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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二年六月,在上海开完《弥天》的研讨会后,被朋友拉着去到富阳。因为太喜欢郁达夫故居门前的富春江,一时兴起忍不住下了水,一番畅游后,小毛病也跟着来了。正是这不期而至的这小毛病,而邂逅了一段美丽。


    那天上午,从富春江里起来不久,就开始觉得腹部有些不适。还没等到自己真正重视起来,先前的零敲碎打就翻脸不认人,变成倒海翻江一样的疼痛。从富春江再到西湖边,偶染微疾,更是能忍则忍,不好惊动别人。否则,老用手抚摸自己胸口的动作,很容易成为新东施效颦的笑料。在临近西湖的一家酒店,与杭州一位诗人朋友见面。刚坐下来,朋友就冲着服务员说了一道菜名,并问有没有。服务员笑指我们来得早,当然还有。朋友也笑着回应,来过几次,都没点着这道菜。时间不长,名叫西湖莼菜羹的就端上来了。朋友不知道我在闹毛病。他说当初西施肠胃不适,喝一碗莼菜羹就没事了。我赶紧给自己舀了小半碗。也是三餐不曾进食,几口莼菜羹下肚,全身无比舒适。之后又赶紧多喝了些,一顿饭下来,腹部不适几乎感觉不到了。到这时候,我才对朋友说了实情。朋友得意,自己也快意。


    朋友得意时,脱口说出诗圣杜甫陪李十二李白一起访友乘兴写下的两句诗:向来吟橘颂,谁与讨莼羹?自己觉得快意,不只是身体恢复正常,还有了一份值得惦念的美食,还没离开西湖边的餐桌,就想下次再来一定要再尝它一尝。


    从杭州返回武汉,过完夏天,秋天一到,有事去鄂西利川。那时的道路,虽然较从前已有大的改观,汽车跑起来用不着四天了,但两天时间是一分一秒也少不得。第一天只能到恩施,第二天一早出发,晚上八点到达利川。一下车就忙着吃饭,上桌不一会儿,就发现有道菜颇似在西湖边吃过的莼菜。当即问过当地人,再将服务员递来的菜谱仔细看过,确信这就是莼菜后,马上给杭州朋友发去短信,指其天下莼菜,唯出西湖的说法不对,利川这儿也有。朋友一时间忘了莼菜在杭州是何等稀罕之物,竟然回复说,是不是从杭州这边运过去的?那时的利川,完全封闭在大山深处,做梦都在想着快捷的高速公路。至于高铁之梦,就连杭州人也要再等几年才会出现。与朋友说过后,反而更难释怀。杭州那里视莼菜为珍品,只能用于羹汤点缀。利川这里的莼菜,与其他山间野菜无异,大模大样,大手大脚地烩在粗犷碟子里,与茄子、辣椒、豆角,还有巴蜀之人极为喜爱、外来者多半难以接受的折耳根一起,在桌面上摆成了粗茶淡饭的阵势。


    在利川的那几天,随便哪家路边小店,都能见到装有莼菜的大大小小瓶子,不要说一瓶两瓶,就是一百瓶、两百瓶也能随便买卖。回想起来,在杭州的西湖边上,一只海大的碗里,有多少片莼菜,生活得再精致的人也不会一是一、二是二地数得清清楚楚,硬要说那汤汤水水中漂着多少如同茶叶针芽的小样,壮着胆子去估摸,也就是百十几只吧。若不是刻意为之,随随便便用汤匙儿去舀,三两回合中,能舀上一片两片就相当不错了。相比大海捞针有些夸张,那莼菜在汤汤水水中清悠悠样子,确实有点猴子捞月亮的滋味。


    因为偶遇莼菜,这些年断断续续记下一些相关诗句。除了在西湖边听朋友说过的杜甫,同为唐代的皮日休也有诗云:雨来莼菜流船滑,春后鲈鱼坠钓肥。一向痴迷荔枝的白居易,也像吃货一样说:犹有鲈鱼莼菜兴,来春或拟往江东。而那六月槐花飞,忽思莼菜羹的句子,谁能想到居然是一生大笑能几回的边塞诗人岑参所吟。如此集万千宠爱于一身,就连佛门中人释正觉免不了嘴馋,有诗凭证:橘洲白鸟秋成伍,渔火莼羹蓬底香。那慨叹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的文天祥,也相跟着大肆叫好:赖有莼风堪斫脍,便无花月亦飞觞。同样豪放得男儿到死心如铁,看试手、补天裂的辛弃疾,同样难得婉约一回:谁怜故山归梦,千里莼羹滑。李白有言:张翰黄金句,风流五百年。没有直接说莼菜什么的,却道出莼菜最早入诗的出处。那个叫张翰的人,身在西晋洛阳时毅然辞官回家,原因不过是思念家乡莼菜鲈鱼。且乐生前一杯酒,何须身后千载名。一段莼鲈之思的佳话,早已流传好几个五百年。后来相关莼菜的诗文,都不过是得了如此典范的营养。


    最是天下闻名的三苏之家,做父亲的苏洵有诗:细雨满村莼菜长,高风吹旆彩船狞。到家应有壶觞劳,倚赖比邻不畏卿。老二苏辙写得更进一步:连年食羊炙,便欲忘莼羹。问君弃乡国,何似敝屣轻。老大苏轼写罢若问三吴胜事,不唯千里莼羹,仍意犹未尽,接下来再写道:但丝莼玉藕,珠粳锦鲤,相留恋,又经岁。在一家两代三口这里,清清莼菜已经于美食之外,化为浓浓的怀乡之情。


    如果苏门三子,离家东去,在船到长江三峡的虁门之际,临时靠上南岸,再往山里走几十里,早早遇上同遍地辣椒茄子折耳根一样的遍地莼菜,再见到西湖泽畔的万般珍贵时,依旧倾一己才华,为山野之中的小小尤物耗费笔墨,那种样子的苏轼绝对写不出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的雄文。当然,还有另一种可能。利川距离眉山,与杭州远隔眉山相比较,几乎就是苏洵所说的倚赖比邻。已经得尝利川莼菜的苏父苏子,留滋味在心里,与西湖莼菜相混合,睹物思乡,才将自唐以来只是诗文中的尤物,写成了一种相思,三样闲愁。


    二○一九年九月,再次到鄂西利川,凭借高速铁路与高速公路形成的捷径,一天之内便轻轻松松抵达。这一次,莼菜作为美食,不再是偶遇,想不到它会以本来的面貎,使之再次发生偶遇。到利川的第二天下午,攀上福宝山,从高处看利川盆地,形胜而富丽,当地人如数家珍般说来,当年这一带全是深不可测的沼泽,只好用山上的大树成排地埋进烂泥中,才能填土形成耕地,才能在上面搭盖房屋。他们极其在乎地说,盆地下面埋着的这些打基础的连片树木,成了现在比比皆是千万年的乌木。好不容易转过话题,说起莼菜,他们指着山谷中一小片水田,说那里就有种的。接下来一段时间,便全给了莼菜。先是下山奔莼菜田而去,到了莼菜田边,又千呼万唤叫来种莼菜的人,再急不可耐地盯着种莼菜的人伸手在半米深的清水中反复摸索打捞,最后才是莼菜活灵活显的样子久久盘旋。


    见到莼菜真身才明白,为何李白、杜甫、白居易、岑参、陆游、辛弃疾和苏门父子等等,都跟着张翰学样,不顾虑文章相鄙相轻,一定是都曾见过莼菜本来模样,而没有单纯认作是青楼画舫里的特殊食材。既不沉于水底,也不浮出水面,只在半米水深的一半处生长的莼菜,被清水自然洗过的五指轻柔地捧出水时,宛如一只清白的琥珀。一片小小叶芽处在正中心,外面包裹着水晶一样的胶质软体。望着莼菜,再望望水田,想不出必须洁净到哪种等级的水体,才生长出这足以留下美人小影的尤物。种莼菜的人说,已经过季了,田里莼菜很少。他刚露出再捞一些的意思,就被拦住。这么好的东西,有一片就足够,能捧在手心里看上一眼就是天赐。写莼菜而懂得莼菜,懂得莼菜而写莼菜,这是唐诗宋词想写就写,不愁其他的保证。有莼之思,就有莼之情,情思之下,哪里还顾得上各种各样的小肚鸡肠。


    单纯的莼菜无味无感,单纯的人也有心有意。莼菜田边的这片山,清秀绮丽,水要多清有多清,花要多艳有多艳,原生原长的老水杉,后栽后种的红豆杉,各种各样的树木要多少有多少,要什么样有什么样。就连这山本身,从前当地人要叫福宝山就叫福宝山,后来山上修了一座寺庙,要叫佛宝山就叫佛宝山。利川这里的莼菜,给人以更有天时地利的感觉,自己长自己的,自己活自己的,不与西湖比,不与唐诗宋词比,也不计较李杜他们将莼菜写成三吴之地独有的思乡之物,就连烹饪方法也不吃羹汤那一套,自行其是地以烩炒为独门绝技。有意也好,无意也罢,都能表明本地莼菜来源之丰富。


    见过原模原样的莼菜质料,很容易联想到文房四宝中的宣纸,一张白白的宣纸摆上一千年也还是白白的宣纸,仍然需要用水墨浓抹淡描。这么说来,与莼菜同义,仿佛真是功夫在诗外那样,莼菜味道关键在于相配合的汤,宣纸的意义重在或书或画的浓墨重彩。


    天下万物,最妙在于文化的特殊。有言道清水无香,至美无形。若依着千年以来的传说,莼菜之奇关键在于当成食材时所用的佐汤辅料,岂不是用半碗清水也能达成,又何必要不避穷山恶水,非要寻找到一般山水之间无法生长的尤物呢?宣纸的处境也与此相同。就好比历史人文中,有一种认知说是只要有贤臣良相,任谁个居于王位,都做得到盛世繁荣。果真如此,何必非要尧舜炎黄唐宗宋祖等等统帅!


    莼菜之莼,不只是美味与乡情,那天下无双的品质中,重要和关键的是关乎人性人情。宋时王谌在诗里说,长安为客者,皆是利名人。只有君同我,惟添病与贫。秋风篱下菊,夜雨水边莼。拟共租船去,归家趁小春。这里写的莼菜,当如利川水田中,自成品格,自立繁华,自在天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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