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之韵》04 一代文豪
读过一点儿词的人,这首词大概是都能背诵的--
《生查子.元夕》
去年元夜时,花市灯如昼。
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
今年元夜时,月与灯依旧。
不见去年人,泪满春衫袖。
去年元宵晚上,一个年轻女子与恋人相约黄昏后出来看灯。一年过去了,今年元宵晚上,月还是那么圆,灯还是那么亮,可是去年相约的人却不见了。这首词干净利洒,平起平落,明白如话。运用重叠句式,对比手法,把一喜一悲两个元宵摆到一起,让读者自己去琢磨其中悲欢离合的变化。这首广泛传诵的词,就是北宋大文豪欧阳修写的。
欧阳修是宰相级的大官儿,是众望所归的文坛领袖。他是学者,二十四史中有他编撰的《新唐书》和《新五代史》,是著名散文家,唐宋八大家之一,排在韩愈和苏轼之后,应当说当之无愧。在诗坛上他也算是开风气的人物,是领导诗坛的盟主。他的词虽然创新意识比较谈,但也是有特殊成就的一家。他写文史论著时,像是个道貌岸然的道学家;写诗时是个不苟言笑的学者;而写词的时候却变了一个人,竟像个风流倜傥的翩翩少年。
《南歌子》
凤髻金泥带,龙纹玉掌梳。
走来窗下笑相扶。
爱道画眉深浅、入时无。
弄笔偎人久,描花试手初。
等闲妨了绣功夫。
笑问双鸳鸯字、怎生书。
词中的抒情主人公看来是个刚结婚不久的少妇,头上扎着金泥带,插着手掌形的玉梳,正坐着绣花儿。可是她坐不住,走到丈夫读书的窗前来,偎在丈夫怀里,一会儿问自己画眉画的怎么样,一会儿问鸳鸯两个字怎么写。短短五十几个字,就把一个陶醉在爱情生活中的少妇,那种娇憨意态刻画得活灵活现,呼之欲出。这种刻画人物的功夫,简直叫人拍案叫绝。
欧阳修的词和晏殊一样,主要写恋爱相思惜春赏花,但题材稍微宽一些,语言精致典雅更富表现力。这首蝶恋花算得是他的代表作——
庭院深深深几许,杨柳堆烟,帘幕无重数。玉勒雕鞍游冶处,楼高不见章台路。
雨横风狂三月暮,门掩黄昏,无计留春住。泪眼问花花不语,乱红飞过秋千去。
抒情主人公是个被抛忘的贵族女子,暮春三月,薄雾蒙蒙,轻烟淡淡,笼罩着大都市一个一个的院落,一丛一丛的杨柳,那高楼连着高楼的地方,应当就是丈夫的浪游之处吧。可是不管她怎么眺望,也找不到丈夫的踪影。黄昏时,狂风忽起,风势骤急,她独自坐在家里孤独无依。看着门外被风吹雨打的残花潸然泪下,由不得问一声,这凋剩的残花还能坚持一下,熬过这凄冷的黄昏吗?然而残花却不答理她,只是一瓣儿连一瓣儿,一朵连一朵,被风吹得无声无息的飘走。仔细想一想,词中凸现的不也是人生的一种境界吗?当我们突然有一天感到人生最值得留恋的某个阶段正在消逝的时候,我们不也可能问一声,那即将逝去的一切,还能再坚持一下,再熬过几个凄冷的黄昏吗?然而,“泪眼问花花不语,乱红飞过秋千去”,一切都在无可挽回的消逝,等待我们的是一个带有许多未知数的新阶段,要我们用辛勤的汗水去开发。人生原本须要有“泪眼问花花不语”的痴情,在“乱红飞过秋千去”的变幻中去把握。这种境界,结合词人另一首写离愁别恨的词来体味,我们肯定会有更深的感受——
尊前拟把归期说。未语春容先惨咽。人生自是有情痴,此恨不关风与月。
离歌且莫翻新阕。一曲能教肠寸结。直须看尽洛城花,始共春风容易别。
分手的筵席上故作镇静,分析种种情况,看到什么时候能够重逢,好像很洒脱。可是说来说去,心里就觉得不是滋味儿,脸色就阴沉下来了。分手所以会使人感到痛苦,根本问题在于人有感情,容易动感情,而不是由于分手时的情景刺激人使人难过。这首词,写离情别绪只是点到为止,却把重心摆在进行哲理探讨的后两句上。这种写法,本来是很容易落入概念化的俗套的。但由于词人对人生有真体会真感悟,因而说出来就能四两拨千斤。把前两句蜻蜓点水的一触扩大为巨石砸入湖面的俯冲,给读者的审美感受,留下无尽的波纹。
下片“离歌且莫翻新阕”可以用欧阳修自己的一首绝句来解释——
花光浓烂柳轻明,酌酒花前送我行。
我亦且如常日醉,莫教弦管作离声。
欧阳修曾作滁州太守,在这里创作了不朽的《醉翁亭记》,文中反复用“也”字这个虚词,“环滁皆山也”,“故自号曰醉翁也”,“醉翁之意不在酒,在乎山水之间也”,“太阳谓谁,庐陵欧阳修也”……共用了二十一次,笔力的劲健是向来为人赞叹的。这首诗则是他离开滁州时写的,第一句写景,“花光浓烂柳轻明”,正是春光灿烂,柳绿花红的时节;第二句点事,“酌酒花前送我行”,滁州人送诗人走;第三句“我亦且如常日醉”,抒情主人公正式出场,显出一副非常超脱的神气;第四句点情,“莫教弦管作离声”,表面上看是对离别满不在乎,因而要求弹奏一些与离情别绪无关的曲调,以免使饯别宴会的气氛过于低沉。而实际上却正是害怕“弦管作离声”使人无法接受。这正是词所要说的——
尊前拟把归期说。未语春容先惨咽。人生自是有情痴,此恨不关风与月。
离歌且莫翻新阕。一曲能教肠寸结。直须看尽洛城花,始共春风容易别。
人生有情就注定有苦,感叹离愁别恨的歌曲唱多了,会使人感情失控,陷在痛苦中不能自拨,因而最好还是节制一些。最后,词人又宕开一笔,用两个内涵深厚的句子兜住,收束全词。人生“直须看尽洛城花”,尽了最大的努力,“始共春风容易别”才有资格说我争取过了,因而我生活过了。这首词的最后两句,“直须看尽洛城花,始共春风容易别”与他一首七律的末联“曾是洛阳花下客,野芳虽晚不须嗟”可以说是相互呼应的。这首律诗说——
春风疑不到天涯,二月山城未见花。
残雪压枝犹有橘,冻雷惊笋欲抽芽。
夜闻归雁生乡思,病入新年感物华。
曾是洛阳花下客,野芳虽晚不须嗟。
这是欧阳修贬谪在夷陵,即今天湖北宜昌时写的诗。既然从京城开封贬谪出来,心情自然不会太好,因此诗一开头就埋怨宜昌花开得晚,简直像春天都不愿到这个地方来。用疑问口气提出“春风疑不到天涯”,然后正面点题“二月山城未见花”,暗示这里离京城太远,感受不到皇帝呼出的热气,到农历二月了还不见开花。那是产橘子的地方,然而“残雪压枝犹有橘”,到第二年春天了,居然还有没摘尽的橘子,可见那地方人烟的稀少。“夜闻归雁生乡思,病入新年感物华”紧承上联,因为春天大雁从南往北飞,是从他老家江西那边来的,因而听见雁见由不得想起了家乡,又因为身体状况不佳,眼看一年已尽又是春天了,不免因美好的年华匆匆消逝而感叹,最后说“曾是洛阳花下客,野芳虽晚不须嗟”,表层信息是说他毕竟在洛阳做过官,见过洛阳誉满天下的名花,因而在宜昌,就算花开的晚一些也没什么。深层意蕴则是说,他毕竟在京城呆过,皇帝迟早会想起他来的,透露出一丝期待的心情。
《浪淘沙》
把酒祝东风,且共从容,垂杨紫陌洛城东。总是当时携手处,游遍芳丛。
聚散苦匆匆,此恨无穷。今年花胜去年红。可惜明年花更好,知与谁同?
这是欧阳修游洛阳时,即兴创作的一首词,旧友重逢,又是旧地重游,自然感慨万千。但词的基调是乐观的,情绪是开朗的,对宋初以来的词坛来说,毕竟要算是透了一点新消息。虽说无法与柳永、苏轼这些人相比,可是,从历史的终点线上跨出半步,就是不可抹杀的贡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