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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登岳阳楼》杜甫 | 昔闻今上 杜少陵始可言诗

请您关注➤ 综艺大观园 2021-07-31

《高中必背古诗文》 14 杜甫《登岳阳楼》(郦波解读)





登岳阳楼

作者:杜甫  朗诵:雅坤 张家声 丁然


昔闻洞庭水,今上岳阳楼。

吴楚东南坼,乾坤日夜浮。

亲朋无一字,老病有孤舟。

戎马关山北,凭轩涕泗流。


《登岳阳楼》(上)

“何当共读香云帙,最是诗情画意时。”喜马拉雅的听众朋友们大家好,欢迎您和我一起共同品读一生不可错过的唯美诗词。     

我们前此讲了崔颢的《黄鹤楼》与李白的《登金陵凤凰台》,讲了李白与崔颢之间登楼赋诗的千古公案。想当年,年轻的李白登上黄鹤楼,见大江东去,胸次浩然。作为“诗仙”的李白,锦绣文章、华彩妙句几乎要脱口而出,却不料抬头处见崔颢的《黄鹤楼》诗,最终竟然“眼前有景道不得,崔颢题诗在上头”,乃至千古诗仙 废然(废然:沮丧失望的样子)搁笔而去。后又做《鹦鹉洲》欲与崔颢《黄鹤楼》相较,却徒然东施效颦,难望黄鹤之颈。即便诗才如李白,也要经一生沉浮之沉淀,终于于晚年在石头城下、在金陵城中登金陵凤凰台,咏出“总为浮云能蔽日,长安不见使人愁”的千古佳句,才能与崔颢的《黄鹤楼》不分上下、各擅胜场(擅:独占;胜场:胜利之场所。各自占有胜利的位置。形容技艺精湛,各有所长。),终于了却青莲居士千古登临一分高下的心愿。

所以就登楼赋诗而言,这是古人最喜欢的事,也是最难的一件事。因为若前此有名人名句、名篇名著,想要后来居上,则何其难也!连诗仙李白登黄鹤楼都要搁笔,那么“诗圣”杜甫呢?当他登上岳阳楼的时候,前此已有孟浩然的“八月湖水平,涵虚混太清。气蒸云梦泽,波撼岳阳城”。面临这样的雄词伟句,老杜会不会像李白那样搁笔废然而叹呢?当然不会。因为这时登岳阳楼的是老杜,而当年登黄鹤楼的是小白,当小白变成太白的时候,已然超越。而五十七岁的杜甫登上岳阳楼的时候,他的平实内敛、他的沧桑博大早已能让他超越一切。我们今天要赏读的就是他的千古名作——《登岳阳楼》,诗云:“昔闻洞庭水,今上岳阳楼。吴楚东南坼,乾坤日夜浮。亲朋无一字,老病有孤舟。戎马关山北,凭轩涕泗流。”

今天如果有机会,你去岳阳楼景区,还会看到有一幅千古名联,上联云:“后乐先忧,范希文庶几知道。”下联云:“昔闻今上,杜少陵始可言诗。”所谓文以载道,“后乐先忧”是说范仲淹的《岳阳楼记》:“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能写出这样的文章才可说达到文以载道的最高境界,所以范仲淹的《岳阳楼记》可为文之极致;而与之相对应的就是杜甫的这首《登岳阳楼》,可谓诗之极致,也就是说彻悟了杜甫的这首《登岳阳楼》,才能明白诗的味道。确实,就律诗而言,杜甫晚年五十七岁所作的这首《登岳阳楼》,真是“晚节渐于诗律细”的典型,而且不只是从格律,从诗歌即景抒情的意境,以及“诗言志”的胸怀与抱负,以及诗可以兴观群怨﹝兴观群怨,兴:抒发情志。观:观察(社会与自然)。群:结交朋友。怨:讽谏怨刺(不平之事)。来自孔子对诗社会作用的高度概括,是对诗的美学作用和社会教育作用的深刻认识,开创了中国文学批评史的源头。出自《论语·阳货》:“子曰:‘小子,何莫学夫《诗》?《诗》可以兴,可以观,可以群,可以怨;迩之事父,远之事君;多识于鸟兽草木之名。’”说明了诗歌欣赏的心理特征与诗歌艺术的社会作用。﹞的最高的眼界与格局,这首《登岳阳楼》都可谓是典范中的典范,诗中的诗。那么这首五律的奥妙到底在哪里呢?我们就文本逐句来看一下。

首先第一联,毫无稀奇之处,仿佛平平道来,“昔闻洞庭水,今上岳阳楼。”这大概是一种最平实的写法了。很早以前就听过闻名遐迩的天下之湖,今日有幸方登上湖边的天下之楼啊。仇兆鳌﹝仇兆鳌(1638年-1717年),字沧柱,号知几子,浙江鄞县(今宁波鄞州区)人。明末清著名学者。代表作有《四书说约》、《杜诗详注》、《周易参同契》集注和《悟真篇》集注。其研究杜甫诗最精深,所著以《杜诗详注》最享盛名。﹞先生注杜诗曰:“首联昔闻、今上,初登喜也。”是说终于了却心愿、终于登上心神向往久之的岳阳楼,所以是一种喜悦的心情。后人则对此多有批驳,说纵观全诗,老杜“亲朋无一字,老病有孤舟。戎马关山北,凭轩涕泗流”正是大悲之境,何来登楼之喜?

其实我个人倒认为,老杜此时登楼心境不可曰不喜,也不可曰不悲,甚至亦不可曰喜、不可曰悲,所以,他首联写来,你看笔法,是极平实,极平的,明明是在写诗,却是一种散文的笔法,“昔闻洞庭水,今上岳阳楼。”纯是叙述,仿佛纯是客观地记录,但仔细揣摩,又绵里藏针。你看,按照律诗的技法,颔联与颈联要求对仗,而首联与尾联并没有严格的对仗要求,但这一句看上去纯是客观叙述的一联。“昔闻”对“今上”,“洞庭水”对“岳阳楼”,平平淡淡之中却对得是极其的工整严密,在一片平实之中已暗藏天地,所谓大巧不工,大音希声(指最大最美的声音乃无声之音。【出处】:《老子》:“大音希声,大象无形。”王弼注:“听之不闻名曰希,不可得闻之音也。有声则有分,有分则不宫而商矣。分则不能统众,故有声者非大音也。”),所谓大道至简、重剑无锋(重剑无锋是剑走偏锋的对立面。也是剑走偏锋的下一个阶段。剑走偏锋说的是在与对手实力有差距的时候,更多注重的是技巧。而重剑指的是相对的绝对实力,在与对手有绝对优势的情况下,无需任何技巧。),大概就是老杜此时的境界吧。

平实平淡而不平庸,因为接下来的颔联立刻就另开天地,“吴楚东南坼,乾坤日夜浮。”这一联仔细推敲,真是别有天地。坼是裂开的意思,所以第三句向来的解读,都是说洞庭湖浩瀚无际、波涛连绵,像把吴地与楚地一则向东、一则向南给裂开了一样。这是写洞庭湖水的苍茫之力,仿佛把吴地挤向了远远的东边,把楚地挤向了南边,这样东南之间就像大地被裂开一样,这也是大多杜诗注本最通行的解读。而后来的文学史也基本上选用了这种解读方式,比如社科院文研所的《唐诗选》就说,吴楚是指春秋战国的吴楚两国之地,大致说来,吴在洞庭湖东,楚在湖西,所以说吴楚之地好像被洞庭湖分作了两半。而杜诗研究专家萧涤非先生(萧涤非1906-1991,江西临川人。1930年于清华大学毕业,1933年在清华大学研究院毕业后到山东大学任教。抗日战争时期去西南联大。抗战胜利后于1947年回山东大学,历任中文系主任、教授,硕士、博士研究生导师,培养过项怀诚等一大批国之栋梁。新时期,萧先生在耄耋之年以多病之躯,仍致力于中青年学者和研究生的培养,培养了我国古典文学专业的首批五名硕士和两名博士,指导美国高级进修生。他的有些老学生称他为“20世纪的杜甫”,美、日等国学者以之为“汉学伟人”。)的《杜甫诗选注》也说:“湖在楚之东、吴之南。”括弧还说了一个“这是大致的说法”。“若中分之,故曰坼”。所以概而言之,自古及今基本上都认为是洞庭湖水把吴楚之地,一则向东一则向南给分裂开成两大块,所以说叫“吴楚东南坼”。

但我个人啊,因为我研究训诂学、文字学,那么从文字上反复推敲、反复揣摩,我个人觉得这种说法虽然历来已成定论,但似乎没有理解老杜的原意,没有达到老杜的境界。

首先一个问题,如果说,吴在洞庭湖东,楚在湖西,好像被洞庭湖分作两半,那么为什么不是说“吴楚东西侧”,却说“吴楚东南坼”呢?而且回到春秋时期的史实,我们也觉得这种的地理感觉似是而非。春秋的时候,楚国的地域可以东至太湖,甚至现在的苏北很多地方,曾经也是楚国的地盘。包括像南京,古时称金陵。为什么称金陵?因为是楚威王最早在这设金陵驿(公元前333年,楚威王熊商于石头城筑金陵邑,金陵之名源于此。),所以这一块地方又被称为吴头楚尾。所以即使王昌龄在《芙蓉楼送辛渐》时也说,从南京到镇江的这一带宁镇山脉叫“平明送客楚山孤”。所以东南那一带曾经很多地方都皆为楚地。但反过来,吴国也曾经是春秋五霸,曾经挥兵西上,有一代军事天才孙武子带兵,千里奔袭,曾短时间地攻灭楚都。(公元前506年,阖闾听从孙武和伍子胥的建议,与唐国和蔡国进行联络,建立了伐楚联盟。吴国出动了全国的军队,与唐国和蔡国的军队一起向西挺进,攻打楚国。楚国出动军队抵抗三国联军,双方在汉水两边列阵对峙。吴军突袭楚军,楚军大败而逃。吴军奋勇追击,一直攻到郢都。吴军和楚军在郢都展开了激烈的战斗,先后交战五次,楚军都被击败。楚昭王见楚军屡战屡败,意识到郢都已经难以坚守,于是逃出郢都,投奔郧县,后来又投奔随国。吴军于是攻克了郢都。)但就春秋时期的地形而言,论吴国的地理边界,似乎从来都与洞庭湖无关。

事实上洞庭湖与吴国远离千里,又怎么能够分开吴楚之地呢?所以除非老杜所说的不是春秋五霸中之吴,不是吴王阖闾之吴、吴王夫差之吴,而是三国魏、蜀、吴之吴,而是东吴之吴,一切地理上的疑惑便可迎刃而解。因为岳阳,春秋战国时属楚国,到三国的时候,则属东吴了。《三国志·吴书》记载:“孙权使鲁肃以万人屯巴丘以御关羽。”(十九年五月,权征皖城。闰月,克之,获庐江太守朱光及参军董和,男女数万口。是岁刘备定蜀。权以备已得益州,令诸葛瑾从求荆州诸郡。备不许,曰:"吾方图凉州,凉州定,乃尽以荆州与吴耳。"权曰:"此假而不反,而欲以虚辞引岁。"遂置南三郡长吏,关羽尽逐之。权大怒,乃遣吕蒙督鲜于丹、徐忠、孙规等兵二万取长沙、零陵、桂阳三郡,使鲁肃以万人屯巴丘【巴丘今曰巴陵。】以御关羽。权住陆口,为诸军节度。蒙到,二郡皆服,惟零陵太守郝普未下。会备到公安,使关羽将三万兵至益阳,权乃召蒙等使还助肃。蒙使人诱普,普降,尽得三郡将守,因引军还,与孙皎、潘璋并鲁肃兵并进,拒羽於益阳。未战,会曹公入汉中,备惧失益州,使使求和。权令诸葛瑾报,更寻盟好,遂分荆州长沙、江夏、桂阳以东属权,南郡、零陵、武陵以西属备。备归,而曹公已还。权反自陆口,遂征合肥。合肥未下,彻军还。兵皆就路,权与凌统、甘宁等在津北为魏将张辽所袭,统等以死扞权,权乘骏马越津桥得去。)裴松之注曰:“巴丘今曰巴陵。”巴陵也就是现在的岳阳,而岳阳楼的前身,当地相传是三国时东吴水师都督周瑜周公瑾在洞庭湖训练水军的阅兵台。不过《巴陵县志》记载说:“岳阳楼在县西,或曰鲁肃阅军楼也。”所以不论是鲁肃的还是周瑜的阅军楼,终归是东吴的水师阅军楼、阅兵台。而且岳阳楼在岳阳城西,是岳阳城的西楼,楼外是烟波浩渺的八百里洞庭,杜甫身临岳阳楼上,如果面向洞庭湖的话,他的身后,也就是东南方向那大片的神州沃土,就是春秋时的楚地与三国时的吴地呀。所以老杜说的吴楚,不应该是被洞庭湖分开的吴和楚两块地方,而应该指的是同一块地方,是洞庭湖身后的中国东南的这一大片广袤富饶的千里沃土,而这一片东南之地,春秋时属楚地,三国时属吴地。

当然可能有人会问,那为什么不叫楚吴?应该是楚国排在前面,东吴排在后面啊。这很简单,因为从诗律的要求来看,这一句的第二个字应该是一个仄声字,而吴字是一个平声字,楚字是一个仄声字,所以必须是“吴楚东南坼”,不能是“楚吴东南坼”。所以这个“坼”字,它分开的不是吴与楚。

那么问题就来了,那么它既然分开的不是吴与楚,不是东与南,那它分开的到底是什么呢?“坼”这个字,《说文解字》说“坼者,裂也”,就是分开、裂开的意思,而且它的偏旁是土旁,所以是大地的裂开。所以《淮南子》有说“天旱地坼”,是指干旱的时候大地被旱得裂开;《诗经·大雅·生民》篇亦有“不坼不副”之说(诞弥厥月,先生如达,不坼不副,无菑无害。以赫厥灵,上帝不宁。不康禋祀,居然生子。译文:怀胎十月产期满,头胎分娩很顺当。产门不破也不裂,安全无患体健康,已然显出大灵光。上帝心中告安慰,全心全意来祭享,庆幸果然生儿郎。)。但是,“坼”字的这个裂开之意,从训诂的角度上来讲,它还有一个非常独特的用法,就是《周礼》里所说的“卜人占坼”。这说的是什么呢?是古人占卜的时候,比如说用甲骨。所谓甲骨文,就来自于甲骨的占卜。占卜时所观察的那个裂纹,那个就是占卜的重要依据。所以又有“坼兆”之说,“坼兆”就是用龟甲、用兽骨占卜时,那个裂纹所显示的预兆。所以这样的“坼”字,这样的分裂、裂纹、裂隙、裂缝,它又有了神秘的命运信息,甚至是神秘的宇宙信息。所以“吴楚东南坼”,也就是被这烟波浩渺的、具有苍茫之意的洞庭湖水裂开的大地,其实裂开的是什么部分呢?是整个东南与华夏神州啊!

山海经有云:“天倾西北,地陷东南。”这就是古人——我们的先民对我们这片神州大地地形上的一个粗略的认识。而使得地陷东南,造成整个东南之地如裂开漂浮的板块一样的这种洪荒伟力,竟然是来自于洞庭湖水的苍茫之力,所以,第四句接下去说:“乾坤日夜浮。”这种苍茫之力何其伟岸,使得整个天地,都恰似在湖水中日夜浮动。

郦道元的《水经注》曾说,洞庭湖“广圆五百里,日月若出没其中”;曹孟德《观沧海》亦有“日月之行,若出其中。星汉灿烂,若出其里”之句。所以,杜甫的“吴楚东南坼,乾坤日夜浮”十个字中无一字提到水,却写尽了洞庭湖水的苍茫浩瀚之力。本来前有孟浩然的“气蒸云梦泽,波撼岳阳城”,几乎已把洞庭湖水的伟岸之力写到穷尽,但老杜更翻其上。沈德潜《唐诗别裁》评曰:“三、四句雄跨今古, 比之孟襄阳实写洞庭,本领更大。” (“三、四句雄跨今古,五、六写情黯淡。著此一联,方不板滞。孟襄阳三、四语实写洞庭,此只用空写,却移他处不得,本领更大。”),高棅(bǐng)的《唐诗品汇》也说:“吴楚二句,气压百代,为五言雄浑之绝。”

那么这两句只是写尽了气势与格局的雄浑超绝吗?仔细推敲其实不然,老杜此时登楼已经是五十七岁高龄,离他苍凉离世,只有一年多的时间,此时他江湖漂泊,而且身染沉疴。此时的老杜已不是当年《望岳》时“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的杜甫,也不是前些年《闻官军收河南河北》时“却看妻子愁何在,漫卷诗书喜欲狂”的杜甫,此时的老杜不仅不能“即从巴峡穿巫峡,便下襄阳向洛阳”,甚至接下来还要南辕北辙,还要溯湘江而上,流离失所,悲苦莫名,甚至最后要困于、死于孤舟之上。

那么此时依然穷困潦倒、穷愁莫名的老杜,又为什么能说出“吴楚东南坼,乾坤日夜浮”的这样雄跨今古、气压百代的名联来呢?他难道要说的只是一种气势与格局吗?这一联,后人评论可谓是整篇《登岳阳楼》的“筋骨”所在,那么它除了有东南地域之变,其中还蕴藏着怎样的情感?而后人所说“只有读懂老杜的《登岳阳楼》始可言诗”的奥妙又在哪里?我们且听下回分解。


《登岳阳楼》(下)


“何当共读香云帙。最是诗情画意时。”喜马拉雅的听众朋友们,大家好!欢迎您和我一起共同品读一生不可错过的唯美诗词。

我们连续讲了三首登楼诗,崔颢的《黄鹤楼》、李白的《登金陵凤凰台》,但是压卷之作却是杜甫的《登岳阳楼》,诗云:“昔闻洞庭水,今上岳阳楼。吴楚东南坼,乾坤日夜浮。亲朋无一字,老病有孤舟。戎马关山北,凭轩涕泗流。”

我个人认为,崔颢的《黄鹤楼》和李白的《登金陵凤凰台》可能名气更大,又牵涉到诗史上著名的公案,所以是众人热衷的话题。但就学诗而言,就体味诗味以及学习诗歌创作的技巧而言,老杜的这首《登岳阳楼》才是登高赋诗的典范中的典范,杰作中的杰作,值得仔细地把玩与体味!诚如《红楼梦》中黛玉论诗所言,要学律诗,王维的一百首加上老杜的一百首足矣!所以我个人特别喜欢岳阳楼上至今还标举着的一副千古名联:“后乐先忧,范希文庶几知道;昔闻今上,杜少陵始可言诗。”﹝庶几(音jī):也许可以。表示推测之词。知道:在此意为懂得这道理。始可:才能够。言诗:谈诗。始可言诗是孔子语。子曰:赐也,始可言诗已矣,告诸往而知来者。﹞揣摩不透老杜这首《登岳阳楼》,可以说不足以言诗味,不足以言律诗。

我们上次用了整整一讲的时间,重点是分析了它的颔联,而且是重点分析了其中那句“吴楚东南坼”。我个人以为传统以来的解读,把洞庭湖水将吴地与楚地坼分东南,这种解读方法其实是有问题的,按这种理解是很难彻底地理解老杜此诗的诗味的。其实,吴楚是一个不可分割的整体,是指东南之地,而且从诗的对仗上也可以看得出来,“吴楚东南坼”对“乾坤日夜浮”,这里“吴楚”对“乾坤”,“东南”对“日夜”,“坼”对“浮”。我们看下联就明白了,乾坤其实是一个整体,不能分成乾和坤,“日夜”也是一个整体,在这里也不可分解的,那么对应的吴楚和东南,上联的吴楚和东南也必须当作一个整体来看。所以这里的“吴楚东南坼”,一定是像《淮南子》所说的“天柱折,地维绝”,所谓“天倾西北,地陷东南”,所以老杜所言必是吴楚大地因洞庭湖水的苍茫之力而坼于神州之东南一隅。所以这里的“坼”与后面“乾坤日夜浮”的“浮”就特别关键。

说到这个“浮”字,我就特别容易想起亦是老杜自己的《登楼》诗:“花近高楼伤客心,万方多难此登临。锦江春色来天地,玉垒浮云变古今。”(花近高楼伤客心,万方多难此登临。锦江春色来天地,玉垒浮云变古今。北极朝廷终不改,西山寇盗莫相侵。可怜后主还祠庙,日暮聊为《梁父吟》。)还有就是毛润之的:“问苍茫大地,谁主沉浮?”浮者,沉浮也。当然,毛润之先生所咏的是一种霸气,是一种不避锋芒的青春朝气!可是在老杜这里,“乾坤日夜浮”是指的整个神州大地仿佛都在浮沉之中。而老杜此时所居之吴楚东南之地,事实上,对杜甫而言是情非得已的浮沉与漂泊。

据杜诗的研究我们可知,杜甫的这首《登岳阳楼》,应作于大历三年的十二月,此时距老杜五十九岁凄清离世只有一年多的时间,这是杜甫晚景最为凄凉的一段时间。“安史之乱”之后,杜甫饱经战乱流离,自乾元二年(公元759年)之后,杜甫放弃了华州司功参军之职,西去秦州,也就是今天的甘肃的天水一带。后来贫病交加,不得不入川。因友人剑南节度使严武﹝严武(726年—765年),字季鹰。华州华阴(今陕西华阴)人。唐朝中期大臣、诗人,中书侍郎严挺之之子。初为拾遗,后任成都尹。两次镇蜀,以军功封郑国公。永泰元年(765年),因暴病逝于成都,年四十。追赠尚书左仆射。严武虽是武夫,亦能诗。他与诗人杜甫友善,常以诗歌唱和。《全唐诗》中录存六首。广德二年(764年)七月,他率兵西征。与郭子仪在秦陇一带主力战相配合,终于击退了吐蕃的大举入侵,保卫了西南边疆。征战途中,严武写下了记述这次战争的《军城早秋》一诗:“昨夜秋风入汉关,朔云边月满西山。更催飞将追骄虏,莫遣沙场匹马还。”﹞的庇护,杜甫晚年在蜀中,在杜甫草堂才过上了一段较为安定的日子。

可是广德三年﹝广德是指763七月——764年,没有广德三年的,当是永泰元年(765年)﹞严武去世之后,杜甫失去了严武的庇护,不得不离开了成都,杜甫举家一路漂泊,经嘉州(今四川省乐山市)、戎州(宜宾)、渝州(重庆)、忠州(忠县),于大历元年(公元766年)到达夔州(重庆奉节),在夔州都督柏茂林的照顾下得以暂住。可是因为归乡心切,尤其在闻官军收河南河北之后,杜甫杜工部“却看妻子愁何在,漫卷诗书喜欲狂。”甚至年过半百、疾病缠身的杜甫,发出“青春作伴好还乡”之谈,急匆匆便要“即从巴峡穿巫峡,便下襄阳向洛阳”。可是大历三年,杜甫因思乡心切,乘舟出峡,先到江陵又转公安,因当地之兵激战乱,不仅不能回乡,反而最终要溯江而上,逃往衡阳,最后又从衡阳打算逃往郴州投奔舅父,但船行到耒阳遇江水暴涨,杜甫举家困于孤舟之上,五天五夜无食无掩,最终于大历五年的冬十月,在湘江的一条孤舟之上,饱经沧桑的杜工部杜子美,时年五十九岁的“诗圣”杜甫,于凄风苦雨、饥寒交迫、贫病交加中溘然离世。

而此时的登岳阳楼,便是他一生最为困顿、最为艰难的漂泊生涯中路经湖南岳阳时所作,这时的杜甫一直举家住于孤舟之上。由于生活困难,不但不能北归,而且被迫更往南行,所以他说“吴楚东南坼”,被割裂的岂止是东南大地,还有他这颗不能归乡的游子之心呀!但是,如此贫困、如此窘迫的老杜,在这种人生的凄凉境遇下,为何能写出气压百代、雄跨今古的“吴楚东南坼,乾坤日夜浮”来的呢?这样大的气势与格局,又与他自己的人生有怎样关系?

你看他第三联说:“亲朋无一字,老病有孤舟。”漂泊江湖,亲朋故旧不寄一字,年老体弱,生活所居唯在这一叶孤舟。杜甫说“老病有孤舟”,“老病”一词并非夸张,而纯是实写,这时的杜甫处境艰难、凄苦不堪不说,而且年老体衰、身患各种疾病,他向有肺病,又染风痹之症,此时已然左臂偏枯,右耳已聋,基本上是药不离口了。可是这样悲苦艰难的老杜,为什么在初登岳阳楼的时候表现得那么平静呢?


首联“昔闻洞庭水,今上岳阳楼”,事实上不见悲喜,不见浮沉,可第二联却又突然胸次浩大,“吴楚东南坼,乾坤日夜浮”,他是在为自己悲苦的命运而悲叹吗?此时的他,亲朋无一字相遗,老病唯孤舟相伴,自叙如此落寞,写景却如此阔大。而且从颔联颈联的对比来看,诗境,古人称两联诗境阔狭顿异。(黄生说 :“写景如此阔大 ,自叙如此落寞, 诗境阔狭顿异。)一则极阔大、极雄浑,一则极悲切、极逼仄(逼仄意思是狭窄,出自王安石《送郑叔熊归闽》诗:“黄尘雕罽裘,逆旅同逼仄。”、黄裳《金陵五记·白下书简·重过鸡鸣寺》:“过去,因为年久失修,湖里长满了水草,很荒秽逼仄了。”),难道这不矛盾吗?其实一点都不矛盾,不仅不矛盾,还极其完美的统一。因为尾联有曰:“戎马关山北,凭轩涕泗流。”这一句“戎马关山北”,也可以反证第三句的“吴楚东南坼”应该是吴楚和东南是一个整体,是指东南之地被洞庭湖水的苍茫之力仿佛从神州大地上分割了出来。

“戎马关山北”,具体当指当时吐蕃的两次入侵,因吐蕃大军南下(怎么会是南下?),唐都长安甚至当时报警不息。当时西北战火不熄,饱经兵乱之苦的大唐始终不得安宁,饱经流离的老杜、身处东南的老杜凭窗越过苍茫的洞庭湖水,举目望向长安的方向,望向戎马关山之北,所谓“西北望长安,可怜无数山”,所谓“长安不见使人愁”,老杜凭轩涕泗横流,不是在悲叹自己悲苦的命运,而是心心念念处皆家国、皆天下、皆神州沉浮的命运啊!所以涕泗流是老泪横流,是为了家国,为了天下,为了族群的忧患之泪。

我们以前讲过,涕是无声之泣,泣是有声之哭,涕泗横流是什么?是眼泪奔涌而出,眼泪是什么?眼泪不也是一种水吗?前面有一种水叫洞庭水,苍茫的洞庭水将“吴楚东南坼”,将“乾坤日夜浮”。而最后老杜眼中所奔涌的个人的泪水,这种为命运悲叹的咸咸的泪水,和那苍茫之力的洞庭湖水一样,在沉沉浮浮中,浮现出来的是一个家国、一个王朝的流离命运哪!

所以至此,因为老杜的那颗悲悯之心,他个人的命运与天下的命运、与族群的命运、与王朝的命运完美地糅合在了一起,所以回头去看,那句全诗的筋骨——颔联所说的“吴楚东南坼,乾坤日夜浮”和颈联的“亲朋无一字,老病有孤舟”虽然一则极阔、一则极狭,但在本质上却有着完美的一致,那就是个体与神州、与族群、与整个王朝的命运沉浮。从老杜立身的被洞廷湖水坼裂而开的东南吴楚大地,到仿佛在湖水中日夜飘浮的乾坤天地,再到被兵火蹂躏的神州大地,再到被时局动荡由盛转衰的大唐王朝,再到一路江湖漂泊唯有老病孤舟的杜工部杜子美,一个家国、一个王朝的命运、一个时代的命运和一个个人的命运、一个个体的命运紧紧地捆绑在一起,这就是浩大的连绵,这就是连绵的诗脉。

所谓即景抒情、因景生情、情景交融,在老杜诗中简直是完美到了极致。所以回头来看,那句首联的平静,“昔闻洞庭水,今上岳阳楼”是何等的平实又内敛,仔细回想真有无尽涵泳(涵泳,深入领会。)之妙,一则昔闻今上,却有了却夙愿之意,所以仇兆鳌说“有登临之喜”也并非妄言。二则昔闻今上,以见人生无限感慨!

所谓“昔闻洞庭水”,是说年轻时就对岳阳楼、对洞庭湖水怀着无限地向往。那时的杜甫,想来风华正茂,想来便如望岳时的杜甫,“会当临绝顶,一览众山小。”可是,待到“今上岳阳楼”之时,已是风烛残年、白发苍苍,潦倒颠簸、归期无望,所以“别是一番滋味在心头”。而如同老杜自己,整个大唐的命运,不也是这样吗?昔闻之时或者正是一派盛唐气象,而如今安史战乱之后,藩镇割据、政权分裂、兵火相仍(相仍,相继;连续不断。楚辞·九章·悲回风》:“观炎气之相仍兮,窥烟液之所积。”王逸注:“相仍者,相从也。”南朝梁刘勰《文心雕龙·时序》:“少主相仍,唯高贵英雅,顾盼合章,动言成论。”宋苏轼《贺蒋发运启》:“某窜流已久,衰病相仍。”),神州动荡不息,大唐盛景不再,怎不让人徒生时局之悲!所以,一句“昔闻今上”,有老杜自己的身世之悲,也有大唐由盛而转衰的家国之痛,这样百感交集的情怀、沉郁顿挫的情感,老杜只从极平淡处写来,而且诗律谨严、对仗工整,诗脉绵密细致,真是“晚节渐于诗律细”,史称国手,唯老杜而已呀!

所以老杜之为老杜,一则是他诗圣的情怀,永远将个体的命运与家国天下、与族群的命运、与时代的命运紧密相连。不论个人的命运如何悲苦,他心中的悲悯,始终是面对着天下、面对着黎元(指黎民百姓。百姓的称谓常见的有:布衣、黔首、黎民、生民、烝民、庶民、黎庶、苍生、黎元、氓等。)百姓。这种忧患、这种大慈悲,才是老杜之为老杜、老杜之为诗圣的关键;二则老杜于律诗的创作,既有“读书破万卷,下笔如有神”的勤奋,又有无与伦比的律诗天赋!

你看他这首晚年所作的《登岳阳楼》和他早年所作列于老杜诗集中第一篇的《望岳》,早年、晚年两首五律对比来看,诗歌的创作技巧和创作天赋上是何等的呼应!首联都以散文笔法起句,《登岳阳楼》说“昔闻洞庭水,今上岳阳楼”,这是散文的客观叙述笔法,而《望岳》则云:“岱宗夫如何?齐鲁青未了。”这种问答的句式,更是典型的散文笔法。可是散文归散文化,对仗又极其工整,另如他的《蜀相》:“丞相祠堂何处寻?锦官城外柏森森。”也是散文的问答方式,这种起句的方式平实内敛,却又包蕴无比丰富,内中自有天地。当然,老杜也有奇峰突起,比如“风急天高猿啸哀,渚清沙白鸟飞回”这样的陡起壁立,令人耳目一新的起句。说明或奇绝,或平淡,在老杜手中已是驾驭自如,履险如夷呀!

在极尽平实内敛的起句之后,立刻呈现的是反差极大的写景上的奇绝与雄伟。在“昔闻洞庭水,今上岳阳楼”之后,便是一诗今古的“吴楚东南坼,乾坤日夜浮”;而在“岱宗夫如何?齐鲁青未了”之后,紧接着也是写景的奇句“造化钟神秀,阴阳割昏晓”,是写神奇的大自然汇聚了千万种美景,而山南山北,阴阳则分出了清晨与黄昏。

在即景之后,颈联则是抒情,抒情当然要回到个人的命运、个人的心胸。所以,登岳阳楼的老杜,“亲朋无一字,老病有孤舟”足见个体命运的凄风苦雨!而少年时望岳的杜甫,颈联则曰:“荡胸生层云,决眦入归鸟。”是说层层白云荡涤胸中沟壑,而翩翩归鸟飞入诗人眺望的眼眶。在此情绪、情怀之上,尾联要么一统天下,统一情景之妙,要么绝地升华再上无边妙境。

所以一句“戎马关山北,凭轩涕泗流”,将个体的命运与天下、族群、王朝、时代的命运完美地糅合在一起,而一句“会当临绝顶,一览众山小”则将青春时代的浪漫与激情、胸怀与气概极尽升华,号为绝响。

所以,从平实起,到壮景开,从一己情到大情怀,首联、颔联、颈联、尾联一气呵成,草蛇灰线(比喻事物留下隐约可寻的线索和迹象。)、诗脉绵密。不仅从《登岳阳楼》,从少年时的《望岳》即可窥见老杜律诗创作上的无比的天赋!

所谓即景抒情,情景交融,诗歌的创作智慧不过在情与景二字。而能在律诗之中,尤其是在五言律中,能把情与景写到极致、写到化境,千古而下,公论唯老杜而已,所以杜诗真“律诗之千古楷模、万世宗法”。所以岳阳楼上那幅千古楹联——“后乐先忧,范希文庶几知道;昔闻今上,杜少陵始可言诗”真是千古定论,诚不我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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