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肖勤 2018-06-01


所有的星星都有秘密

肖 勤


 

寒气是从一寸寸泥里渗出来的,土地太孤单。雪花和山上的人气一样稀落,老娘拿着香纸烛,抬头看天,表情寡淡——天也好,你老汉也好,真能保佑啥子?命都是自己挣的。

神轿坡一年比一年萧条,撂荒的田土,山瘦,人瘦,薄冰不成气候,零星几畦菜地,偶尔一声狗吠。

又求老娘搬下山,老娘还是不肯。铁打的衙门流水的官,你以为你副县长当一辈子?哪天混不走了,这儿还有个根。

老娘就这脾气,从小到大冯玉就没从她嘴里听到过一句好话。她一个寡母,习惯了把最坏的打算摆在前面,用她的逻辑——先落到底儿了,之后生活所有的起色,都是白捡的。

冯玉开导老娘,日子再向回走,也断然没有活回神轿坡来的道理。

谁知道呢?人是三截草,不知哪截好。老娘嘁了一声,盯着老神龛上燃烧着两支烛出神,蜡烛突然开烛花,嚓嚓嚓,一朵接一朵,映着老娘那张苍老的男人脸,坚硬,少肉,冷,缺乏女人最起码的柔软。冯玉低头苦笑,他以为他当上副县长后这脸会暖和些,结果更冷了。人家盼儿子出人头地,她只盼儿子扎根贴地——大风刮过来,断的永远是树,没见过贴地长的野茅草给刮断过。

跟她说不清,只好埋头去烧纸,院门口的女贞子树下,是年年烧纸的地方,火光照耀,下通酆都、上接天宫,他老汉要是真骑着一股风来收拜生辰的阴纸洋,倒也稀奇。

背后木门嘎吱一声响,手机铃声伴着昏黄的灯光从老屋里泻出来,接着是儿子嫩得掐出水的声音——

冯县长,电话。

只有这声音让老娘快乐。老娘咧着嘴,从喉咙里冒出一串沙哑又欢喜的笑骂,说,这干净。

她一笑,冯玉就笑了,几大步倒回去接过手机开心地问,谁?

那头声音细沉,说,姓袁的开始查了。

查什么?冯玉刚松开的眉头又皱了,圣百?博爱?

不然呢。

冯玉的头轰地炸了。

他知道会惹麻烦,但没想到会惹到姓袁的那里去。这老家伙,较劲的主。

我说吧,恢复定点医疗资格,多少人盯着,你不信,要在刀尖上舔蜜,要危险的快感,快感是吧?这回遇到姓袁的,够你快的,现在怎么收拾?冯玉没好气地问。

对方却不以为然,说,袁神仙出来,我们就唤鬼。

唤鬼?冯玉一头雾水,什么意思?

这个你就不要多问了,也不要晓得太多,不然到了场面上你稳不住,你这个人呢,五行不定。对方似笑非笑,说,五行不定,输得干干净净,是个问题。我就知会你一声,心头有个数。

挂掉电话,冯玉还是有点虚,回头看,院坝黑洞洞的,风雪把树下那堆火光吹得东摇西晃,他不禁打了个冷战。

看吧。老娘扑打着肩上的碎雪,碎啦啦骂,屁大一个县,鸭腚大个蛋,今天食堂菜拉稀,明天医院设灵堂。冯家祖坟,就没生当官那根藤。

冯玉烦乱不安,闷声说,我得走了。

走吧,再讲一遍,过桥过坎的,记得叫一声,莫让那些东西带走了魂。老娘抹一把院墙上的积雪搓落手上的香灰,道,叫你莫上来,来一趟你牙缝一点时间,倒累得我屋前屋后忙半天,伤人。还有,少借人家的车,你回老家要用,人家就不用?

晓得老娘是嘴巴硬。伤?神轿坡的日子荒得生草。不点穿,只答,这车太好,人家回老家不用,放着也是放着。

老娘听不明白了,叫花子回家还借两升米,还有回家嫌车太好的?

他老家一村的叫花子,摆不平。冯玉答。

老娘啧啧两声表示理解不了,转了身,唤大黄狗,幺儿,走。语气倒是比和他讲话温柔得多。

 

下山已是深夜,高岗县城一片寂静,风不动,空气不动;清瘦的月亮不动,青灰色的街道也不动。冯玉从所有的不动中嗅到了危险的味道,它冷冽、隐蔽,在静水一片的空气中,无声地徐徐移动。

打开车窗,风冰凉,扑面而来,孤独猝然刺入,就像那年,他坐在镇政府院子里收秋,去路荒凉,寸草不生。

然后,这辆路虎的主人——画家,他走进院子,乱搅一气,冯玉死气沉沉的生活顿时变得很有意思。

两个截然不同的人,就那么莫名其妙地相识了。


 

 

那时候冯副县长还是镇长。

深秋的黄昏,晚霞红似朱砂,天空像一片壮观的红色草原,放牧着成千上万的羊群。

而他没有羊群,他身边连个鸟都没有,一个人坐在镇政府院子里收秋。

收秋是高岗民间的说法,秋冬之交,昙花一现的秋阳好比老枪最后一响,牵筋带血,向死而生,精华。

太阳是一双眼睛,贵州是眼睛的下睫毛,阳光就在上面,却很少能洒到下睫毛上。天无三日晴,谁说的?说绝了。高岗的秋天又是眼睛的泪窝,下不完的雨,像一张绵密不绝的网,太阳好不容易挣脱出来一次,因为憋得太久,灿烂得就有点决绝,是挣出来、拨响了的绝响。在高岗,庄稼命、人命和天命都是一个道理,一季一世的收成,遇上艳阳天,这收成就响了,遇不上,雨绵密,秋风紧,运不通,就不响。

阳光将尽。冯玉木然盘坐在水泥乒乓球台上,手里捏着一颗乒乓球。球崭新,洁白如少女。书记要调,风声早敞开了,新书记是谁却不见敞,老到的都看出了名堂——大姐嫁了不嫁二姐,那就是二姐没戏。于是,下班后爱留下来和冯玉杀几盘的几个人突然变得十分敬业,不是下村未归,就是加班不止。

 

冯玉打了个哈欠,虚出两汪眼泪,蒙眬间,一个中年男人晃晃悠悠走进大院里来。很打眼,因为高,也不单单是高,他留了长发,卷曲的长发,扎起来,洋歪歪,明显不是本地人。他先猫到上岗牌那里看了半天,又探头往党政办值班室里头找了找。找不着人,才四下张望,看到水泥台上正打哈欠的冯玉,立马夸张地张开双臂信步走来,哈里路亚,他用极富磁性的迷人声音说,上帝说,要有光,于是有了光。

冯玉再打了个哈欠,抹一把泪水,日操,收秋收到个疯子来。

长头发说着就到了跟前,盯着冯玉一看,头偏了偏,笃定地说,冯镇长。

太阳落山了,院子阴凉一片,冯玉不置可否地跳下水泥台,拍拍屁股上的灰,不耐烦,有事?

车没了。长头发搓搓手,龙场的羊肉凤坡的汤,冲你们的羊肉来,刚进馆子,车就让你们镇上的大侠给开走了。

你的意思是,你车丢了?在我们镇上?冯玉有点困惑,上下打量这人,四十或五十,看不准。眼窝很深,带点桃花,是了,搞艺术的男人都长头发,都带桃花,有妖气。

是车的事,也不是车的事。长头发说,找政府帮个忙,三百多公里跑来,总得把羊肉吃了再走——我钱包手机全在车上,全身上下只有一条裤衩一团长,外加两个团。

话一野就有意思了,冯玉忍不住笑,边笑边摸出手机打给派出所,叫查监控。打完一看,食堂老茯正倚在门口瞅小玉姑娘蹲地上洗碗,哈嘴伸脖子的,盯得不是地方。就招呼老茯,给你一百,去街上买两斤羊肉来,汤要滚,红油要足。还有,我寝室坛子里头的杨梅酒,打两斤,给这位人民,不,团长,和他的两个团压压惊。

老茯舔舔嘴唇,意犹未尽地夹着腚去了。

有没有朋友在高岗?冯玉问,想想人家都团长了,怎么说也是在自己地盘上出的案子,总得管。

有一两个,不记得号码,都在手机里。长头发摸摸鼻尖,自嘲,光顾着画画,能记住的数字不超过四位数。

名字呢,总记得吧?

长头发报了个名字,说,远了些,这朋友是你们市里的人。冯玉一听,格神的,这人当然是市里的人,不光是市里的人,还是县里的座上宾,他一个小小的镇长,够不着。

长头发看出他的狐疑,说,生意场上的一个朋友,不认识就算了。

怎么能算了呢?冯玉嘿嘿笑,他不来接你,我还不得再杀几只羊。电话嘛,拐来弯去总能找得着的。

电话打过去,那边吃惊不小,连连说,冯镇长,你给俺哥说一声,我保证,一个小时,准时到。

 

羊肉汤锅上来了。秋夜冷,但老茯把食堂的炉火捅得很旺,杨梅酒是老酒泡的,几杯下肚,外面风吹泡桐哗啦啦响,屋里汤锅滚烫,莫名就有了共剪西窗烛的味道。冯玉有点感慨了,拉拉杂杂聊上了。

碰一碰杯子,说到了“不遇”。

冯大官人的“不遇”是啥?

不响呗。不像团长大人,几十万的车没了,天大的事,不管,只惦记着吃肉,大蒜漱口,冲上了天。

团长不以为然,拐角遇到爱,绝处有生机,不响是一时,不会是一世。比如他,穷孩子出身,初中时手拉手活动拉到了学画画的哥哥,教他画画,给他买画笔画纸,资助他一路念完大学。美院毕业,就在哥哥画廊工作,穷画家一个,可后来哥哥酒驾出车祸去世,他替哥哥成了画廊老板,顺便每年替哥哥给他父亲画一张肖像。画着画着,哥哥的父亲变成了他的干爹。

后来,干爹开始让他帮他做一些事情——干爹表面上是个退休领导干部,暗中却有不少投资,全靠儿子。儿子死了,总得有个人接着打理,眼前这个穷孩子,有良心,有良心就是好事。

干爹是谁,不便说,话多嘴杂。

投资些啥生意,也不好说,杂,东一脚西一脚,有门就踢。干爹不是平常人,有四通八达的信息和资源,对财富有精准的嗅觉,就像饥饿的人,天生能闻出藏匿在柜子里的美味。他也差不到哪里,穷山沟里出来的孩子,一旦有了吃饭的资本,压抑多年的嗅觉迸发,能量惊人。干爹对他的器重,胜过死去的儿子。

冯玉嫉妒,大画家,你真幸运。

幸运吗?画家幽然一笑,想想看,你明明是活的,却又是死的,你身体里住的那个亡灵明明是死的,却又是活的。你活的不是自己,是他。

这世上又有几个人活的是自己呢?冯玉答。

也是。画家笑,我呢,其实总想着有一天,放下干爹的生意,四处流浪,从青海湖一路走到纳木错,找个我爱的藏族姑娘,必须叫卓玛。我们在高原打马徐行,画神鹰飞过雪山,格桑花开满草原。可惜半夜酒醒,星空遥不可及、佛偈声远,唐卡绚丽浓烈、布达拉宫庄严绝美,纳木错宁静纯洁,统统抵不过纸醉金迷,埋深了。

所以呢?

所以。画家意味深长地举起杯子,碰了碰,碰的是话,也是酒杯——兄弟,活在当下,展望未来。必须是卓玛,但不是又如何?

冯玉不禁莞尔,顺从的,却微苦。

锅里红油翻滚,屋外天寒风冷,而炉火正旺,两个交换了喟叹的男人,彼此对看一眼,突然就生死契阔了。

一个小时刚过,食堂外面热闹起来。黑麻麻的寒夜长空,横来竖去闪满灯柱,接着六辆越野车前前后后杀进院子来,雄赳赳一字排开,冯玉头昏脑涨走出食堂,往院子里一扫,只见最差的一辆,也是四个圈的货色。

冯玉回头把画家盯了十几秒,趁着酒意,白了画家一眼,说,兄弟不响,你响上天。

画家老谋深算地笑,说,我要的是体面。你不能,记住,不响不可怕,怕乱响。又说,白首如新,倾盖如故。兄弟,这顿酒,我装心里了。

说罢上车绝尘而去。

冯玉站在黑魆魆的夜色中,鼻尖一团冷汗。

这以后画家和冯玉的对话就基本是这个模式了,不说全,碰得差不多就散。分寸得当,拿捏到位,极有默契。深得干爹真传的画家虽不在官场,却是江湖老手,不免狂妄,却绝顶聪明,每次对话都是一场精神的抚慰和疗养。挂掉后意犹未尽,虽不是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但感慨年华如水,相见恨晚却是有的。最完美的是两个人完全来自两个不同的世界,又相距遥远,诸事不需设防,数年相知,胜过人间情谊无数。

画家这个人,太聪明,不入行,太可惜了。

第二天一早,画家的车找到了。镇上黄家皮鞋店小媳妇羊水破了,男人撸起袖子出门,瞅到隔壁店门口刚停了辆路虎,上去打起火就载了媳妇往县医院跑。派出所顺藤摸瓜追到医院,宽肩横臂的汉子抱着个嫩娃娃,无比荣光地冲着派出所所长点头,对对对,我偷的,我偷的。

画家打电话给冯玉,笑,冯大书记,我还以为你那里有江洋大盗,搞得我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结果是慈父起贼心,万般柔肠结。

冯玉也笑,说,乱喊啥子书记,说过不响的,专捅人家痛处,不厚道。

画家嗨了声,说,响,我会掐算,信不信,暗杆开花,不光是响,还要和。

一个月后,书记调走,芝麻开花一节节,冯玉果然成了冯书记。

 

冯玉打电话给画家,画家那头音乐阵阵,群魔乱舞,这个在叫欧巴,那个在喊巴嘞巴嘞。

多承吉言,大哥在哪里掐呢?

我在首尔斯密达,阿你阿萨哟。画家隔着万水千山,在那边疯得一塌糊涂,一时间,美女玉浆,灯红酒绿,活色生香地呈现在冯玉眼前。我就说了要响的,哎呀哎呀呀我的宝贝。

最后一句,已经不是说给冯玉听的了。

冯玉放下电话,看一眼窗角被雨水泡起水泡的石灰墙皮。冬雨绵绵,屋里屋外都是泥土被沤烂的味道,他有点兴奋也有点伤感——画家的出现让他平静的水面上莫名浮起了一个绚丽的水泡,那么细微,却着实搅乱了他死水一潭且闭塞枯燥的乡镇生活,仿佛古龙小说里欲罢不能的唐门一毒。


 

副县长这一“响”,也是画家“掐”的。那段时间他心里七上八下,打过去,画家依旧是哑着,静着,最后淡淡一句——是你的,还是你的。

事实上冯玉和画家好些年没见面了。画家满世界折腾,今天在北京的午夜留下许多情,明天又在罗浮宫魅影独欢,还没来得及刺激他,人家又已经在泰国哐当哐当地学人家钢舌头说话了。

人生得意须尽欢,画家道,既然是替人家活的,自然要替人家活好。

那辆路虎一直留在了高岗县城。

“八项规定”出来了,高岗的领导个个不习惯了——公车回老家、送孩子、上医院,统统不要想。最不习惯的是冯玉。高高的神轿坡,住着孤零零的老娘,丢不下,可是神轿坡山高路陡,一年里有五个月夹雪带凌,以前冯玉上山都用公家的越野。公车一停,冯玉上趟坡就麻烦了——自家那辆起亚根本不是菜,得借。

借个鸟,画家说,都副县长了,东借西借,面子都借没了,哥车闲着也是闲着,你用。

从此冯玉用车时,就有人把那辆路虎开到楼下,按一下喇叭,车钥匙塞进楼下冯家的订奶箱里,走了。

也是画家的意思——跟个送车的小兄弟扯淡,犯不着,冯大人一天那么多家国大事要处理。

他问过画家,有了干爹,“在那遥远的小山村”,亲爹怎么样?车给自己了,画家开啥回去?

画家瘪着嘴苦笑,说,刚当伪公子那几年,烧包得很,一回老家户户送礼,送得一个寨子的狗看到我都摇尾巴,我老子走在村道上想抽根烟,一弯梢的人挤着给他点火。后来村里修路,一口气给我派了五十万,我傻呀,甩了十万,结果路修好,独独断我家门口那一截。我老子呢,不骂村里人,骂我狗日的。我气不过,有一年回去故意空着手,搭鸡公车,我去,那天那个热闹——天上地下的狗都在咬,硬没人出来管。我老子恓恓惶惶挡在门口,苦怏怏的,居然不让我进屋,说人要脸,树要皮,你整成这样,还回来做啥子?让人口水淹死我?我听了那话,转身就走了,算算,小十年没回去了。

不怕他想?

寒心了,大年三十的,出租车都打不到一辆,他逼我走。画家在电话那头淡然说道,跟着老爷子,别的没学会,心学硬了,旧时王谢堂前燕,最终人散车马稀——那年我丢车,你请吃饭,才是真情谊,所以了,你用个车算啥子!

冯玉心底温暖,嘴里谨慎不安,说,车太好,怕人家说招摇。

招摇?你开辆昌河试试?你还没到资格大到摆低调的时候,你真那样,叫寒酸,拿你当笑料下酒的人一路排到四川。画家斩钉截铁地说,别傻了。

 

 

有一种人,大事发蒙,小事发慌。曾梅就是这种人,鸡飞狗跳要汇报,风吹草动也要汇报。一大早又追到办公室,又胖又矮的身子惊慌慌跟着冯玉转。

秘书刚一出去了,曾梅热腾腾一团身子扑到桌子前,脸通红,声音打战——他们要查。

哪个他们?查什么?冯玉下意识向后坐了坐,曾梅个子不大,但胸脯不小。

纪委袁大春书记,昨天快下班了他突然通知我们开会,要求抽查国庆节前恢复定点医疗资格的圣百、博爱两家民营医院,要抽八十份病历。

查呗。冯玉低头批文件,有头晚那个电话打底,他不慌。顿顿,说,查了纪委觉得不该恢复,又停就是。

曾梅眼睛都要瞪出来了,冯县长,你不是不知道,袁书记亲自督办的事情,怎么可能这么简单?他要求调隔壁县的专家来协查,这是怀疑我们。

冯玉心里盘算,有人请神,有人唤鬼,让神和鬼打架去吧。

他不想和曾梅多说,问,你接过圣百和博爱一分钱没?

没有啊,县长,我发誓,我当“合医办”主任四年,绝对没有收过任何一家医院的钱。曾梅的声音陡然往钢里走,像李铁梅了。

我接过圣百博爱一分钱没?

那……也怕是没有。曾梅迟疑地答,肯定没有。

那怕他怀疑啥?

曾梅带着哭腔说,查谁谁出窟窿啊。我说过,两亿多,六个人的合医办管不过来的。

高岗县管不过来,其他县同样管不过来,这世上有人的地方就有案子,没见着出了贼就杀捕快的。再说,我们恢复两家医院定点资格是为了民生,为了国庆期间的稳定。冯玉把一叠文件重重地扔到桌子上。

民生。稳定。

这些词,金光闪闪,多有分量,不是尚方宝剑,也是金钟罩。

 

 

天气骤冷,天空泛出硬邦邦的钢蓝色,这是高岗特有的景致,是寒流来袭的预兆。高岗的冬天向来比贵州其他地方要冷,算一算,该来了。

袁大春不怕冷,天气越冷他战斗的欲望越强烈,他甚至能听见周身的骨节在冷空气中喳喳作响。冷风是好东西,催人奋进,催人警醒,全身的汗毛被风刮耸起来,这样的状态才适合作战,特别是与那种不好、不便却又必须下手的对手交战。

因为寒流来了。

精神抖擞走进办公室,拨通手机集团短号,80023。按照县四大班子的排序,他是纪委书记,短号排序80007

有些话,他不方便和年轻的副县长冯玉说,不是不方便说,是不想说。直觉告诉他,他们根本就不是一路人。冯玉心太高、太深,又太急,章法不对,初衷也不对。

但有些事,总要解决的。

袁大春拨通电话前的一个小时,冯玉正往医院走,风大,吹得人站不住,夹着雪凌,打到脸上生疼。县城整个就一风袋子,走到哪里都是呜呜的风声,可这风刮不熄冯玉的牙火,它冒着烟,往脑袋里钻,痛得冯玉想把头割下来。

县医院院长恨不能把他秃顶的脑袋都塞到冯玉嘴里去,最后,他忧心忡忡地说,再拖,一颗带坏两颗,两颗带坏一窝。

冯玉咧着嘴抱怨,换个牙,光是消炎就要整几个星期,我哪来那么多时间?副县长就是只猴子,锣一敲戏一开就得翻跟斗。

说着锣响了,007有请,急事,开个小会。

冯玉长松了口气,袁大春的靴子终于掉下来了。四天了,爷等这电话把牙都等上火了。

冒着大风穿过钢蓝色空气的县城,树上的叶子刮没了,街道上的人也刮没了,冯玉抽着冷气咝咝咝赶到县纪委会议室,袁大春懒洋洋坐在那里,嚓嚓嚓剪着他的指甲。

有些人注定是你命里的死结,比如这个小疙瘩的袁大春。

从冯玉当上副县长那一刻起,袁大春就没拿正眼看过他。这个在全世界产量排名第三位的万山汞矿区长大的男人,生来带着毒,别的毒浅了入不了他的眼,深了他不怕,顶多一嘴还一嘴,看谁咬死谁。凭这邪劲头,袁大春当了十一年纪委书记,也因为这邪劲头,转了三个县的岗,五十二岁了,袁大人依然是纪委书记。

袁大春不拿正眼看冯玉——何止袁大春,高岗县里厌弃他的人多了。

就因为老汪和他PK,他胜了,老汪败了。

市委组织部宣读冯玉任职文件那天,四家班子领导没兴趣向他表示祝贺,他们急着去火葬场,去给一个人送葬。送葬是大事,在这种时候对生者表现出过多的欢喜与祝福是很不恰当的——如果非要为他们的傲慢与不屑找一个理由的话。

平塘镇党委书记老汪三天前死于突发脑溢血。

时间再往前推两个月,慎重填下“身体健康”的老汪参加了全市副县级领导干部公选,高岗三十多名科级干部一窝蜂参加考试,最后只剩下老汪和冯玉。

老汪的厄运是从考察前公示贴出去那天开始的。

某人举报老汪偷偷超生了个儿子,乡下四弟家养着。

墙倒不用人推,有风就成。省计生委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空降高岗,等老汪知道时,人家已经把材料都录完了。从接生的医生,到他四弟的老婆——天天替别人养着个儿子,锅不碰碗碰,哪能没点嫌隙。

老汪给开除了,转眼天堂地狱,过不去,天天抱着酒瓶子。四十多岁的人,血压常年就不低,一喝,人没了。

老汪活着时人人幸灾乐祸,一死,又觉得愧疚了,这感觉不好,得转移到别处。别处是哪里呢,想一想,应该是那个告状的“某人”。“某人”到底是谁呢?还能是谁,当然是坐收渔利的人——其实姓冯的何必呢,一口锅里吃饭,抢个副处把人往死里逼。

风吹鸡蛋壳,一刮刮过几条河。一夜之间,全县人民都知道了有个黑心烂肺的冯大官人。

县长不嫌乱,安排冯玉分管文教卫计,还笑,既然省计生委督查大队长是你老表,你把这条线维系好,关键时候能救人命。

冯玉只差骂县长的祖宗,忍气吞声缠着县长赌咒发誓,那个大队长是公的母的我都不知道。您能不能让我避个嫌?

爱开玩笑的县长站在“高岗欢迎你”的广告牌下,上下打量这个已经进入了“他们”的队列却被大家归为“黑软件”的年轻的副县长,神色错杂。

冯玉说,不是我。

县长点点头,目光写满惋惜。

惋惜他被冤枉,用力过猛,还是其他?不清楚。和煦的五月,槐花遍野,但阳光冰凉,洒满冯玉的肩,不是滋味。

两年多来,高岗县大大小小的工作,你方唱罢我方登台,掌声不断,却没有一声为他而响,无论他如何卖力,总是难讨到好。

孤单了,突然就孤单了,或者说更孤单了。从小到大其实他都很孤单,现在,他终于成了他们中的一员,却被一堵无形的墙堵在外面。

都不喜欢他,包括老娘。凭什么?

他目光阴郁,不喜欢就不喜欢,谁离了谁不活。

什么东西在缓慢而坚硬地改变着一切。神轿坡满山的湿蕨在春天里抽芽,又在冬天的冰雪中腐烂成泥,混合着摇落的松针、野茶树、五倍子、杉木叶、茅枝子,变成一种气息。这气息在幽暗的山林里发酵,充满挣扎的欲望。这欲望藏匿在仇恨而隐忍的笑意里,就像开满鲜花的山林间,有一双灰黑色的眼睛。它的主人行走在高岗,把尾巴都夹到腚骨头缝里,它却藏匿在深处,等待一场成功的反扑。

一股风看见了,隐约传来冷笑。

冯玉听着,还以礼貌的微笑。

又一股风窥透一切,说,假的。

这股风是卫计局局长何长顺,来自老鸹山。老鸹山的风野道,时不时给冯玉来一撩子,让你烦。五十六岁的何长顺从兽医当到卫计局局长,是锅老杂烩,论资排辈冯玉够他不着,当了副县长也蹬打不开——冯玉一安排工作他就是一副“我晓得”的嘴脸,笑得贼眉兮兮,坐着的时候不断点头,站起身一出门就还按他自己的意思干。冯玉一问他,他便拖长了腔调答,冯县长,你放心,我——晓——得。

你晓得个卵。冯玉表情无风无浪,心头野火燃烧。

比何长顺更难对付的是袁大春。姓袁的这股风带着认证标志,官方授权,何长顺的风只是乱心,他的风要砍人。从冯玉进入“他们”开始,风就一直刮着,今天查学校矿泉水,刮倒八个教工站站长;明天查民政股,关进去四个股长;反正姓袁的刮来刮去、薅来薅去,就只刮只薅冯玉这一亩三分地。

现在,纪委会议室,这两个辣手老角子都凑齐了,冯玉深深吸了口气。

围攻还是单挑?


[责任编辑  徐则臣]


本文为中篇小说节选,完整作品刊发于《人民文学》2017年07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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