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之韵》08 一代诗仙(下)
以诗人的身份,昂首挺胸走进皇宫,成为皇帝的嘉宾,在中国诗歌史上,李白是唯一的一个。诗人能受到这样的礼遇,也真算皇恩浩荡了。然而,“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使我不得开心颜”,李白是何等人物,岂能把这种过眼云烟的荣耀看在眼中。于是他毫无顾忌地卧在这里,是醉了,还是疲惫了呢?
兴庆公园这里的沉香亭,就是当年唐玄宗与杨贵妃赏牡丹的地方。卧在这里的李白正闭目养神,等待着喷发灵感。唐玄宗赏牡丹来了。名花盛开,美人相伴,当然需要有音乐助兴。玄宗嫌旧词听腻了没意思,一时高兴,就颁下圣旨叫李白创作新词。李白不是醉卧在这里吗!快起来吧!于是他被人用凉水激醒了,于是一挥而就写成了著名的《清平调》词三首。第三首说:“名花倾国两相欢,长使君王带笑看。解释[识]春风无限恨,沉香亭北倚栏杆。”这样的诗,有高度艺术修养的唐玄宗能不欣赏吗?皇帝一声喝彩,于是众声迎合,都来助兴。可是对李白来说,陪着皇帝寻欢作乐,干这种御用文人干的事,那是卑屈的。他不明白,只有诗人屈从政治家,断没有政治家屈从诗人的。他就是不肯明白这番道理,才永远都是那个“黄河之水天上来”的不可一世的李白。
李白在长安待了三个年头总共一年多的时间,就痛苦的叫喊着“君王虽爱娥眉好,无奈宫中妒杀人”(《玉壶吟》)。后人就此认为他在朝廷遭到了谗毁,处境险恶。这话其实信不得。玄宗认为他不是担负朝廷重任的人才,应当说这是非常准确的评价。按中国传统的价值观来衡量,读书就是为了出仕,出仕只有成为将相,成为方面大员,才算不虚此生。后人就是用这种心态来看李白,为李白鸣不平的。他们不知道,如果李白不以出将入相、一身系天下安危的政治家自诩,没有这种狂傲的自信,他就成不了伟大的诗人。可如果他真的当宰相当大将军去了,他也就不会再想到要当诗人。因此,李白离开朝廷,主要原因绝不是遭到了谗毁,而只是因为他根本不想去适应处处都必须约束自己的政治环境。唐玄宗善于鉴识人物,认为不如给他自由,让他去写诗。应当说这是最好的处理方法。只有唐代,能接受李白这个狂人;也只有李白的狂放,能举起诗歌的火炬,来照亮辉煌壮丽的唐代文明。
李白一路向前,来到洛阳,在这里遇见了杜甫。比李白小十二岁的杜甫当时三十三岁,两人的交情自然是由诗人气质的相近而引发的,但杜甫对李白有晚辈对先辈的崇拜,加上为人比较忠实厚道,因此后来给李白写了十二首情真意挚的诗。
“安史之乱”爆发后,李白正在庐山隐居。永王李璘奉命征讨叛贼,李白只知道为国家效力,就投在李璘的帐下。他斗志昂扬的歌唱着:“三川北虏乱如麻,四海南奔似永嘉。但用东山谢安石,为君谈笑静湖沙。”(《永王东巡歌》)他以为这回该轮到他大显身手了。谁知李璘野心膨胀,不听调遣,结果发生内讧,被唐肃宗消灭。李白这一回可是真惹下弥天大祸了,在古代,像李白这样在卷进争夺皇室宝座的斗争中失败了,是必死无疑的。然而唐朝毕竟是唐朝,经人营救,皇帝竟也没有坚持要杀他,只判他永远流放,最后遇赦又不了了之。这也成了后世贬低李白的把柄。其实这件事什么也不说明,只说明他不懂政治。
李白有一颗天真烂漫的赤子之心,无时无刻不用真情去拥抱生活,随便遇上一个什么人,他就能坐下来与人对饮,欢快的唱着:
两人对饮[酌]山花开,一杯一杯复一杯。我醉欲眠卿且去,明朝有意抱琴来。(《山中与幽人对饮》)他喝得醉醺醺的,陶然自得地睡下了。
望着敬亭山,他会像老朋友促膝谈心一样,心绪悠然地吟诵着:
众鸟高飞尽,孤云独去闲。相看两不厌,只有敬亭山。(《独坐敬亭山》)他能这么呆呆的坐着看山,像孩子一样透着傻气。
他一路流浪来到安徽泾县,在一个叫桃花潭的村子里住下了。村里有个叫汪伦的人常酿造美酒来招待他。临别时他吟诗相赠:“李白乘舟将欲行,忽闻岸上踏歌声。桃花潭水深千尺,不及汪伦送我情。”(《赠汪伦》)这就像老朋友分别时随便说的话。一个名动中华的大诗人,竟然也没有故弄姿态的矫饰,轻松自然,洋溢着深情。
然而,李白又是个极为狂傲的诗人,自称:“我本楚狂人,凤歌笑孔丘”(《庐山谣寄卢侍御虚舟》)。狂,是自信的外现,是对人格尊严的充分肯定,是对束缚人的社会习惯势力的蔑视。他大声疾呼:“黄金白璧买歌笑,一醉累月轻王侯”(《忆旧游寄谯郡元参军》),昂首天外,根本不屑以世俗的价值为标准;“昔在长安醉花柳,五侯七贵同杯酒。气岸遥凌豪士前,风流肯落他人后”(《长流夜郎赠辛判官》),他是那样不可一世。
最可贵的,是他用时代的最强音,惊天地泣鬼神的吼出了一声:
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使我不得开心颜!(《梦游天姥吟留别》)
这一声呐喊,使千百年来被封建制度压得喘不过气来的人,不愿被踩进泥坑却又无力抗争的人,敢悄悄的直一直腰,在心灵深处扶起最后的一丝人格尊严,在无可奈何中聊堪自慰,找到一点心理平衡。
他追求自由,追求理想,追求没有被人的心智造成阻隔的天地,追求完美的不容有丝毫卑屈的人格,因而在他笔下,一切高山大川都像是他这种内心世界的外化。
他眼里的黄河,是“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他眼里的长江,是“登高壮观天地间,大江茫茫去不还。黄云万里动风色,白波九道流雪山”(《庐山谣寄卢侍御虚舟》);算不得多么高峻的天姥山,在他笔下却是“天姥连天向天横,势拔五岳掩赤城”(《梦游天姥吟留别》);未必真有那么险峻的蜀道,竟是“噫吁嚱,危乎高哉,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蜀道难》);根本谈不上壮观的庐山瀑布,也是“飞流直下三百尺,疑是银河落九天”(《望庐山瀑布》)。
总之,他处处都以自己吞吐宇宙的豪气,赋予自然景物以崇高的审美价值。
海客谈瀛洲,烟涛微茫信难求。越人语天姥,云霞明灭或可睹。天姥连天向天横,势拔五岳掩赤城。天台四万八千丈,对此欲倒东南倾……云青青兮欲雨,水澹澹兮生烟。列缺霹雳,丘峦崩摧。洞天石扉,訇然中开……忽魂悸以魄动,恍[怳]惊起而长嗟。惟觉时之枕席,失向来之烟霞。世间行乐亦如此,古来万事东流水。别君去兮何时还?且放白鹿青崖间,须行即骑访名山。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使我不得开心颜!(《梦游天姥吟留别》)
这里埋葬着李白(当涂李白墓),埋葬着中国的诗魂,这颗永不降低身份,永不安于现状,永不停止追求的巨星,终于在安徽当涂这里陨落了。而据传说,他是从采石矶这里的捉月台,为捉到月亮跳人长江而死的。我们宁愿相信这美丽的传说。他乘着酒兴,要把发光的生命交与浩阔的长江,站在这捉月台上,以诗人的天真和狂放,完成了生命中最后的一次追求。于是他化成了朗朗的明月,滚滚的波涛,永远在中华大地上照耀着,奔流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