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是眼波横，山是眉峰聚 || 新丽轻狂皆惊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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卜算子·送鲍浩然之浙东
作者：王观
水是眼波横，山是眉峰聚。
欲问行人去那边？眉眼盈盈处。
才始送春归，又送君归去。
若到江南赶上春，千万和春住。
我们前面讲了艳情风流的张先张子野，也讲了俊逸潇洒却还羡慕张先的“小宋”——宋祁，那么我们就把这种特立独行、这种轻狂进行到底，今天就来讲一个不是非常有名的词人，但是他的这首作品却是非常的有名。那就是北宋词人王观的《卜算子·送鲍浩然之浙东》。词云：“水是眼波横，山是眉峰聚。欲问行人去那边？眉眼盈盈处。才始送春归，又送君归去。若到江南赶上春，千万和春住。”
王观这个人啊，非常有意思。更有意思的是，北宋当时有两个人叫王观，同名同姓。但一个是北京人，一个是南方人、江苏人。当时在辽国，大辽占领的北方，他们称之为南京，其实就是现在的北京，也有一个汉人叫王观，这个王观后来在辽国那边考中了进士，还当上了翰林学士。因为特别稳重，所以特别被大辽所器重，甚至最后官至南院枢密副使（辽官署名。会同元年（938年）置，因在大内帐殿之南，故名南院。辽代按南北面官分设北枢密院与南枢密院。北枢密院掌军，南枢密院唯管士人迁调，为吏部职。占领幽云十六州地后，设汉人枢密院，统幽云十六州汉人军马，隶属南院大王。掌汉人州县租赋军马之政，统治燕云地区汉人，所谓“南衙不主兵”。有南院枢密院、知南院枢密使事、知南院枢密事、南院枢密副使、知南院枢密副使事、同知南院枢密使事、签书南枢密院事等官。也有史料称北枢密院专掌契丹军马、南枢密院专掌汉人军马。），权重一时。甚至到最后还被赐辽人的姓，被赐为国姓——耶律姓。所以他本名叫王观，后来因为赐了耶律姓，就叫耶律观。这个王观呢，北方人、北京人，辽国那边呢，一生才学出众，而且老成持重。
最有意思的是啊，北宋这边也有一个王观，就是我们的主人公王观了。他是江苏如皋人，是个典型的南方人。这个南方的王观和北方的王观一比，就可以看出一方水土养一方人来了。南方人的王观，也就是我们这个北宋的词人王观，他后来也考中了进士，仁宗嘉佑二年考中了进士。后来历任大理寺丞，还有江都知县，最后也官至翰林学士。早年仕途看上去和北方的那个王观差不多，但接下来因为两个人的性格大相径庭，所以人生际遇也最后大相径庭。北方辽国的那个王观呢，擅长写文、写文章，所以呀，最后他的文章也收入《全辽文》。而南边的这个王观，北宋的这个王观呢，就擅长写词啦。但北方的王观因文章而名显，而南方的王观却因词而倒霉了。
大家一听可能会说，不可能吧，词写的这么好，怎么会倒霉呢？你看“水是眼波横，山是眉峰聚”，写的多传神、多形象、多生动啊！这么好的句子名传千古，怎么会倒霉呢？哎，写的确实形象生动，写的确实传神，尤其是想象力奇特。而且想象力奇特和描写传神，确实就是王观词的一个典型特点。
你看我们从修辞技巧上来分析一下这样的一句话，你看“水是眼波横，山是眉峰聚”，你说它的修辞手法是比喻呢还是拟人呢？其实啊，中国的诗词最擅长写情与景。想把景写活，一定要用修辞的手法融入人世间的情感、感觉，所以不论是比喻、还是拟人、还是夸张，都是常用的手法，而且非常明显。比如杜牧的《赠别》，我们讲过，“娉娉袅袅十三余，豆蔻梢头二月初”（娉娉袅袅十三余，豆蔻梢头二月初。春风十里扬州路，卷上珠帘总不如。），这就是比喻，把少女比喻成花朵。反过来拟人，李白的《清平调》，“云想衣裳花想容，春风拂槛露华浓”（云想衣裳花想容，春风拂槛露华浓。若非群玉山头见，会向瑶台月下逢。），这个“云想”、“花想”那也是很典型的拟人。而至于像夸张，杨万里说“接天莲叶无穷碧，映日荷花别样红”（毕竟西湖六月中，风光不与四时同。接天莲叶无穷碧，映日荷花别样红。）。当然，尤其是比喻和拟人之间还是很好区分的。再比如比喻，“不知细叶谁裁出，二月春风似剪刀”（贺知章《咏柳》碧玉妆成一树高，万条垂下绿丝绦。不知细叶谁裁出，二月春风似剪刀。），而拟人呢，“好雨知时节，当春乃发生”（杜甫《春夜喜雨》好雨知时节，当春乃发生。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野径云俱黑，江船火独明。晓看红湿处，花重锦官城。）。这些修辞手法，尤其是比喻和拟人在诗词中的运用，虽然很多，但我们一眼就能看得很分明。
可是你细想想，王观的这一句“水是眼波横，山是眉峰聚”，你当然可以把它当成是比喻，翻译过来就是水像美人流动的眼波，山就像美人簇起的娥眉，这样看好像确实是比喻。但你也可以把它解读为水像美人的眼波一样在流动，而山呢，则像美人眉毛一样在簇起。这样就非常有了动感，就有了一种拟人的感觉。所以正是这种两种都说得通的感觉，就使得这样的描写，在极善写情写景的中国诗词中，让人读到依然眼前一亮，就让人感觉这种描写实在是太别致了！
虽然这种写法此前人写了很多，比如说《西京杂记》里写卓文君的眉毛，说“眉色如望远山”（《西京杂记》是古代历史笔记小说集，其中的“西京”指的是西汉的首都长安。原二卷，今本作六卷。该书写的是西汉的杂史。既有历史也有西汉的许多遗闻轶事。汉代刘歆著，东晋葛洪辑抄。），李白的《长相思》里写“昔时横波目，今作流泪泉”（李白《长相思之二》日色欲尽花含烟，月明欲素愁不眠。赵瑟初停凤凰柱，蜀琴欲奏鸳鸯弦。此曲有意无人传，愿随春风寄然。忆君迢迢隔青天。昔时横波目，今作流泪泉。不信妾肠断，归来看取明镜前。），而白居易说“双眸剪秋水，十指拨春葱”（出自白居易的《筝》 云髻飘萧绿，花颜旖旎红。双眸剪秋水，十指剥春葱。楚艳为门阀，秦声是女工。甲明银玓瓅，柱触玉玲珑。猿苦啼嫌月，莺娇语妮风。移愁来手底，送恨入弦中。赵瑟清相似，胡琴闹不同。慢弹回断雁，急奏转飞蓬。霜珮锵还委，冰泉咽复通。珠联千拍碎，刀截一声终。倚丽精神定，矜能意态融。歇时情不断，休去思无穷。灯下青春夜，尊前白首翁。且听应得在，老耳未多聋。），甚至李贺也说“一双瞳仁剪秋水”（《杜豳公之子》李贺 头玉硗硗眉刷翠，杜郎生得真男子。骨重神寒天庙器，一双瞳人剪秋水。竹马梢梢摇绿尾，银鸾睒光踏半臂。东家娇娘求对值，浓笑画空作唐字。眼大心雄知所以，莫忘作歌人姓李。），虽然都是将眼波、流水互相比拟，可是唯独王观的这句“水是眼波横，山是眉峰聚”，让人觉得推陈出新、发想奇绝啊！仿佛送别之情尽在山水之情，而山水之情又尽入送别之情。所以这就是王观的笔触的特点，形象生动、传神之至，又极富想象力！
好了，就是因为写得太生动，麻烦事儿来了。他在当翰林学士的时候，写了一首本来不需要生动，但在他笔下却特别生动的应制词《清平乐》，一下子改变了他整个的人生。
这首《清平乐》词云：“黄金殿里，烛影双龙戏。劝得官家真个醉，进酒犹呼万岁。折旋舞彻伊州，君恩与整搔头。一夜御前宣住，六宫多少人愁。”“清平乐”我们以前说过这个词牌，不能读清平乐lè，其实是原自《汉乐府》的《清乐》和《平乐》这两个乐调而命名，后来成为唐代的教坊曲，所以叫“清平乐yuè”。清平乐这个词牌啊，名作很多的。像晏殊晏几道啊、黄庭坚、辛弃疾呀，很多人都有名作。所以本来这个词写来就很生动，它的音乐本身也很生动，王观一写呀，更加生动了。问题是他生动的不是地方啊！因为他写的对象是宫闱的生活。这种词王观写来叫“应制词”，就是应皇帝之命而作。那么毫无疑问要求比较庄严、雅致，即使这个皇帝和后妃们玩赏之际，一时高兴命词臣而作，也应该是华贵雍容、无伤大雅的风格才对。别人都能做到这一点，可王观就不，你既然让我写，我就写的直抒胸臆。
“黄金殿里，烛影双龙戏”，烛影摇红之中，已经扯下了帝王的尊贵的假面。接下来“劝得官家真个醉，进酒犹呼万岁”，看到这个“劝得官家”，“官家”这个词儿，很多朋友我相信应该能想起《水浒传》来吧，所谓“赵官家”就是姓赵的皇帝。这个嫔妃有本事，能把官家、能把皇上劝得真醉，不停地劝酒，不停地娇呼万岁。说明这个嫔妃能够讨得官家的欢喜啊，能够一杯杯的灌下去，能让官家真的醉。这个场景有点像什么呢？不由得让我想起有些腐败官员，在那个腐败的酒席宴上，被美女劝酒的场景。这种场景不论在古在今，估计怎么想怎么看都高雅不到哪去。所以所谓皇帝那至圣高贵的面具，到此基本就全被扒下来了。
下片呢？则将这种宴饮之情推向高潮，要取得皇帝的恩宠，看来，只灌酒、只劝酒不行，还得怎么样？还得用皇帝最喜欢的手段。所谓醉生梦死，古代的皇帝最喜欢的也就是酒色歌舞。所以接下来要宠上加宠，这位嫔妃“折旋舞彻伊州”，“伊州”曲是唐宋以来著名的舞曲。伊州其实就是新疆的哈密，当地的姑娘善歌善舞，所以这种伊州曲带有鲜明异域特色的，后来被西凉节度使盖嘉运带到了长安（盖嘉运，生卒年不详，唐玄宗时人。开元中，官至北庭都护府（治庭州，今新疆奇台西北）。统辖西突厥十姓部落诸羁縻府州。玄宗先天元年，设北庭伊西节度使，由北庭都护兼领，统瀚海、天山、伊吾三军共两万人，用以防制突骑施（突厥部落之一，其地当在今新疆伊犁河以西，热海以东）、处木昆等部落。为了讨好唐玄宗，盖嘉运将著名的《甘州大曲》(《伊州曲》)献给唐玄宗。唐玄宗酷爱音乐，看后拍案叫绝，立命进入教坊演出，从此盛行于宫廷，后来《甘州大曲》又在长安的歌舞伎馆、茶楼酒肆中广为流传，以至传到了日本。哈密由伊吾改称伊州，其音乐也正式被冠为 “ 伊州曲”或“ 伊州大乐”了。）。因为它极具异域特色，一时热情似火，一时柔情万丈，所以一下子就在中原地区流行开来。像这个，我们知道唐代的大音乐家李龟年，那也是演奏伊州曲的高手。所以“舞彻伊州”之后，果然把这个官家看得如痴如醉，甚至不顾帝王的礼仪，“君恩与整搔头”，这就是痴迷的君王这时候替这个嫔妃重整发簪。“搔头”就是发簪。
写到这儿本来就可以啦，别再写啦。皇帝和那嫔妃两个人醉生梦死的样子已经够了。可王观刹不住笔、刹不住车，还要把话挑明，说“一夜御前宣住，六宫多少人愁。”“御前宣住”那就是留宿侍寝啦，得以陪伴君王，可结尾一句“六宫多少人愁”，却正是笔锋一转啊，让人不由想起“白发宫女在，闲坐说玄宗”（《行宫》作者：元稹 寥落古行宫，宫花寂寞红。白头宫女在，闲坐说玄宗。），想起“一声何满子，双泪落君前”（《宫词·故国三千里》作者：张祜 故国三千里，深宫二十年。一声何满子，双泪落君前。）。所以这样暗含讽刺的感慨，却更反衬了前面大宋君王纸醉金迷、贪恋女色、淫乐逸欲的形象，而且那形象生动之至、传神之至。所以高太后一看，大为恼火，说应制词，谁让你写这么生动、写这么形象？这不是把皇家的那点遮羞布都撩起来了吗？所以一道懿旨把王观就此赶出了朝廷。
但王观呢，就是有个性，也不沮丧，也不恼火，反而有些自得。他一来被朝廷赶出去之后，自号“逐客”。所以王观有一个外号叫“王逐客”。而且是被太后赶出去的，那不是一般人能赶得动的，对吧？赶他的人这个级别太高，所以他就自号王逐客。而且是因为他的笔触，他的词太生动、太形象才被赶走的，所以这个王观更有一份别样的傲娇。然后就说，你看民间大家认为写词写的最形象、最生动是谁啊，毫无疑问，当然是白衣卿相柳永柳三变，当年柳永也被皇帝下旨“且去填词”，我的命运跟柳永、柳七一样，所以，我的词，我的词生动有趣，要超过柳永。所以他大量作词，并把自己的词编为《冠柳集》，那意思就是比柳永的词还要生动，要超过柳永的词，所以叫《冠柳集》。
而且他一生以此自得，以此自乐。所以你看，经历了被逐出朝廷的命运，他倒一点都不沮丧，反而以此为荣，这要对一般人来说那是多大的坎坷啊！你看后来那个北方的王观，虽然名重一时、官重一时，甚至被赐耶律国姓，但后来只因一件事不小心，建房子的时候啊，这房子建的违反了规制就被削去了爵位。然后经此打击，一年之后，这个北方的王观抑郁而终啊！可是南方的这个王观呢？虽然被逐出了朝廷，却自号“逐客”，甚至还要超越柳永，以“冠柳”自成一家。所以词史上评王观此后之作，“新丽与轻狂，语皆惊人”（宋人王灼《碧鸡漫志》评王观词“新丽与轻狂语皆惊人”）啊！
所以这样的王观，没了官场束缚，没了世俗的束缚，只依着自己的本性，才能写出《送鲍浩然之浙东》这样的《卜算子》妙词啊！当然鲍浩然是谁，现在已不可考了。古代叫“浩然”这个名字的太多了，连苏东坡都说“一点浩然气，千里快哉风”（《水调歌头·黄州快哉亭赠张偓佺》落日绣帘卷，亭下水连空。知君为我，新作窗户湿青红。长记平山堂上，欹枕江南烟雨，杳杳没孤鸿。认得醉翁语，山色有无中。一千顷，都镜净，倒碧峰。忽然浪起，掀舞一叶白头翁。堪笑兰台公子，未解庄生天籁，刚道有雌雄。一点浩然气，千里快哉风。）。当然都是从孟子“吾善养吾浩然之气”而来。所以有孟浩然，自然也有鲍浩然。但这个鲍浩然居然没留下一点消息，看来也不是什么特别重要的人物。
可是王观在绍兴送别友人鲍浩然去浙东，本来就在江南，送朋友去江南，你看他写来却别样的深情，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他是在塞北送的鲍浩然呢！“水是眼波横，山是眉峰聚”，我们刚才已经说了，想象之奇实在是千古妙句。“欲问行人去那边”，这个“哪边”古人都写作“那边”，其实就是表疑问的“哪边”，“欲问行人去那边，眉眼盈盈处”，你看这又像开始说的一样，可以双重的理解。你可以说是鲍浩然要去山水秀丽的、像美人眉眼盈盈的地方，也有可能说的是他此去江南要与眉眼盈盈的心上人相会呀！无论怎样，总之王观写来是句句含情、字字含情，山水生动、眉眼生动啊！
上片如此生动，下片就一定有趣。“才始送春归，又送君归去”看来，春已经是暮春时节之后了，送春归了嘛！现在又要送你归去，本在江南，更想江南。还说“若到江南赶上春”，因为越往南，春天走的越晚，所以说他的好朋友带着这样的相思之情、一片春心赶往江南，所以你是一定能赶上春天的。赶上春天的尾巴也要怎么样？也要“千万和春住”！哎呀，这一句就实在太妙，简直有如口语，千万要和春天住在一起。这一点也不逊于西方人的那句名言，“我和春天有个约会”！
你看，这就是王观，那是以性情入词，以他自己的性格轻狂入词啊！把“诗言志，词言情”的特点，把词言情的这个特点发挥到了极致。所以王灼在《碧鸡漫志》里头曾经说“王逐客才豪，其新丽处与轻狂处皆足惊人”。这就是北宋的王观，南方的王观，虽然不如大辽的王观，北方的王观老成持重，也不如人家官运亨通，可却别有才情、别有个性、别有轻狂！
他把他的轻狂和真性情宣泄到他的笔下、他的词中，就有了传神绝妙的《卜算子》，就有了缘情任性的北宋词！所谓“我与我周旋久，宁作我！”（出自《世说新语·品鉴》原文：“桓公少与殷侯齐名，常有竞心。桓问殷：‘卿何如我?’殷云：‘我与我周旋久，宁作我。’”意思是：桓温年轻时和殷浩同样有名望，所以常常有竞争之心。桓温问殷浩：“你和我相比，谁强些?”殷浩回答说：“我和自己打交道已经很久了，宁愿作我!”）北宋词人王观王逐客，果然大有可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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