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瑟》李商隐
锦 瑟
李商隐
锦瑟无端五十弦, 一弦一柱思华年。
庄生晓梦迷蝴蝶, 望帝春心托杜鹃。
沧海月明珠有泪, 蓝田日暖玉生烟。
此情可待成追忆? 只是当时已惘然。
我们连续分析了李商隐《无题》诗系列中最典型的五首《无题》诗,正所谓“诗家都爱西昆好,独恨无人作郑笺”,所以最近这一段时间我也感觉自己耗费很大心力。“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希望能够一气攻克义山诗——李商隐《无题》诗的千古难题。五首《无题》诗,我个人认为,这五首——其中四首是七律,因为李商隐代表性的艺术特征都体现在他的七律诗里,再加上一首拟乐府之作——我个人认为,这五首诗基本上能够把李商隐《无题》诗的主旨,能够大致较精准地显露出来,但即便能如愿,能让李商隐的创作主旨显山露水,其实也只是万里长征走完了第一步,所谓“百里行程九十半”,最后一首——所谓“无题之题”的一首诗才是最关键的一首,那就是千年而下历代喜欢义山诗作的人都要感慨的一句——“一篇《锦瑟》解人难”。我们今天就来解一解这一首千年而下、这一首不断让人感慨“难、难、难”的《锦瑟》诗。诗云:“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关于这首诗,我们反复地说,它引发了前人无穷的浩叹。像元好问的《论诗三十首》,就说“望帝春心托杜鹃,佳人锦瑟怨华年”,这就是直接套用了《锦瑟》中的句子,然后“诗家总爱西昆好,独恨无人作郑笺”,“郑笺”就是《毛诗郑笺》。西汉的毛苌、毛亨父子所撰的《诗经》叫做《毛诗》,而“郑笺”呢,就是郑玄为《毛诗》做的笺注,所以“做郑笺”就是准确地笺注和解读。到了清初的文坛领袖王世贞,则喊出了“一篇《锦瑟》解人难”的千古名言。甚至当代诗坛名宿前辈大师叶嘉莹先生也感慨说:“千年沧海遗珠泪,未许人笺锦瑟诗。”都是在说这篇《锦瑟》解读起来、把握起来太难了,所有人的感慨几乎都是“它里头的每个字你都懂,甚至每个典故你都知道,但是放在一起,它到底要说什么,却让人如坠五里雾中”。所以,这一篇《锦瑟》和李商隐的《无题》诗相对应,可谓是把他《无题》诗的幽婉难寻发展到了一种极致。
所以文学史上的主流一般就认为,这首诗虽然题为《锦瑟》,不过,其实是用了类似于诗歌比兴的手法,取比兴首句的几字成题,并不是刻意以“锦瑟”为题,而是因为刚好开头两个字就叫“锦瑟”,所以诗题就叫《锦瑟》。所以文学史上大多数认为,这一篇《锦瑟》和《无题》一样,其实应该属于有题的无题诗。我个人哪,并不同意这种看法,至于原因我们留待后面再说。因为要说起我个人并不同意的有关这首诗的历史上的好多看法,那就实在太多了,所谓经典作品总是“一千个读者眼中有一千个哈姆雷特”,诗歌史上有关李商隐《无题》诗、《锦瑟》诗的这些争议,就像小说史上有关《红楼梦》的作者、包括八十回后的真面目这些问题的争议一样,实在是众说纷纭、莫衷一是。曹雪芹真不愧叫曹雪芹,除了一部千古不朽的《石头记》——《红楼梦》,其他的消息就真如“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的大雪之后,只留下一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出自《红楼梦》《收尾·飞鸟各投林》最后两句:为官的,家业凋零。富贵的,金银散尽。有恩的,死里逃生。无情的,分明报应。欠命的,命已还。欠泪的,泪已尽。冤冤相报实非轻,分离合聚皆前定。欲知命短问前生,老来富贵也真侥幸。看破的,遁入空门。痴迷的,枉送了性命。好一似食尽鸟投林,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而李商隐也真不愧叫李商隐,他比曹雪芹还能将“真事隐去,假语诗言”,以至于让一千多年来的诗家、研究者有各种揣度,有各种索隐,却总难服众,各种说法虽然不乏独到之处,却总让人感觉离李商隐的原诗、原味总欠了那么一丝一点,而这一丝一点即可谓“天堑”啊。
有关这首《锦瑟》诗的争议和解读,很多说法本身细细琢磨起来都非常有趣,我们不妨先找来几种代表性的说法来赏玩一下。第一种,即所谓“索隐派”的“真实恋情说”,这一种的代表人物是北宋的刘攽(bān),他的《中山诗话》里说:“李商隐有《锦瑟》诗,人莫晓其意,或谓是令狐楚家青衣也。”这就是说,将李商隐视如己出的令狐楚,他家里呢有一个小丫鬟、或者说是一个歌妓,名字,取得名字就叫锦瑟,而李商隐呢,在令狐楚家学习的时候,和这个叫锦瑟的歌妓发生了私下的恋情,所以李商隐写《锦瑟》以念之,说“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是表现了对当年那一段私下恋情的感慨与追忆。对这一类的观点,沧溟先生的评价是:“你真敢想啊!”这就像这一派对那首“八岁偷照镜”的解读一样,因为李商隐能写一个女孩从八岁写起,八岁、十岁、十二岁、十四岁,重要的成长阶段、成长节点李商隐既然都那么熟悉,所以他们认为这一定是李商隐的初恋,否则不可能了解得那么详细,不可能把一个从童年到及笄之年的女孩子写得那么栩栩如生。我们在赏读《无题•八岁偷照镜》的时候,已经评判过这一类学者的想入非非了,于此不再赘言。其实,即使只从《锦瑟》诗的四联文辞来看,这种说法也说不通。虽然这个首联“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有“锦瑟”两个字,你可以说她是个人,是个歌女,最后“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也可以说是对当年恋情的感慨与惋惜,可是中间的颔联与颈联呢?“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这和一个叫锦瑟的丫鬟、或者一个叫锦瑟的歌妓又有什么关系呢?“索隐派”当然会说有,于是他会给我们展示各种五花八门的所谓强解,也就是让人根本感受不到内在逻辑与诗味的所谓强解,所以能把“锦瑟”想成一个丫鬟或一个歌妓,沧溟先生只有那四个字:“你真敢想啊!”
第二种有趣的观点叫做“咏物说”,它的提出者居然是大名鼎鼎的东坡居士。东坡先生可谓是一个天生有趣的人,我虽然很崇拜东坡先生,但经常私下评判他为北宋第一段子手。这么有趣的东坡先生,在解读《锦瑟》这首千古难题的时候,居然表现出深厚的学养,北宋黄朝英的《靖康缃素杂记》里记述说,“义山《锦瑟》诗……山谷道人读此诗,殊不晓其意,后以问东坡。”——也就是“苏门四学士”的黄庭坚读不懂,就请教老师——“东坡云:‘此出《古今乐志》,云:“锦瑟之为器也,其弦五十,其柱如之,其声也适、怨、清、和。”’”实在是太妙了!对于东坡先生的观点,沧溟先生的感慨也是四个字:“您真会想啊!”——带上“啊”的话应该是五个字。不好意思,我的数学确实是语文老师教的,我们小时候,语文老师也教数学的。
苏东坡的解读解答了一个千古的难题,也就是颔联与颈联最难的四组意象。“庄生晓梦迷蝴蝶”,这是庄生梦蝶的典故。《庄子•齐物论》记载,庄子自己做了个梦,梦到自己变成蝴蝶。“栩栩然蝴蝶也”,栩栩如生啊。“自喻适志与”——这一句很关键。“适志”就是栩栩如生、合乎心意。这个时候已经忘记了自己是庄周了,只知道自己是蝴蝶。等醒来之后,“则蘧蘧然周也”,就是很惊讶地发现自己居然不是蝴蝶,居然是庄周。所以庄子说:“不知周之梦为蝴蝶与?蝴蝶之梦为周与。”也不知道是庄生在梦中变成了蝴蝶呢,还是现在蝴蝶正在做梦变成了庄生呢。这就是庄生梦蝶的典故。这里头有一个关键字,就是那个“适志”的“适”,就是栩栩如生、自得其乐的样子。
而“望帝春心托杜鹃”则是用了杜鹃啼血的典故。“望帝”原名杜宇,是传说中古蜀国的国王。后来国破家亡之后,杜宇化为一种鸟,这种鸟就叫杜鹃鸟,也就是俗称的布谷鸟,所以你看杜鹃鸟又名子规,又名杜宇。春夏季节呢,杜宇彻夜不停地哀鸣。杜鹃鸟的口腔上皮和舌部呢都是红颜色的,古人以为是它啼得辛苦,以至于满嘴流血。刚巧,杜鹃高歌的时候正是杜鹃花盛开的时候,人们看“花儿为什么那样红”,便把这种颜色说成“杜鹃啼血”。所以白居易的《琵琶行》里也说:“其间旦暮闻何物,杜鹃啼血猿哀鸣。”所以“望帝春心托杜鹃”充满了一个字——“哀怨”的“怨”。
颈联“沧海月明珠有泪”,《博物志》里头说:“南海外有鲛人,水居如鱼,不废绩织,其眼泣则能出珠。”这是说,大海里蚌身上那个珍珠的出现,其实是美人鱼留下的眼泪,而最好的珍珠一定不仅要有美人鱼留下的眼泪,而且还有月亮的精华,要有月清如水、月华如水的笼罩,才能产生世上最美的珍珠。所谓“月华如水”、“月清如水”,这里头有一个关键的字,就是“清”字。
而最后一个用典——“蓝田日暖玉生烟”,是指陕西的蓝田县有一座玉山,蓝田山又名玉山,这里盛产的蓝田玉在温暖阳光的照射下,远望之如良玉生烟,一派中和气象。所以大评论家司空图以为:“诗家之景,如蓝田日暖,良玉生烟,可望而不可置于眉睫之前也。李义山‘玉生烟’之句盖本于此。”这是指诗歌创作的中和之境,如蓝田日暖、良玉生烟,故而可远观而不可近亵玩。这里突出了一种中和之境的“和”字。
苏东坡以为,这颔联、颈联的四个典故,其实分别突出的是“适、怨、清、和”四字,而这四字的境界刚好就是锦瑟之为,而这四字的境界刚好就是锦瑟这种乐器、瑟这种乐器它所能达到的音乐境界。哎呀,苏东坡真可谓是学养丰厚,他这么一解读,真的是从训诂、从小学的角度解答了颔联与颈联的千古谜题。所以清代的《唐诗鼓吹笺注》中就说:“自东坡谓咏锦瑟之声,则有‘适怨清和’之解,此说诗家多奉为指南。”所以连沧溟先生都要为东坡居士点赞,感慨一句:“您真会想啊!”当然,即使这么精彩的解读也有人不同意,按东坡先生这种解读方式,这首诗就与感情无关了,主要就是咏物——咏的“瑟”这种乐器——这一来诚可谓是“冒天下之大不韪”,把一首美丽的爱情诗解读成咏物诗,想来真正喜欢李商隐《锦瑟》诗的人都不会答应。于是各种质疑纷纷而起,最简单的质疑就是:“就算东坡居士你把颔联、颈联解答得很好,那么首联和尾联呢?‘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呢?和你那把瑟又有毛关系啊?”这样的质问简单直接而有效,确实直击“咏物说”、“咏瑟说”的要害。
第三种有意思的观点叫做“悼亡说”。首先提出这个观点的是钱谦益的侄子钱龙惕,后来清初三大家、清词三大家之一的朱彝尊也主张这个观点。像朱彝尊在《李义山诗集》里评《锦瑟》就说:“此悼亡诗也。意亡者善弹此,故睹物思人,因而托物起兴也。瑟本二十五弦,弦断而为五十弦矣,故曰‘无端’也,取断弦之意也。‘一弦一柱’而 ‘思华年’,二十五而殁(mò)也。‘杜鹃’、‘蝴蝶’,言已化去也;‘珠有泪’,哭之也;‘玉生烟’,葬之也,犹言埋香瘗(yì,掩埋,埋葬。)玉也。此情岂待今日‘追忆’乎?只是当时生存之日,已常忧其至此而预为之‘惘然’,必其婉弱多病,故云然也。”主要的论据就来自第一句,锦瑟为什么无端五十弦呢?瑟一般都是二十五弦,二十五弦撇断它,断弦之后就变成五十弦了,所以这就是断弦之意,断弦在古代就是丧妻之意,所以是悼亡诗。沧溟先生对此又有感慨,四个字:“您真能想啊!”(声明:不算那个“啊”,不算感慨词。)当然这种“悼亡说”不仅能想,(而且)比如李商隐二十七岁娶王茂元女儿为妻,两个人感情深笃,王氏去世之后,李商隐确实写下《房中曲》等悼亡诗,感情真挚、寓意深痛。另外王氏确实善弹锦瑟,这有李商隐的诗句为证,《房中曲》就说“归来已不见,锦瑟长于人”,这就是说王氏善弹瑟。不过可惜的是,李商隐按学者考证与王氏共同生活的夫妻生活时间至少在十三四年之上,他二十七岁娶王氏为妻,又共同生活了十几年。朱彝尊为了凑“断弦”之说,非要说王氏死于二十五岁,这就实在有点牵强之疑了。
除了“索隐派”的“真实恋情说”、除了东坡居士的“咏物咏瑟说”、除了钱龙惕、朱彝尊的“悼亡之说”,其实除了这三种真敢想、真会想、真能想之外,其实还有很多种臆想奇葩,比如“人生自娱说”、比如“怀才不遇说”、比如“政治寄寓说”。还比如“诗序说”,这一种观点很奇特,钱钟书先生对此有详细的论断,认为《锦瑟》作于李商隐的晚年,但在《李义山诗集》、《玉溪生诗集》里头却排在篇首,其实它就是李商隐整部诗集的序言,李商隐借此阐明他的诗歌创作理念,于是这首《锦瑟》就变成了一种文艺理论创作。我们听上去觉得很难接受,但是钱钟书先生博学多才、考论精密,加之旁征博引,又多有妙物,所以这个观点也被当代很多学者所认可。当然说起当代学者,还有王蒙先生,他主张“混沌说”,认为解读《锦瑟》关键不在“锦瑟”两字,而在“无端”两字,所以他说这首诗题目叫“锦瑟”错了,其实应该叫“无端”,“无端”也就是最后的那个“惘然”。而之所以叫“锦瑟”,只不过因为是《诗经》以来的传统,开篇是“锦瑟”两字,就把它题目叫“锦瑟”了。这个说法听上去很新鲜,但其实细想也说不通,“关关雎鸠”叫《关雎》,“蒹葭苍苍”叫《蒹葭》,那确实取的最头上两字,但“青青子衿”也不叫“青青”啊,叫《子矜》啊。那“锦瑟无端”,如果真的是为了写“无端”,也可以叫《无端》,不必一定叫《锦瑟》嘛。
好了,光说千奇百怪的解读就说了整整一讲。我声明:虽然我在介绍的过程中颇多质疑、偶尔也会幽他一默,但我对以上各种观点其实都充满了尊重,因为这些观点的提出都凝聚了研究者的心血与体悟。本来“诗无达诂”,一千个读者眼中就有一千个哈姆雷特,不论我们同不同意对方的观点,都应该尊重与你不同意见者所付出的心血与努力,因为正是这些心血与努力才让这美丽的《锦瑟》诗显得愈发魅力无穷。
那么,沧溟先生眼中的《锦瑟》诗又是怎样的呢?我为什么非要在解读完五首代表性的《无题》诗之后,才终于来触碰这唯美的《锦瑟》呢?在李商隐有了“直道相思了无益,未妨惆怅是清狂”的情感宣言之后,他的“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又有着怎样深厚沉重的人生与情爱感慨呢?在 “中国诗词大会”上,董卿曾经问我“最喜欢的诗”,我这样回答她,我最喜欢的是两句“当时”:一是“当时只道是寻常”,一是“只是当时已惘然”——好吧,我承认我是一个有故事的人。那一刻我想起李商隐、想起纳兰,想起他们的人生,想起他们的诗、他们的词,他们都一样和我们都是有故事的人。有关我眼中《锦瑟》的真相,且听下回分解!
就情诗而言,我上回说到,我个人最喜欢的最美不过两句“当时”:一句是纳兰的“当时只道是寻常”,一句就是李义山《锦瑟》中的名句“只是当时已惘然”。我曾经说,只要是有故事的人,都会喜欢这两句“当时”。那么李商隐呢?毫无疑问,他是一个有故事的人。他的《锦瑟》诗虽然那么难解,却依然那么美、那么容易打动人心。而《锦瑟》之所以那么美,就是因为李商隐用他有故事的人生、有情感的心灵——有惆怅、有坚守、有痴情、有清狂的内心——如杜鹃啼血般写下这样唯美的《锦瑟》。诗云“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国学大师梁启超先生曾经说,他说:“义山的《锦瑟》、《碧城》、《圣女祠》等诗,讲的什么事,我理会不着。但我觉得它美,读起来令我精神上得一种新鲜的愉快。须知美是多方面的,美是含有神秘性的;我们若还承认美的价值,对于此种文字便不容轻轻地抹杀。”(梁启超《中国韵文里头所表现的情感》)梁启超(梁任公)那样精深广博的学问,他也说摸不着头脑,他也解不得。当然,我不相信梁启超心中一点想法没有,只不过是未为定论罢了,但是他点到了根本,说“这首《锦瑟》诗,读来是那么美,让人精神上得一种新鲜地愉悦”。
请注意,梁启超先生虽然在说他自己的感受,其实他在说世人的感受。不论是如国学大师梁启超,还是只是喜欢诗词的国人,大多没有不喜欢这首《锦瑟》诗的。所以即便是普通人,即便不是学者,很多人也非常喜欢这首《锦瑟》诗,就说明这首《锦瑟》诗里头孕育着一种普遍的情感,而这种情感则是非常让人容易产生共鸣与共识的。
所以,即便是像钱钟书先生那么大的学问,他对《锦瑟》诗的考证极其详细,也及其精深,而且旁征博引,论述缜密,所以成为《锦瑟》解读中“诗序说”的主要力量。(“诗序说”)也就是,这首李商隐晚年之作《锦瑟》立于整个《李义山诗集》的篇首,是以一诗做全集的序言,用以阐述李商隐自己的诗歌理论观点以及创作理论概念。
说实话,面对钱钟书先生这样的里程碑式的人物,我从学养上没有办法反驳他的观点,我只能从人情上、从每个人心中具有的普遍的人性与情感的角度去看这首《锦瑟》,既然能够让每个人——不光是学者,也让所有的普通人产生共鸣、产生喜爱、产生愉悦之感,那么,他或者有诗歌理论表达,但一定不仅仅停留于李商隐诗歌理念的表达。
首先来看诗题“锦瑟”,它到底是不是无题之题呢?我们上次讲过:诗歌史上较为主流的观点认为,它和“无题”一样,只不过是因为“锦瑟”是最早出现的两个字,便信手拈来、以此为题,并没有什么刻意的目的。我个人并不认同这个观点。题目是很重要的,即使“无题”这样的题目,也透漏着重要的信息。从创作规律上看,就诗题与诗之间的关系而言,诗本身往往是表情的,而诗题往往是表意的。也就是说诗主要是抒发情感的,而题目却是最想说的那块内容,是意思的直接表露。即使“无题”,也就是“不想说”,也是一种意思的直接表露——“我不想说”,那么意思就是:我最想说的是,我不想说。这难道不是一种清晰而集中的意思表露吗?所以既然以《锦瑟》为题,“锦瑟”两字其实就应该大有文章。
“瑟”是一种乐器,尤其和中国古代的音乐正宗——古琴息息相关,所以你看,作为汉语,汉语语言最凝练的沉淀——成语,这里头就有很多有关琴瑟的成语,比如说:“琴瑟和谐”啊、“琴瑟调和”、“和如琴瑟”、“如鼓琴瑟”、“琴瑟和同”、“琴瑟之好”、“瑟弄琴调”、“琴瑟和鸣”,那么多成语与琴瑟有关,真是“琴瑟之好”啊!那么瑟与琴的这种重要关系对于解读《锦瑟》有什么重要的启迪吗?我想一定有。因为古人对音乐的重视比我们今天要重视得多。在孔子那里,“兴于诗”,“诗”只是起点;“立于礼”, “礼”是过程;而最后“成于乐”,音乐却是归宿的所在。所以,对于琴和瑟这种非常重要的乐器而言,它们之间的关系,虽然在《锦瑟》里没有提到“琴”,但是我想,有些不需要提到的特性在今人这里割裂了、淡漠了、陌生了,但在古人那里可能是一种共识与共鸣。
第一句“锦瑟无端五十弦”,王蒙先生认为,重点不在“锦瑟”,也不在“五十弦”,应该在“无端”二字。“无端”就是没来由,就是说不清、道不明。因为整首《锦瑟》诗后人都说不清、都道不明,是因为李商隐当初写这首诗的时候就是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无端”情绪。所以王蒙先生认为整首《锦瑟》诗的境界是一片混沌的境界,因为混沌,反而大美。好吧,我只能说这这种感觉很“萌”、很懵,但是让人如醉五里雾中,并不是梁启超先生所说的“精神上的一种巨大的愉悦感”。但是让人如醉五里雾中,其实并不是梁启超先生所说的那种精神上得一种新鲜的愉悦感。“锦瑟”怎么会不重要?“五十弦”又怎么会不重要?“倒王派”就主张,瑟一般都是二十五弦,这里说“无端五十弦”,就是因为每根弦都断了,二十五根弦都断了,二十五乘以二那就变成了五十弦。所以断弦就是丧妻之说,说明李商隐写的是一篇悼亡诗。好吧,这种观点我们也说过,其实纯属想当然,因为古瑟最早的时候就是五十弦的。
从发生学的角度看,传说是人文始祖伏羲制琴瑟,当然也有说神农氏制琴瑟。而琴呢最早是五弦,所以后世有“手挥五弦,目送归鸿”之说。(出自嵇康《四言赠兄秀才入军诗》之十四,息徒兰圃,秣马华山。流磻bō平皋,垂纶长川。目送归鸿,手挥五弦。俯仰自得,游心太玄。嘉彼钓叟,得鱼忘筌。郢人逝矣,谁与尽言。)后来据说到了周公、召公,各加一弦,也有说周公添两弦,于是五弦琴就变成了七弦古琴。而相比较琴——最初的五弦琴,瑟最早的时候,据说就有五十弦之多,是琴的整整十倍。那么伏羲制琴瑟,为什么琴与瑟同时做出,它们之间会有那么大的差别呢?一个是五弦、一个是五十弦?
所以李商隐也问了:“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如今人过中年的李商隐,经历了人世的变换、政治的夹缝以及现实的沧桑轮回,在无奈之中,看到那古瑟、看到那锦瑟,想那一弦一柱之间,流淌的都是人生的年华与岁月啊!这是托物起兴,这应该很明确。关键是,要说“思华年”,但要借“锦瑟”来说,要借五十弦的一弦一柱的锦瑟来说,那么这样一来,其中就有一个必然的逻辑,也就是瑟的某种特性一定和李商隐所要说的“思华年”有着必然的关系,当然这种必然的关系又有表面上的形式关系与内在的精神关系两种关联。如果“锦瑟”只是第一句提到,后面不再提,那么就是一种表面上的形式关系,也就是五十根弦对应五十的人生年华。但如果说接下来还有紧密的关系,整个诗与“瑟”之间,那么这就不只是表面形式上的逻辑关系了,一定有内在的精神气质以及情感命运上的紧密关联。
问题就在于,接下来诗与瑟之间还有没有紧密的关联呢?这就要感谢东坡居士了,他提出了著名的“咏瑟说”,也就是“咏物说”,解答了颔联与颈联的千古难题。我们在上一讲里也重点分析了颔联与颈联,所谓“庄生晓梦迷蝴蝶”是用了“庄生梦蝶”的典故,庄生梦到自己变成蝴蝶——“栩栩然蝶也,自喻适志与。”这个“适志”很关键,表现了他的悠然自得、自得其乐。而“望帝春心托杜鹃”则是用了望帝杜宇化为杜鹃的“杜鹃啼血”的典故,所谓“杜鹃啼血猿哀鸣”,体现了一个哀怨的“怨”字。
不过主张“诗序说”的钱钟书先生就认为,这两句是讲的作诗之法,除了“庄生梦蝶”和“杜鹃啼血”的典故,重点是一个“迷”字,一个“托”字。钱钟书先生说:“深文隐旨,故曰‘迷’;举事寄意,故曰‘托’。”这是讲创作中的手法与状态。而颈联“沧海月明珠有泪”,我们说了,是用了鲛人化泪成珠的典故,而最好的珍珠一定要经受月华的笼罩,所谓“月华如水”、“月清如水”,与明珠的灿烂相互衬映,所以是一片清澈之境,关键在一个“清”字。而“蓝田日暖玉生烟”,钱钟书先生则考证出,司空图形容作诗之法“好的诗如‘蓝田日暖’、‘良玉生烟’”,所以这两句,钱钟书先生说是“诗成之风格或境界也”。但即使“蓝田日暖”、“良玉生烟”描写的是诗景,也是一种中和之境,所以它又能体现出“和”这个字来。
而东坡先生向他的学生黄庭坚解读《锦瑟》时,他的观点就认为,这两联四句所谓“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是承接“锦瑟无端五十弦”而来,正是分开来讲了瑟这种乐器的最重要的四个音乐特性。苏东坡说,《古今乐志》里记载说:“锦瑟之为器也,其弦五十,其柱如之,其声也适、怨、清、和。”而颔联、颈联的四个典故,刚好就表现了锦瑟的“适、怨、清、和”这四种音乐风格与境界。连主张“诗序说”的钱钟书先生对东坡先生这种解读也大为赞叹,认为确实“切中窍要”。
这样一来,我们就可以得出一个结论,也就是整首《锦瑟》诗与锦瑟之间的关系,并不只是第一句拿锦瑟来起兴,后面的颔联、颈联其实与锦瑟的特性也是有着必然的逻辑关系的,而这种关系就不只是表面的、第一联的形式上的关系了,一定有着内在的、气质、精神上的紧密吻合。也就是说,李商隐的情感诉求,应该是和锦瑟的它的音乐特性有着紧密的关系的,而不只是表面上看到的 “一弦一柱思华年”。
那么问题就来了,锦瑟这种与琴相匹配的最重要的远古乐器,它最大的特性到底是什么呢?它的声音、它的音质是不是就是东坡先生所说的,它的音质、它的声调特别能表现“适”——也就是自得其乐的情感;“怨”——表现哀怨情感;“清”——表现清澈、清明的境界;“和”——表现中和、中庸的境界。“适、怨、清、和”,是古人对锦瑟这种乐器它的音质特点的、以及它能表现的音乐情感境界的一种总结,成为定论。所以李商隐连用两联四个典故分别表现之。但是我个人感觉,这四个特点还只是技术上的总结,还可以再向上归纳,归纳出锦瑟这种乐器它的本质特点,而那个本质特点就应该是李商隐这首《锦瑟》诗以“锦瑟”为题的最关键的所在。
这就要回到我们前面问的那个问题了,它和琴之间的关系——为什么伏羲制琴瑟,琴却只有五弦,最初的瑟却有五十弦?你像筝,也不过只有十三弦,而瑟却有五十弦之多,这到底是为什么呢?幸好,我研究训诂学,我个人一直认为,对于汉文化研究来讲,汉字一定是一个重要的源头。从“琴”“瑟”这两个汉字的起源,比如说它们的金文和篆文的对比,就可以看出很有意思的区别来。上面的两个“王”,最早象形,都象形了这个琴和瑟的、它的弦与枕。而底下的区别很有意思,“琴”今天写作,底下写作“今天”的“今”,其实原来是指的底下的那个凸起的椭圆状的共鸣箱;但“瑟”底下这个“必”,不是指穿心而过,它是指的那个拨弦的拨片。所以这个“琴”这个字就可以看出来,它强调的是,它那个共鸣腔所发出来的声音一定要中正和平;而“瑟”呢,强调是它的那个拨片,强调拨片,强调的就是什么?就强调它的弦密,弦很密、音很密的特点。现在的古琴一般长度三尺六寸五,现在古琴界一般都讲它比喻了三百六十五天。其实据史料记载,伏羲氏最早制的古琴,琴长三尺六寸六,那肯定就不是对应所谓三百六十六天了,他强调的是“三”和“六”两个数字。伏羲大帝作为人文始祖,又一画开天,因《河图》、《洛书》而演先天八卦。了解《周易》文化,就知道“三”和“六”在里头所代表的深刻内涵,“三”为至阳,而“六”为至阴,所以古琴的特点是什么?阴阳平衡。包括斫琴要用什么木材?上为桐木,下为梓木,合起来也要叫阴阳中和。
所以古琴文化有“九德四芳”,“二十四况”之说,它几乎是君子品格与价值的象征,所以古琴的声音其实并不响、并不大,它一定要中正和平。所以“君子”对“古琴”,因为君子要有用于天下,要有情怀、要有胸怀,还要有境界,这种胸怀、情怀与境界的最佳代言其实就是古琴。但是,既然琴瑟息息相关,所谓“琴瑟之好”、“琴瑟之谐”,在中国阴阳辩证的文化系统中,那么琴瑟之间,很简单谁为阳、谁为阴呢?当然是琴为阳,瑟为阴。所以瑟的声音,既可以很响,又可以弦多,而音色变化纷繁,甚至可以表现各种极端的情感,既可以自得其乐,又可以极其哀怨。更为重要的是,在古代,琴大多为男子所弹,而瑟呢?很多时候女子是可以弹的。尤其是在古代的燕乐里头,弹琴,像司马相如在宴会上以琴心挑文君,就要当众弹琴;而弹瑟呢?往往是作为一种背景音乐,它往往可以在宴会中放在帘幕的后面,很多时候是歌女去弹奏它,所以弹瑟的人和瑟本身往往在帘幕之后隐匿之处,作为一种背景音乐的演奏。所以琴为阳,瑟为阴;琴在台前,瑟在幕后;琴为君子用世之道,瑟则可隐逸,以自明心志。
这一下,“锦瑟”的意思就几乎可以呼之欲出了。所谓“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这明明确确地是在说:“我在自弹自唱、自怨自怜,我的锦瑟之曲、我的锦瑟之诗,根本不是弹给你们这个世界听的、念给你们这个世界听的,我是弹给、念给我自己的那颗心灵听的呀。”这才是真正的“无端五十弦”,这才是真正的“一弦一柱思华年”。
在这种纯粹自我精神世界里的瑟音之后,李商隐一遍遍地审视他曾经的年华与年华中的那些情感经历。那些美丽的爱情,有如庄生梦蝶般的迷幻,就像玉阳山道中他与宋华阳的初初相逢,当时的一举眸、一望眼,嫣然一笑,如梦如幻,多么美的“人生若只如初见”;当然也有如“望帝春心”化为杜鹃啼血,如他深爱的发妻王氏与他同甘共苦,与他共剪西窗之烛,却最终先他而去,让李义山为之痛彻心扉;也有如“沧海月明”般地清澈之恋,比如《昨夜星辰昨夜风》里,“画楼西畔桂堂东”,那个与他虽然“身无彩凤双飞翼”却能“心有灵犀一点通”的心灵恋人,他们相视时,目光里的清澈与爱恋,又何尝不如沧海月明,或清澈的珍珠光华一般;当然还有如“蓝田日暖玉生烟”一样的情感,那个闻其诗而慕其才、在巷口窗下向他许三日之约的柳枝姑娘,他们的爱情还没有开始便匆匆结束,多情的李义山题《柳枝五首》于其故宅门户之上,想来这段感情“发乎情而止于礼”,虽然无果却让李义山念念不忘。
往事正如“蓝田日暖”、“良玉生烟”,虽经时光与岁月的沉淀,却历久弥新、挥之不去。所以在他回忆的世界里、在他情感的世界里、在他精神的世界里,每一个“你”都永恒不灭,每一段情都是最美的华年。所以尾联最终有“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的哀叹。这是什么?这就是用情之深哪!请注意,这里的“惘然”不是不甘心,也不只是简单的惆怅与凄婉,这就是虽然说着“春心莫共花争发,一寸相思一寸灰”,却还要“直道相思了无益,未妨惆怅是清狂”的痴情与一往情深。因为正是“只是当时已惘然”的哀叹,才可以看出诗人内心的百转千回,可以看出他与往事的难以割舍,甚至这些往事、这些情感已经成为他精神世界最重要的支柱与支撑。
还有一点,虽然说“只是当时已惘然”,可是这种“惘然”却与开篇的“思华年”遥遥呼应。即便“惘然”,他还要“一弦一柱思华年”,所以“此情可待”啊,岂止是“成追忆”啊,它简直就是李商隐内心世界的全部的内涵与支撑。因为只有这种痴情、这种深情、这种向内的一往情深,才能让现实中在夹缝中求生存的李商隐完成彻底地转身,彻底地放下外在功利的喧嚣的世界,从而转身向内,构建出一个无比丰满、无比温暖、也无比深情、痴情的精神世界,而在现实中进退失据的李商隐终于可以在这个内在的爱情与精神世界里获得救赎、获得升华、获得永恒。
“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其实不独李商隐(李义山),在这个万丈红尘之中,在现实的夹缝里,所谓“凡有边界的都如狱中”,只要在生活中有过迷茫、有过困顿的人生,谁又没有这样“一弦一柱”的华年之叹呢?不论我们生活在哪里,在从事着什么样的工作,过着怎样的生活,只要随手捡起一本诗册,当《锦瑟》这样的诗出现在眼前,只要当“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的人生感慨,出现在字里与行间,谁又不会被深深地震撼与打动呢?那一刻,我们就会像李商隐一样,感觉放下了外在的喧嚣世界,因为他的诗重新回到我们无比阔大的内心世界、精神世界,我们的心灵在那一刻,和千年前的李商隐获得了一种共鸣、共振与共通。那一刻,属于人之为人的、永恒的、纯粹的、清澈的情感,就会像潮水一样包裹着我们,淹没了我们。这就是“华年”之叹,这就是“此情”之叹,这就是唯美的《锦瑟》之叹!
“一篇《锦瑟》解人难”,请拨动心弦,细数过往,聆听内心。即便当时“惘然”,但那时的爱、那时的你、那时的时光与岁月,却依然会赐予我永恒与温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