉很多,主要是租房的过程本身就很麻烦,找个顺心相宜的房子比找女朋友的难度也不会差到哪里。因为是新入行,需要那种“伙伴”的集体感(也就是相互依赖),还为了就近方便,领导们在楼上吱一声,我们应声就到了,爬个坡,就到了办公室。点个卯,开个电脑装模作样糊弄一番,又可以溜了。但是,当时老慢已经是很有一些资历的摄影记者了,却也住在这破地方——他在303。

他像是宿舍里的一片影子,我老是这样觉得。偶尔我也隐隐觉得,他其实还是我们的影子。

 

晚上的聚会,他们还是来了,虽然迟到了快两个小时——向来最拖的老光甚至比东灵先到。看见东灵匆匆走进来,他放下手机,揶揄道:“哟,刘总是从夏威夷现赶来啊!”

“哎呀光总,这好像是你头一次比我先到哦?”东灵挨着他坐下来,笑嘻嘻的,“啷个,难得领先一球就开始打整我嗦?”

我拿起酒壶,给他斟了半杯,“够了不?”

“还是倒满嘛,”他笑眯眯地点上烟,“难得我们上层社会又相聚了。”

“算了,你们才是上层,我可不是。我下流得很。”我说。

“是啊,您是文化人,您跟我们这些败类刻意划开了距离。”老光不会轻易放弃自己的优越感。

“我还想当败类呢,谁给我机会?”我举起筷子,“发动吧!”

“上层社会”,是老慢的说法。

当年,搬进宿舍的头一天,我们几个商量去见见老慢——毕竟还是要拜拜码头嘛。没来之前我们就听说过老慢,一个怪人,一个非著名的摄影记者,一个让领导头疼的职工。在这宿舍住了四五年了,“铁打的老慢流水的兵”,俨然是“舍管”级的人物。也曾在报社见过他几次,没啥印象,就是廋,寡瘦寡瘦的,个头不高,可能也就一米六五。稍微深刻一点的是他的面容,老是苦着脸,沉默的时候额头上的抬头纹就显得很深,如同沟壑。后来才知道,也不是他故意做出愁苦的样子,是长成这样式了。

我们推开门,他老僧入定地坐在电脑前修剪图片,脖子上仍挂着相机,看见我们闯门而入,才反应过来,慢腾腾地从窗前起身回头看着我们,因为逆光的原因,他站在那里就像一幅曝光过度的平面人像。

我递了一支烟给他,做了一番自我介绍。一支烟抽完,我们大概也熟悉了起来。著名的酒局爱好者东灵不失时机地发起了号召。“都住在同一层,啷个都要搞点酒加深加深感情吧!”

“要得,你们初来乍到,我请你们。”老慢立刻从藤椅上离开,在夹克里翻找自己的钱包,确实比我们都要憨厚多了,钱包看起来也厚多了,“这层楼都空了好几个月,就我一个。你们来了,我们也算组成了一个上层社会嘛。”这是他为数不多的听起来有趣的说法。

那是二○○一年,总体上还是一个抒情的年代,人和人见面多少还得谈点理想什么的,至少嘛,也得聊聊文学和艺术。我们既然同住一层,又都年轻,自然要扎堆,喝酒,吹空话。可是,我们既然是新人,那点微薄的工资肯定是不够用的。于是,我们大部分就是吃老慢。某种意义上,老慢用他的大方供养着几个年轻人的梦想。他很少吹。老慢十分枯燥,但是个好听众。

东灵那时已经操了好几年文学了。“操文学”是东灵自己的说法,没什么恶意。在重庆,“操”不同于北方,是一个生动的具有民间语境的俚语,比如“操社会”、“操老大”、“操名人”,既有存在主义的意味,也有夸张的趣味,还有点“装”,其实就是“混”,大意如此。那时东灵在一个叫作“界限”的诗歌网站里当版主,半夜就在电脑前发帖回帖,迎来送往的都是各色颜容颓废的文艺青年,个个都不像正常人,都有点营养不良。老光呢,是个复杂的家伙,他看不出年龄。他说他的心理年龄很老,我看他本人更老,当然,女人们跟我不持相同观点,她们觉得这是“成熟”。老光是杂货铺,肚子里装满了秘闻,什么都聊,又点到即止,莫测高深。喝酒那阵,你让他起个头,他就全讲事故——死人,脑浆子,尸体,血。我们恶心得直打干哕,他很无辜,“老子一天只看得到这些,你让我虚构些啥子好呢?”再后来,我们连菜都不敢让老光做了,总觉得血淋淋的。东灵说:“你们跑机动新闻的崽儿,就是要邪恶些。”“是啊,”老光叹着气,“你从三楼倒栽下去,不得流血的,不得骨头断,不得流脑浆子的,你们这些文化人啊,你们不是人,是神!”

 

“老慢这事,啷个整?”酒过三巡后,这个问题就自然地跑出来了。

“没得办法,”老光叹气,“你说,他电话都没得一个,人海茫茫,你去哪儿找?”

“那是,一个成心要跑的人,你找福尔摩斯都没得办法。”东灵附和道。

“那就不找了?”我盯着他们看。

“找啊!”两个人无辜地摊手,异口同声。

“这老慢不争气!”老光惋惜地说,“又不是不给他机会,让他给我拍建筑,选一张,两千块,选十张,两万!有啥不好的?”

“我介绍他到金公主影楼做艺术总监,他也不去。”东灵摇头,“他脑子出问题了嘛!”

“说这些有屁用,”我说,“就没什么办法了?”

“没得!”他们又站在一起了。

“但是,老慢上回不是讲了一个地方的吗?”

他们摆手,一副毛骨悚然的表情,“你信那些!”老光笑起来,“我儿,你还真的信那些?”

“你忘记我们把老慢送到哪里了?”东灵也笑起来,“看来下一个,就要送你去了。”

总体来看,这次见面极其没有意义。其实我也预想到了,一个是开发商,一个是地产广告设计公司老总,他们即使知道老慢在哪儿,也不会——哦,是没得时间去找他的。

分别前,老光说:“既然你信老慢的,那你就去看看嘛。”他沉吟了一下,不知是安慰,还是揶揄,“毕竟,你承继了老慢的一部分生活嘛。”

我却找不到词来反驳。

回到家,朝芳已经把娃儿哄睡了,手指竖在嘴边,示意我动静要轻一些。

“怎么样了?”她从房间过道走拢来问。

我颓然坐在沙发上,不想说话。

“找不到吗?”她挨过来。

“去哪儿找嘛!”我说。

看我语气不佳,她也识趣,起身就回卧室,没几分钟,就听到里面传来了鼾声。

我环顾着房间,心想,这大概就是我承继的那一部分了,女人、孩子、锅碗瓢盆、鸡零狗碎,我承继的就是这狗日的生活啊。

 

二○○三年,我们在报社已经混得如鱼得水。这行业没秘密,用东灵话说,不是什么高科技。但老慢在报社发稿却变成了一项难事——摄影部,编辑中心,达成了高度默契,拒绝采用他的稿件。原因很简单,老慢太拖沓,“规定动作”总是达不到要求,但是呢,他个人的作品,又经常在国内一些独立摄影展上亮相,偶尔也获个小奖什么的。这让领导尤其恼火,背后说:“这不是拿我们的骨头熬他个人的汤?”一次,报社安排他去拍摄市有关领导的一项重要发布活动,他竟然未到,问他,他说路经学田湾菜市场,看到一幕有意思的场景,拍得忘记了时间。气得领导脸都乌了,拂袖而去。为此他被记了大过,停职一月。

就是那次,为了安抚老慢,东灵组织了一次秋游,目的地是北碚的一个生态农场。事先他已给农场老板打了电话,老光借了单位的一辆老迈的捷达。上午九点半,我们在凯旋门会合时,老慢出现了,带着一个跟他一样瘦削的年轻女孩。一身松垮的布衣,看起来有点颓废,给我们介绍时也不说是他的谁,只是说,这是朝芳,重庆师范大学文新学院刚毕业。

因为车上突然多了一个计划外的女性,这趟行程对我们这帮单身汉来说顿时就变得兴致盎然。首先兴奋起来的是东灵,他兴奋的标志就是话多。老光依旧高深莫测,但瞧得出他心情不错,心情不好的司机是不可能吹着哨猛踩油门的。看来一个年轻女性总是容易给人带来欢乐。何况,朝芳只是看起来颓废,性格其实比较开朗,很快就同我们熟络了。我们逼问她多久才被老慢骗到手的,她就笑,说已经认识两年了。两年啦!我们冲着老慢怪笑,“你娃,保密工作做得好哦!”

我们笑我们的,老慢倒是神态自若,仿似这件事跟他无关。一行人晃晃悠悠,到达目的地,刚好赶上午饭,农场已经安排好了一顿农家宴。大家也饿了,囫囵吃完,场长带我们一行参观了柚子林、农田、葡萄园,“白吃白喝之后总得装装样子,”东灵悄声说,“这他妈才是负责任的省级媒体嘛。”游得差不多了,东灵让场长先回去,带着我们去附近寻访一处古道。不久前,他来此采访,无意发现了一条废弃的但很有意思的古道,走了一刻钟,没再往前走,回去后,特意问询了当地文管所的专家,得知是民国时期的一条“高速公路”,路边还残存一些老院墙、地基、一座坍塌的庙子,心想是白捡了一条大稿子,可惜随身没有相机。所以,这次说是专门陪老慢散心也不是顶真的,面儿上请大家耍,白吃白喝,实际上是借了老光这个司机,还有老慢这个摄影师,至于我,是捎带的。

这条路还真是美极了,对面就是缙云山,江水两边是崖壁,犹如一道隐秘的山谷。可能除了附近农民,可能十几年没人进来过,不到一米宽的道上铺了厚厚一层黄叶,踩上去松松软软,沙沙的。我们甚至还遇见了一个岩洞,是双洞口,不知道是不是可以从一个洞进,另一个洞口出来,可是大家不敢,洞子很深,一片漆黑,走了几步我们都退出来了。

这样走走歇歇一个多小时,一点也没觉着累,沿途是荒山野树,花香鸟语,偶尔还要拿水果刀割掉挡路的荆棘,偶尔也会觉察到危险——道上横亘着几块大石头,显然是头顶上的山壁上落下来的。

我们还在这条寂静的小路上发现了一栋完整的房子,建在稍微开阔的江滩边上,两层小楼,还有一个院坝,四周用围墙拦着,铁门紧闭。可是显见是偶尔有人来住的,因为楼前江岸泊着一条渔舟,对岸,是一个码头坡坎。

又走了半小时,大家也疲了,想找地方歇脚,老慢突然背着相机往江坡攀下去,不一会儿听得他的声音:“下来,这儿有温泉,野池子!”大家马上兴奋起来,尾随下去,果然,江滩上几个水坑里,水是温热的。

老光第一个除掉衣裤,跳了下去,东灵随后也是,老慢蹲着拍了几张照片,就往坡上回去,朝芳满脸通红,要跟着他回到上面,被老慢制止了:“你找个地方坐一坐,我到前面那边去看看,你们就不往前走了。”刚刚之前我们就在争论,到底要不要再往前走,可是这条路看似没有走通的趋势,而且即便走通,回来取车也是一件极为麻烦的事。所以,大家的意见还是:原路返回。“等下我回来和你们会合。”他摆摆手,示意我帮着照顾一下朝芳。我没下水,陪着朝芳找了块干净的岩石坐下,看着他兀自往上走了。然后,一直没有回来。

我是说,我们一直等到天黑,都没有等到他回来。

 

第二天,我们在农场睡醒,老慢还是没有回来。返程路上,我们的情绪不再像来时那样轻松。同来的一个人,莫名其妙就不见了,小灵通也打不通(在古道上没信号)。

“他就是这样的。”朝芳似乎是想宽慰我们,说有几次陪他一块出去拍照,走着走着就见不着人了。但是听起来那几次,老慢只是过分关注于拍照,而忘记了时间,完全不像这次——彻头彻尾地消失了踪影,还扔下一个如花似玉的女孩。我觑了一眼朝芳,她坐在车窗边,眼睑红肿,显然晚上哭了不少次,不过还算情绪稳定,她打消了老光报警的念头。

东灵埋怨说:“他太散漫了,必须给他一个教训!”

“对,”她附和道,“不用理他。”

但是,朝芳的居留就成了问题。她是专门来投奔他的,结果这个家伙扔下她杳无踪影。经过简单商议,我们把她安置在老慢的房间。

回城后,他们忙各自的事,只有我的工作时间最灵活,无须坐班候点的,这个任务很自然就落在我头上——陪着她等老慢回来。

这天,我第一次找出了床底下的电磁炉,因为朝芳一直要求“在家简单吃”,而且想吃火锅。我们楼下,拐个弯就是菜市场,菜市旁边就是十八梯,一个著名的城中村,这里的人情生态之丰富,还得益于老慢的推介与讲解。我们刚住进来,老慢就带着我们几个四处穿梭,这一片区就像一个流亡政府的临时国家,除了大使馆,什么都有,菜市,邮局,理发店,黑黢黢的小饭馆,熙熙攘攘。这里包容着各种人,酒鬼、烟鬼、赌鬼、力夫、小偷、骗子、棒棒鸡、胖瘦不一的老板娘,还有毒贩子。但一脚踏出十八梯,世界瞬间变幻——对面是城内最繁华的集市,解放碑步行街。

住进宿舍之后,我们极度渴望出逃此地,但这里俨然是老慢的天堂。他似乎根本不需要那些:一个植被丰富、绿树成荫的高尚小区里,一个也许不大,但绝对清清爽爽的房子。哪怕独立的只属于私人的厕所呀,他好像统统不需要,他一点儿也不着急。他挂着自己的索尼213,成天梭巡在十八梯的巷子里。当然,我们所有人都有选题的焦虑,他却没有。我总觉得摄影记者的工作真他妈舒服,上去就是猛地一阵咔嚓,回到办公室,慢慢选,选出一张最差的,就完事了。我们这些文字记者,事前要前戏,事后要清理,过程比日本AV里的程序还繁琐,却没有任何快感。我们一直处在程序之间。

不管怎么样,我们对自己“栖息地”的了解,实际上是依靠老慢完成的。我是被他拉壮丁最多的。他常常拉着我穿巷子,叫“摸黑”。住一年了,我还不知道,这里头巷子有许多暗巷,蜿蜒相连,九曲迷宫一般。暗巷里许多小旅馆,有的挂了牌子,X X 旅社之类,有的干脆连牌都没有,但你清楚那就是——三四个中年妇女扎堆嗑瓜子摆龙门阵顺便眼角四处睃的地方,她不招徕你你也知道那是啥地方。“两块钱一晚。”老慢竖起两根指头,这样跟我说。“两块?”我追问,“那好多钱一次?”“十块。”简洁明了。跟着老慢钻来钻去,暗巷口撞到过好多次吸毒的。最心悸的还是,路上突然踢到东西,一看,废弃的注射器,针头还带着血。有一次,他发现了一个神人,踮着脚尖一路跑回来,硬是鼓捣把我们从电脑前拉到十八梯茶馆:一个看门人模样的老头,大白天喝得麻麻醺醺的,手舞足蹈地唱着歌——听了半天才分辨出来,那是以前码头上茶馆里袍哥大爷吃讲茶时听的老调儿。还有一次,我们在大排档喝夜啤酒,他突然从另一头拉来一个卖鸭脚板的男的,说是本埠知名职业划拳手——三打两胜,他赢了,你花十块钱买两个鸭脚板;他输了,送给你一对鸭翅膀。我们包括隔壁十几桌打光咚咚的酒客,硬是没划得赢,倒是他背上一箩筐鸭脚板被倾销一空。

“老慢混迹在这些神人当中,慢慢也就成了另一个神人——成了下半城的一部分。连下半城卖菜的大妈,都认得他这张脸谱。”我提着一个塑料袋,领着朝芳一边在菜市场拣菜,一边把这些慢慢说给她听,她在我身后亦步亦趋,俨然也听得痴迷了。

我好奇,“老慢就没给你说过这些?”

“没有。”她的眼睑耷拉下来,不知道怎么就情绪低落了。

那晚,等到东灵和老光回来,我们围着电磁炉烫火锅,四个人喝了两瓶老白干,朝芳也喝了不少,至少不比我少吧。因为喝了酒,她的话也多起来,就给我们讲古。她呢,大二时来报社实习,跟了一个老师,这个记者是根老油条,最喜欢跑会议新闻,曾创下一天九场会议新闻的记录,逮兔高手嘛。该油条不仅擅长逮兔,还擅长吃窝边草。几年前搞大了一个实习生的肚子,很是闹了一些纠纷,后来花钱了了。这次,他带着朝芳下区县采访,晚上被接待得晕乎乎的,半夜敲开朝芳的房门,胡说八道一番。朝芳越听越怕,又不好驱赶他,但她很聪明,故意去把房门开了一条缝。那王八蛋吹着吹着酒劲就上来,赖在房里强搂住朝芳想要不轨,朝芳哪里肯,一边尖叫,一边拿指甲掐他手臂。突然,一个茶杯从背后掌来,拍在他后脑上……

“是老慢?”我们问。

她点了点头,又抿了一口酒,继续往下说。

这次采访,老慢一同下去的。他看不惯那人吹牛逼,吃完就回房间休息。几个房间挨着的,他在隔壁听到厮打起来了,顺手抓了一个杯子,看见隔壁房门也没关,进来就是一下,把那王八蛋拍在地上。

“后来呢?”我们是听戏入迷了。

这事儿可不就闹大了嘛,出血了嘛。报社领导怒了,又不敢发作,毕竟是这么丢脸的事。那王八蛋停职三个月,老慢呢,也没讨好,这种事情,大概也不好表彰吧。但是,朝芳作为受害人,还是需要安抚嘛。工会出面,提了水果去看了她,首先自然是希望她不要声张,再者嘛,肯定是希望她早点离开,毕竟惹了是非,容易发散。可是这朝芳是个犟拐,她也不需要什么补偿,还提出要完成实习期的学习。工会领导说,我们会给你做一个满意的实习鉴定的。可是她不,她说我来是要学东西的。报社没办法,只能让她留着,但是出了这摊子事,遇见这种烈女,也没得哪个老师敢带。

“所以,就只有老慢带你了?”老光笑说。

“可是,老慢是摄影记者,咋个带你?”我很不解。

“我也是这样问他的,可他说,什么狗屁新闻?不就是跟我一样,快照而已!对方说什么,你照直录一遍,装在一个筐里不就完事了,难道那些东西还需要什么技巧,需要什么文采,需要什么个性不成?”

“太对了!”我们集体笑了起来,很是解气。

这一来,一个摄,一个记,偶尔老慢也给她讲怎么写开头,怎么个格式和规范。朝芳就跟着老慢,倒也很快进入了角色。相比她那些同时实习的同学,她算是最早一个独立作业甚至是独立署名的了。一晃,两个月实习期也结束了。但她却不想结束了,她喜欢上老慢了。每个周末,她就过来看老慢,但是老慢呢,总是不紧不慢,这让她很是着急,可不,一毕业,她干脆自断后路,抱着行李箱就过来了,正好赶上老慢心情不好,又赶上了东灵的这出安慰计划——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哎哟!”我们赶紧把杯子端起来,佯装很生气的样子,“狗日的老慢!”


[责任编辑  徐则臣]


(本文为节选,完整作品为中篇小说,刊发于《人民文学》2016年10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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