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之韵》20 唐末余音
杜牧、李商隐在九世纪五十年代相继去世后,唐代就再没有出过大诗人了。从六十年代起,农民暴动就不断发生。到八十年代中期,以黄巢为首的农民大暴动终于平息以后,唐王朝也奄奄一息,只有等着彻底崩溃了。在这风雨飘摇的几十年里,一些诗人出于社会责任感,极力呼吁重振儒家文化,又举起新乐府运动的旗帜,主张诗歌要为政治服务,要关心人民疾苦,挽救世道人心。由于能量不大,影响也很有限。而且就连他们自己,比如像模仿白居易的《新乐府》写过《正新乐府十篇》的皮日休,其实也只算偶一为之,并没有将自己的文学主张贯彻到底。他们的主要精力,只是用在游山玩水,吟风弄月上,与其他晚唐诗人并无两样。因此讲唐末这批小诗人,就只能以诗为准,哪一首可读就读哪一首。
先来看曹邺的这首《官仓鼠》:“官仓老鼠大如斗,见人开仓亦不走。健儿无粮百姓饥,谁遣朝朝入君口?”不必解释,一读就会明白,诗中所说的老鼠,实指就是贪官。最可悲的是,这种老鼠“见人开仓亦不走”,根本不怕人。怎么敢这么有恃无恐呢?还不是大家都一样,你拿我也拿,谁也说不起谁!
皮日休与陆龟蒙,后世合称皮陆,也算是小诗派。还可以加上个罗隐。这三个人都以小品文著名。他们的小品文写得异常尖锐,把封建制度的根子都骂到了。要在明、清时代,足以构成杀头灭族的罪名,晚唐虽是乱世,却还能够容纳他们。
皮日休有一首《汴河怀古》,评价历史上著名的暴君隋炀帝:“尽道隋亡为此河,至今千里赖通波。若无水殿龙舟事,共禹论功不较多!”隋炀帝连通京杭大运河,对繁荣经济是有利的。诗人指出,如果他的目的不是为了坐上龙舟到扬州去玩,那他的功绩就足以和治水的夏禹媲美。
陆龟蒙的《吴宫怀古》也值得一读:“香径长洲尽棘丛,奢云艳雨只悲风。吴王事事堪亡国,未必西施胜六宫!”看看苏州灵岩山这里的香径和长洲已荆棘丛生,诗人想起了吴王夫差荒淫无道,认为他一切倒行逆施都足以亡国,而根本不是因为被西施的美色迷误造成的。这就否定了前代“女祸误国”的错误看法。在重男轻女的小农社会里,男人干下的一切坏事,只要跟女人能联系到一起,就把责任都推到女人身上。晚唐人郑畋有一首《马嵬坡》说:“玄宗回马杨妃死,云雨难忘日月新。终是圣明天子事,景阳宫井又何人。”在这个郑畋看来,唐玄宗同意处死杨贵妃,称得上是圣明天子,因为这样才没有像陈后主庞爱张丽华那样终于导致亡国。这样立论简直是没心肝!
罗隐有一首《蜂》也颇有新意:
“不论平地与山尖,无限风光尽被占。
采得百花成蜜后,为谁辛苦为谁甜?”
这里还应当提到黄巢的两首诗。《不第后赋菊》:“待到秋来九月八,我花开后百花杀。
天香阵透长安,满城尽带黄金甲。”诗中展示的,显然是他有朝一日要带兵杀进长安的雄心壮志。不过,就诗而诗,也还是有点儿味道。
黄巢还有一首《题菊花》:“飒飒西风满院栽,蕊寒香冷蝶难来。他年我若为青帝,报与桃花一处开。”这是说,将来他要是当了分管春天的天神青帝——可想而知也就是当上皇帝,他就要改变自然规律,叫菊花也在春天开放,好与桃花争奇斗艳。
曹松的《己亥岁》也是经常会有人想起来的:“泽国江山入战图,生民何计乐樵苏!凭君莫话封侯事,一将成功[功成]万骨枯。”泽国江山都被画入了作战图,也就是到处都在打仗,老百姓连打柴打草的劳动都无法进行,这算什么世道!诗人由此得出结论,“凭君莫话封侯事,一将成功[功成]万骨枯”,一个人立下战功得以封侯,是以千千万万人的死亡为代价的。
聂夷中有一首《咏田家》,也是名诗:“二月卖新丝,五月粜新谷。医得眼前疮,剜却心头肉。”后面还有四句,可以说是画蛇添足,扔了也没什么可惜的。这首诗知道的人肯定多,因为后人从这首诗提炼了一条成语:剜肉医疮。蚕还没有结茧就开始卖新丝,稻子还没有成熟就开始卖新谷,农民生活的贫困自然是可想而知的。这首诗妙就妙在后两句的比喻:农民这种寅年吃了卯年粮的日子,就像是剜肉补伤口,老伤口未必能补好,新伤口又一个接一个增加。这个比喻真是比绝了!
秦韬玉的《贫女》也因为引出了“为人作嫁”这个成语而受人关注:“蓬门未识绮罗香,拟托良媒亦自伤。谁爱风流高格调,共怜时势俭梳妆。敢将十指夸针巧,懒把双眉斗画长。苦恨年年压金线,为他人作嫁衣裳。”俭妆是当时流行的妇女妆饰,虽然叫俭妆,实际上很花钱,只有富贵人家的女子才学得起。贫家的女子尽管气质好,品性好,针线活也好,可媒人就是不上门来,还得自己琢磨着去求媒人。由于针线活做得好,一年一年老给有钱人家的姑娘做嫁衣,自己早到了该出嫁的年龄却就是嫁不出去。这首诗刻画贫家女子的心态十分细腻。不过,诗人写这首诗的目的,不是为了表现贫女如何急着想嫁出去,而是表现寒士不得志,急着想得到人们的赏识。这也是男人把自己比作女人以抒发愤慨的诗。
唐王朝这幢摩天大厦坍塌的前夕,诗人韦庄写过一首《台城》来哀悼六朝的沦亡:
江雨霏霏江草齐,六朝如梦鸟空啼。
无情最是台城柳,依旧烟笼十里堤。
今天,站在长安城的遗址上来读这首诗,又将作何感想呢?长安城毁灭了,从这大明宫遗址残剩的墙基,从这经过补修的大雁塔,从这已经改头换面的沉香亭,已经唤不回往昔的繁华。一切都是瞬息,一切都会过去,只有诗能经得起时间风雨的侵蚀,保持着永不消褪的绿色。从这里辐射出来的唐诗,一千多年来一直震撼着中华儿女的心灵,而且必将万古长青,永远是中华民族的骄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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