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陶崇园死得不明不白的,到底是什么?
今天是清明节。
谨此,向武汉已故的陶崇园表哀悼之情。
——打上面这行字时,本想打“陶崇园同学”,再一想,大概他临终时最绝望的,便是无法摆脱学生这个身份吧?
毕竟,有这个身份在一天,那位老师就未必放得过他。
从何时起,学生这个身份,如此卑微了呢?
看这件事几天,进度大出我意料。
我原想着,给高校几天反应的时间,看看他们采取何种措施。
我知道高校反应有多慢,确切说,我知道那个年纪的人们反应有多慢:他们与互联网身处于两个世界。全世界用手机讨论得沸反盈天,学生们自己都知道之时,上头的先生们(我不太想称呼他们为老师,这个之后说),怕还在忙着开会、在有限的几个群里说些小圈子闲话,对互联网上的事听之任之;直到大规模讨论逼来,他们才会打个电话(是的,他们更习惯打电话或发语音),“喂,近来说的那个事情是怎么回事呀?跟我们有关系吗?有没有连带责任呀?”
然后,聪明的先生们,自然懂得趋吉避凶,断尾求生。
在互联网时代,聪明的做法是先诚恳道歉,宣布与此事无关甚至说某某是临时工,然后采取后续姿态。
然而这一次,大学并没这么做。他们采取的是互联网时代里最过时的做法:断,掐,封,不讨论;还让当事人亲属出来,说几句显然与之前自相矛盾的话,生怕观者看不到幕布后面的影子。
由此事情已经从可恶可恨,进化到可悲可叹,进化到荒诞了。
根据大量已有记录,我们其实不难猜测陶崇园遭遇了什么。
——我们只能猜测,因为,您看,昨天豆瓣上的一条:
周围一直有学校领导晃来晃去,他们把花也拿走了。时间到了大家只是静坐。一个男生走出来喊了一嗓子:“真相在哪里?学校领导要不要管?你们要不要真相?”有一两个人说:“要!”又有一个男生接了一嗓子:“学校要不要逼脸?”领导说,把他带走。
人逝世了,居然还死得不明不白的?
果然是个厚德博学的好学校。
我们诧异,是因为一种超出我们认知的可恶。
如果已故的陶崇园不是一个学生,而是个,比如说,工人;那位老师不是导师,而是,比如说,资本家,我们也许会少诧异一点:毕竟在普遍认知里,资本家压榨甚至凌辱工人,是资本的天性,固然可恨,但没这么令人瞠目结舌的可恨。
这一点也适用于近来层出不穷的学院丑闻。丑闻到处都有,但何以令我们诧异?
因为在普遍认知里,学校至少该是最后一片净土才是,“为人师表,读书人啊!”
当然,这里有个认知与事实的区别。
在中国人普遍的认知,或者说,理想的传统教育里,一日为师终身为父,为人师表应当仁至义尽。
在现代教育体系里,老师与学生其实更类似于经济交易关系:老师教授学生知识(相当多知识其实是社会谋生技能),学生付出学费;当然,学生家庭需要纳税,部分纳税转移为教育经费投在老师身上。这其实是一个学生交钱、老师授艺的双向过程,是一种一手交钱一手交货的商业关系。
一种矛盾是:在中古时期,教师与学生,譬如师傅与学徒,多少带有人身依附的关系,当然理想状态是师待徒以仁,徒待师以顺。但现在商业社会,理论上,是不必存在这种关系的了。
这就是灰色地带了。
大家尊重的好老师,是在一手交钱一手交货的商业过程里,依然表现出关爱学生的姿态。
大家仇恨的坏老师,是在现代商业社会里,依然摆出一副“徒弟都要听师傅的”这种中世纪剥削嘴脸。
在这种关系里打擦边球,就容易得出各种丑闻:包括老师对学生的奴役,甚至性侵。
在商业社会下,依然扭曲着一种中古人身依附的姿态,最容易出这类勾当——说白了,什么便宜都想占。
更残忍的现实是,通过陶崇园的身后事,我们多少可以明白:
我们此刻所处的世界,教师与学生,教师与大众,既不是传统的师徒父子关系,也不是商业化的教艺学艺关系,而是我们不能多说,说了就可能被删掉的关系。
老师啊老师,你们都是老师啊,我们敬重地向你们学艺,你们给我们上课传道,这就是我们彼此的义务与责任了——是谁给你们这么大能耐的呢?
半个世纪前,钱钟书先生写《围城》。里面如此提导师制。
伪君子李梅亭忽悠道:
“牛津剑桥的导师制缺点很多,离开师生共同生活的理想很远,所以我们行的是经改良,经部核准的计划……师生间隔膜得很。这亦得改良,咱们以后一天三餐都跟学生同桌吃——”
而多少代表钱钟书自己意见的方鸿渐立刻官方吐槽:
“干脆跟学生同床睡觉得了!”
——嗯,什么好经,到了坏和尚嘴里,都得念歪了。
高松年开始打官腔,于是,方鸿渐想:
高松年像个人不到几分钟,怎么又变成校长面目了?
所以方鸿渐问了一句直指人心的话,也是钱钟书先生自己的疑问:
“怎么学校里还有这许多暗斗?倒不如进官场爽气。”
半个世纪之后的今天,情况好转了吗?
今早,我与一个武汉朋友聊天,彼原话如是说:
高校去行政化提了好几年
但是愈演愈烈了
大概尝到甜头了吧,有前途
热爱教学的高校老师生存环境并不好
心态放平,没有其他企图心就可以不管那么多,上好自己的课,做好自己的学问就很开心
但会为大环境感到不公平
我们的时代自然有好老师,有许多好老师,有许多热爱上课、热爱教学事业的好老师。他们没有企图心,上好课就很高兴了。
但他们生存环境并不好。
那么我就奇怪了:哪种老师生存环境好呢?
用排除法,很容易得到结论。
然而,师者,传道受业解惑而已,那些不热爱上课授艺做学问的老师,都在忙着干什么呢?
忙着获取学生坠楼后,导师可以不受追责,可以不讨论的能力吗?
那他们还能被称为老师么?
我在前头说,我不想称呼这类人为老师,就因为这个。
我们理想中的彼此尊重,学习知识。
现实社会应有的专业传授,知识传承。
变成了现在,中世纪式的人身依附、人身奴役,居然还上能通天,死无对证,硬生生将那位老师与责任隔开。
这个奇怪的产物,是如何从平实的教学相长关系里变出来的?
其实我们都明白的,对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