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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江月.夜行黄沙道中》辛弃疾

请点击关注➤ 综艺大观园 2021-07-31



西江月·夜行黄沙道中

辛弃疾 

明月别枝惊鹊, 清风半夜鸣蝉。 稻花香里说丰年。 听取蛙声一片。

七八个星天外, 两三点雨山前。 旧时茅店社林边。 路转溪桥忽见。



我们前面已经解读过辛弃疾的《破阵子》,体现他作为一名战士、一名勇士、一名壮士的豪情,我们也可以从他的“醉里挑灯看剑”、从他的“弓如霹雳弦惊”,看出辛稼轩词中之龙的风采。之后我们又解读了他的《丑奴儿》令,从“少年不知愁滋味”到“却道天凉好个秋”,漫长的人生跨度充满了丰富的人生况味。按道理这两首词已经能代表辛弃疾的两种典型的风格,可是今天还想再解读辛弃疾的一首《西江月》。却又因为太熟悉,反而有可能陷入熟悉的陌生艰境,词云:“明月别枝惊鹊,清风半夜鸣蝉。稻花香里说丰年,听取蛙声一片。七八个星天外,两三点雨山前。旧时茅店社林边,路转溪桥忽见。

这首词小学课本里就有选,我相信很多人都是对它非常熟悉,越熟悉有时反倒越陌生,比如这样一首充满着乡野之趣、田园之趣的《西江月》和所谓词中之龙辛弃疾一贯表现出来的豪放、沉郁、悲壮词风之间有怎样的关系呢?或者换句话说,一惯沉郁顿挫、豪放慷慨的辛弃疾为什么能写出这样的《西江月》来呢,还是来看文本、来看这首千古名作吧。
   
首先“西江月”这个词牌同样和“蝶恋花”一样都是出自唐代教坊曲,后来用做词牌名是因为李白的那首《苏台览古》,诗云:“只今唯有西江月,曾照吴王宫里人”,所以西江就是长江的别称,那它最初调用了就是吴王和西施的故事,所以西江月的词牌本来就长于感慨而词中之龙的辛弃疾却能信手拈来,写来竟是一派乡野风光。

首先第一句,“明月别枝惊鹊”,我相信很多人事实上包括很多注本也都把它解释为“因为月光太亮,被月光惊起,所以乌鹊要离开树枝飞走”,“别枝”显示离开树枝飞走,确实我年轻的时候很长时间一直是这么以为的,况且还有典故的支撑,比如曹操的《短歌行》就有“月明星稀,乌鹊南飞,绕树三匝,无枝可依”,更何况东坡居士曾经不止一次在诗中说,“月明惊鹊未安枝”,或者说“明月惊鹊未安枝”,所以“别枝惊鹊”当然就是让受惊的喜鹊离开了枝头,但这样一来,我就发现一个问题,因为第二句紧接着是说“清风半夜鸣蝉”,像辛弃疾这样的词作大家,虽然不是在写律诗,不是在写绝句,只是在写词,词的要求没那么严格,但是我们看到他在写《破阵子》,像“马作的卢飞快,弓如霹雳弦惊”、像“八百里分麾下炙,五十弦翻塞外声”,就不要求对仗的时候,他都对仗的非常工稳,所以更何况像这首联两句,大多数要写起来是按有对仗的要求的,所以“明月别枝惊鹊”一定是对“清风半夜鸣蝉”,那么既然是乌鹊受惊离开,那怎么解释半夜鸣蝉呢?清风、半夜、鸣蝉这说的是夜半时分、清风徐来、蝉鸣在耳,以动衬静,表现了乡村夏夜的宁静和优美,所以清风、半夜、鸣蝉,明显是三个名词放在一起,既然这样,前面的“明月别枝惊鹊”就也应该是三个名词放在一起,而不是两个名词中间夹一个动词,是乌鹊离开枝头,所以这个“别枝”的别,到底是一个动词呢?“别枝”是动宾的结构呢?还是“别枝”形成一个名词,也就是别是一个形容词。事实上从训诂的角度看,别这个字最早是用刀来分肉,最后一摁,然后就延伸出来区别、分别,并使之显得特殊的意思,所以别枝其实又可以理解为“特别的、突兀的、斜伸出来的树枝”,这样一来明月和别枝,和受惊的惊鹊,你看他们就形成了三个名词,其实是三个意向的叠加,这样的一组意向和后面的“清风半夜鸣蝉”同样三个意向组成一组,对仗起来就显得特别的精致、工稳,其实这是中国古诗词常用的手法,实词简单叠加就能构成唯美的意境。
   
我们最熟悉的是以前我们说过了马致远的《天净沙.秋思》,“枯藤老树昏鸦”不正是对仗“明月别枝惊鹊”吗?所以诗人要写的是乡村夏日夜景,他只把几个名字简单叠加就像马致远写秋天一样,头顶的明月、眼前突兀伸出的树枝以及枝头被月光惊起的乌鹊、还有拂面而来的清风、半夜的时分和鸣蝉在耳,这六个名词、六个意向简单叠加,就自动组成了一副清新的乡村夏日夜景图,于是在我们眼前就出现了那样美丽的意境以及那种美丽意境中惬意的情绪。
 
正是因為有了這種美麗的意境和愜意的情緒,詩人情感自動延伸才會把視覺、聽覺不自覺的向前延伸,稻花香裡說豐年,聽取蛙聲一片,稻花飄香是嗅覺,詩人仿佛聞到了一個豐年的到來,但是說豐年是誰在說呢?不是充滿了吉祥意義的喜鵲在說,反而是田裡的青蛙在說。陣陣叫聲此起彼伏連成一片。它們在說豐年、他們在唱美好的未來,於是夏日夜晚裡的蛙聲、蟬叫都一下變得和白天不同了。都讓人那麼喜歡聽、願意聽,於是這樣的叫聲都不再是雜訊,還變成了樂音,因為它們預示著生機勃勃的季節,預示著充滿希望的未來與美麗的大自然,你看月光下嗅著稻花的香味,聽著蛙叫、蟬鳴,輕鬆愉快的稼軒居士信步前行,抬頭望向天空,七八個星,天外,兩三點雨,山前,小的時候我們會經常讀成七八個,星天外,兩三點,雨山前,其實這是我們小時候受三字經的影響三字成韻的一個讀音習慣,其實他說的是天空中稀稀落落的掛著七八個星,突然山前下起小雨來,兩三點雨滴落到詩人的身上,這裡其實是七八個星懸於天外,兩三點雨落在山前,但是這就是漢語、這就是中國詩詞的妙處。它不需要動詞和介詞在中間過渡,它只要具有名詞性的片語或者名詞簡單的並列疊加,就可以營造出那種意境來,所以這兩句也可以反證前面的明月別枝驚鵲應該是三個名詞的並列疊加。這是夏日的夜晚啊,夏天的晚上氣候多變,突然一片烏雲來遮住了星空,只能看到稀稀疏疏的七八個星,然後一陣急雨,兩三點小雨猝不及防撲進詩人的懷裡。這一來剛才還閒情逸致的稼軒居士不禁有些著急了。   夏天的天,孩子的臉,說變就變,也許一場傾盆大雨就會隨之而來呢。於是他加快了腳步,趕快尋找避雨之所,於是就有了最精彩的意境舊時茅店社林邊,路轉溪橋忽見,也有版本作溪頭忽見,見是通假字,通現,是說詩人從山林小路轉過彎過了一座溪橋,就在土地廟旁邊的樹林邊,一座茅屋茅店突然出現在詩人的眼前,夜行中快樂的稼軒居士定睛一看,竟然是他從前落過腳的那家小店啊。一種喜悅於是蔓延在字裡行間,這是一場多麼美的、不期而遇的遇見啊,但是說到這種令人欣喜、自然而然地不期而遇的遇見,仔細揣摩,我們不禁就會提出一個疑問,這首《西江月》他其實有一個詞題,題目叫做《夜行黃沙道中》,這個黃沙道是在上饒縣西邊四十裡左右的一個黃沙嶺,它旁邊的黃沙道其實在當時是一條非常重要的官道。宋孝宗淳熙八年,辛棄疾被貶官之後就回到上饒帶湖一帶景區,並在此築稼軒,因此自號稼軒居士,所以後人又稱他為辛稼軒,連他的詞集也被稱作《稼軒長短句》,也就是說其實這條黃沙道是詩人經常走的。事實上,就他現存的作品中也有好幾首詞作,比如說《浣溪沙.黃沙嶺》(寸步人間百尺樓,孤城春水一沙鷗。天風吹樹幾時休。突兀趁人山石狠,朦朧避路野花羞,人家平水廟東頭。),比如說《鷓鴣天.黃沙道中即事》(句裡春風正剪裁。溪山一片畫圖開。輕鷗自趁虛船去,荒犬還迎野婦回。松共竹,翠成堆。要擎殘雪鬥疏梅。亂鴉畢竟無才思,時把瓊瑤蹴下來。)都是寫的這條黃沙道,所以按道理說,應該辛棄疾對這條黃沙道尤其是黃沙道上的舊時茅店都非常熟悉的,怎麼會路轉溪橋忽現,還突然與舊時老店久別重逢,繼而別有欣喜呢?其實這個問題的答案,還是我個人認為是這首《西江月》最值得玩味之處,解答了這個問題同樣也就可以解答我一開始提出的具有豪放、悲壯詞風的辛稼軒辛幼安,為什麼可以寫出像《西江月》明月別枝驚鵲這樣充滿著鄉野之趣的作品來?我們剛才提到辛棄疾是宋孝宗淳熙八年被罷官,也就是西元1181年,此後他閒居帶湖將近十五年的時光。我們在《醜奴兒》裡反復說過他的人生其實也像李清照一樣,從南渡之後被靖康之亂生生劈做兩半,辛棄疾南渡之後,當理想抱負不得施展,還屢屢被小人流言、奸人構陷,所以他的詞作中也總是體現出對壯歲旌旗擁萬夫的懷念,以及對如今冰冷的現實而今識盡愁滋味的慨歎。這首《西江月》明月別枝驚鵲其實就作於他被貶官回到帶湖閒居之後數年的時光裡,但為什麼這首詞沒有憤懣、沒有感慨、沒有撫今追昔、沒有痛心疾首呢?


  細考這首《西江月》應該作于辛棄疾四十一歲到四十六歲之間,也就是人到中年,人到中年的辛棄疾壯志難伸固然沉鬱滿懷,但是最讓人稱道的是真正的人生境界固然有不忘初心的堅持以及追求理想的堅韌,但是人生還需要一種境界,就是時不時的清空自我,這種清空不是讓你放棄理想、不是讓你忘記初心,而是在某一刻放下自我、放下固執,與天地、自然、與生活、與身邊的一草一木、一月一橋融為一體。

一沙尚有一世界,一夜自有一菩提,一個不能清空自我的人又怎麼能去擁抱世界、擁抱自然啊。所以禪宗曾經有個故事說,有一位飽學之士來山中求見南隱禪師,他胸中已破了萬卷書、足下已行了萬里路,自然拋開了塵俗的禮儀,見了老禪師便開門見山道:我來問禪,請禪師告訴我何為禪心,南隱笑而不答,盡禮儀之數舉案進茶,是在清明,茶得於前,未入杯中,已覺清香沁脾。問禪的學者也為茶香所動,自覺飲而問禪亦無不可,南隱將壺中的茶注入杯中,茶杯漸滿,南隱卻兀自傾倒不止,學者感覺老禪師或者年歲已高,目力不及,便忍不住出聲提醒,說已經滿了、夠了。老禪師依然微微笑,依然注茶不止,杯中的茶水一瞬間滿溢而出。學者不禁驚呼:老禪師,杯子滿了,倒不進了。南隱於是罷手,放下茶壺笑著說居士便如此杯,裡面裝滿了你的學識、情緒、想法、念頭,居士不先把自己的杯子空掉,叫我如何與你說禪呢?是啊!不能把自己心中的杯子空掉,不能清空自我,又如何能接觸到禪心、接觸到大道,所以這正是稼軒居士的可愛之處。
   
你看他在这样美丽的夏夜行走在黄少道中,看到“明月、别枝、惊鹊”,感受到“清风、半夜、鸣蝉”,嗅到稻花香的里丰年,听到蛙声一片,甚至七八个星天、两三点雨点也可以让他突然兴奋起来,而路转溪头,旧时的茅店闯入眼帘宛如老友重逢,那种欢喜真真的是忽现,所以这样的辛弃疾这样的辛稼轩,就是一个清空的自我,带着清澈的灵魂和素朴的干净行走在黄沙道中的辛稼轩啊。

 我也人到中年,也在人生路上风雨兼程,每日跋涉。虽然时代不同,但人世间有一些永恒的东西可以让我们穿越千年感受到每一个干净的灵魂,这正是我特别喜欢辛稼轩,还要在《破阵子》和《丑奴儿》之后还要再解读这首《西江月》的原因。因为他是这样一种伟大的人,一方面在追寻理想的路上“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另一方面在人生的境界上时时能放下执我、能清空自我。走在路上,我们甚至可以看到他轻快的脚步、干净的微笑,因为这样几近于道,天人合一的灵魂里有的只是清澈的欢喜与古朴的纯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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