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见外弟又言别》李益
喜见外弟又言别
李益
十年离乱后,长大一相逢。
问姓惊初见,称名忆旧容。
别来沧海事,语罢暮天钟。
明日巴陵道,秋山又几重。
喜马拉雅的朋友,大家好!“熟读唐诗三百首,不会吟诗也会吟。”今天跟大家分享李益的《喜见外弟又言别》:“十年离乱后,长大一相逢。问姓惊初见,称名忆旧容。别来沧海事,语罢暮天钟。明日巴陵道,秋山又几重。”
上一期咱们刚刚讲完司空曙的《喜外弟卢纶见宿》,今天呢,又是李益的《喜见外弟又言别》。为什么这两天总是讲表兄弟之间的诗啊?因为亲密的表兄弟关系其实是出自中国古代的大家庭制度啊,这种大家庭既包括父族,也包括母族和妻族。大家常来常往,非常热闹,这也是中国文化传统中一个很重要的组成部分。就拿我们经常提到的《红楼梦》来讲吧,那贾家可并非关起门来自己过日子呀,在他们的家庭成员里头还有林黛玉,那是贾宝玉的姑舅表妹;薛宝钗,那是贾宝玉的两姨表姐,这是整天生活在一起的。还有不时来小住一段的史湘云,那是老太太贾母的娘家侄孙女儿,从贾宝玉的角度来看,也是远一层的表妹。他们之间的情分从小就开始培养,而且很可能会持续终生,比方说我们之前讲的《喜外弟卢纶见宿》不就是这样吗?司空曙和卢伦这一对表兄弟都已经是白头老翁了,还是不时来往、相互牵挂,这就是司空曙所说的“平生自有分,况是蔡家亲。”可是呢,这一切其实都建立在相对和平、生活波澜不惊的基础之上,那一旦出现变故呢?一旦出现变故,那就是《红楼梦》里所说的“三春去后诸芳尽,各自须寻各自门”。那些当年在一块儿玩耍的孩子们也会天各一方,后会难期。那么如果有一天他们意外重逢了,又会如何呢?今天要讲的这首《喜见外弟又言别》其实写的就是这种情形,那他是怎么写的呢?
先看首联,“十年离乱后,长大一相逢。”经过十年的战乱分离,长大后的我们忽然又相逢了。这一句话呀,真简洁!把该交代的都交代清楚了。什么是该交代的呢?十年、离乱和长大,这三个词最重要。所谓十年,是两个人不相见的时间哪;离乱,那是两个人不相见的背景;而长大则是两个人再次相见时的状态。写这首诗的李益,有人认为属于“大历十才子”之一,也有人认为不属于,但无论如何他也是活跃在大历年间的诗人,和大历年间的其他诗人一样,都经历了那场改变唐朝乃至改变整个中国历史进程的“安史之乱”。那场战乱让司空曙家徒四壁,也让李益和他的表弟天各一方。我们不能确切知道两个人是在哪一年分手,但这场战争发生在755到763年,也就是李益从五六岁到十三四岁的时候。毫无疑问,分手的时候两个人还都是懵懂顽童,或者顶多刚刚成长为青葱少年,而再次相见已经是十年之后,这十年足以让一个孩子褪去最初的模样,长成面目全非的大人哪,这就是“十年离乱后,长大一相逢。”看起来平平淡淡,但背后是多少社会的波澜,又是多少人生的曲折呀?
曾经亲密的表兄弟在经历了漫长的十年分别之后意外重逢,会怎么样呢?看颔联,“问姓惊初见,称名忆旧容。”这一联呀,写得真传神!我们之前其实也讲过朋友重逢的惊喜,比方说杜甫的《赠卫八处士》不是讲嘛,“昔别君未婚,儿女忽成行。”那也是沧桑巨变哪,让人感慨万千;另外司空曙还有一首诗叫做《云阳馆与韩绅宿别》(“故人江海别,几度隔山川。乍见翻疑梦,相悲各问年。孤灯寒照雨,湿竹暗浮烟。更有明朝恨,离杯惜共传。”翻译:“自从和老友在江海分别,隔山隔水已度过多少年。突然相见反而怀疑是梦,悲伤叹息互相询问年龄。孤灯暗淡照着窗外冷雨,幽深的竹林漂浮着云烟。明朝更有一种离愁别恨,难得今夜聚会传杯痛饮。”),里面有一联儿——“乍见翻疑梦,相悲各问年。”更是动人哪!说诗人不相信真的又见到朋友,还怀疑自己是在做梦,等到确认就是朋友站在眼前,又感慨于彼此的衰老,互相问对方多少岁了,亦真亦幻、悲喜交加,写得真是令人动容。可是呢,“昔别君未婚,儿女忽成行”也罢,“乍见翻疑梦,相悲各问年”也罢,虽然久别、虽然震惊,但至少彼此还都认识,可是李益这一句“问姓惊初见,称名忆旧容。”意味着什么?意味着一种更深的伤痛啊,这两个人根本就不认识了呀!
客栈之中,两个南来北往的旅客偶然坐到了一起,搭起话来,一个问另一个“足下贵姓啊?”另一个就回答,说“贱姓李”,那问话的人回了一句:“哎呀!真巧,我的母家也姓李,咱们还是亲戚呢。”这句话本来是说着玩儿的呀。可是呢,说完之后这个人忽然就显得有点不安,上上下下打量着眼前这位陌生人,又迟疑地问了一句:“李兄啊,敢问足下大名?”那这边这一位就回答:“贱名李益。”那问话的人一听之后,马上站起来扑了过去,说可是凉州姑臧的李益吗?我是你的表弟呀,两双手紧紧地握到一起,泪眼朦胧之中,小时候的影子依稀浮现在眼前了。这个就说当年你那么胖乎乎的都上不去马,还非要跟我出去跑,那个又说当年你背不出文章来,还偷偷给我使眼色让我提醒你,当年这样、当然那样,怎么你如今变化这么大,变得我都认不出来了呀。
可是再一想,我们都分别整整十年了,一个十岁的少年和一个二十岁的大小伙子,该有多大的改变哪,这是多富有戏剧性的场面哪!从陌生人的搭讪到模模糊糊地怀疑,到打听来姓名之后相认地惊喜,再到惊喜之后的无限感慨,就这一联诗“问姓惊初见,称名忆旧容。”十个字,全写出来了,写得那么质朴自然,又那么细腻传神。当年整日厮守的小伙伴儿,如今居然对面不相识,这十年的离别到底都带走了什么呀?我在讲杜甫惜“昔年君未婚,儿女忽成行”的时候曾经说,那真像是参加大学同学聚会的情形啊!那么,这“问姓惊初见,称名忆旧容”呢,是不是更像小学同学的聚会呀?长大了,都认不出来了,一边问着名字,一边对照着当年毕业的照片儿,多少往事涌上心头,那是何等的百感交集啊!
首联讲相逢,颔联讲相认,那颈联呢?颈联要转了,从意外的相见转到焦急的询问,你怎么会在这里呢?那个谁谁谁还好吗?这么多年你回过老家吗?千头万绪的往事,朝思暮想的亲人,无穷无尽的问题呀。怎么写呢?诗人写的是“别来沧海事,语罢暮天钟。”一句“别来沧海事”,何等凝练、何等深沉哪!所谓沧海,就是沧海桑田的省略呀,出自东汉(应该是蒙曼老师口误)葛洪(葛洪(公元284~364年)为东晋道教学者、著名炼丹家、医药学家。字稚川,自号抱朴子,汉族,晋丹阳郡句容(今江苏句容县)人。三国方士葛玄之侄孙,世称小仙翁。他曾受封为关内侯,后隐居罗浮山炼丹。著有《肘后方》等。)的《神仙传》嘛,说仙女麻姑对另外一个神仙王方平讲,自从上次见您之后,已经三次看见沧海变为桑田了。(“汉孝桓帝时,神仙王远字方平,降于蔡经家……麻姑至,蔡经亦举家之。是好女子,年十八九许,于顶上作髻,余发垂至腰,其衣有文章,而非锦绮,光彩耀目,不可名状,入拜方平,方平为之起立。坐定,召进行厨,皆金盘玉杯,肴膳多是诸花果,而香气达于内外。蔡脯行之,如柏实,云是麟也。麻姑自说云:‘接侍以来,已见东海三为桑田。向到蓬莱,水又浅于往者,会时略半也,岂将复为陵陆乎?’方平笑曰:‘圣人皆言,东海行复扬也。’”)海变成田,田又变成海,多么漫长的岁月、多少不可思议的变化呀!那李益和他的表弟又何尝不是如此呢,十年过去了,熟悉的家园早换了主人,牵挂的亲人很多已经亡故,这就是人生的沧桑啊!多少问不完的问题、多少说不尽的思念,就收在“别来沧海事”这五个字里头了。然后呢,然后就在两个人你一言我一语的时候,忽然之间,寺院的晚钟声响起来了,两个人一下子沉默下去了,这才意识到,时间已经悄悄溜走啊!
红日西垂,这一天就要过去了,于是一个再也不能回避的问题,一下子就摆到了两个人面前。今天我们相聚了,明天彼此又将奔向何方呢?这也就引出了尾联——“明日巴陵道,秋山又几重。”明天,诗人又将踏上前往巴陵郡的山路,那一重又一重的秋山将再次把两个人隔开,下一次见面,又不知道是在什么时候了。这首诗的题目不是“喜见外弟又言别”吗?前面三联都是在讲前半句话——“喜见外弟”,到尾联该点到题目中的后半句——“又言别”了。动荡的时代、漂泊的人生注定了诗人和他的表弟聚少离多,表兄弟已经十年不见了,一朝相聚,何等难得呀!可是呢,这难得的相聚也只有一天的时间,等到明天两个为生活而奔波的成年人又要各自踏上旅途,万水千山,后会难期了。一联“明日巴陵道,秋山又几重”,让我们仿佛都感受到了秋山的萧瑟、山路的崎岖,感受到两个人之间重重叠叠的障碍,多少惆怅、多少无奈已经尽在不言中了。
我们之前曾经说过,大历年间诗人的作品往往是有佳句而无佳构,但这一首诗其实不大一样,固然无论是“问姓惊初见,称名忆旧容”,还是“别来沧海事,语罢暮天钟”,都让人过目难忘,是很漂亮的句子。但这首诗又不仅仅是靠警句取胜,事实上这种世事沧桑、后会难期的感慨,不仅仅属于诗人和他的表弟,也或多或少地属于生活在今天的我们。只不过呢,我们只有一些模糊的感慨,而诗人却是用最凝炼的语言、用白描的手法、用生动的细节把这一切都呈现出来,让我们倍感亲切,心有戚戚。我想很多人都看过《唐传奇•霍小玉传》,都知道李益是个始乱终弃的负心人,也都为霍小玉鸣过不平。但是呢,负心之人也有用心之事,这首诗也算是李益的用心之作了。
再读一遍,“十年离乱后,长大一相逢。问姓惊初见,称名忆旧容。别来沧海事,语罢暮天钟。明日巴陵道,秋山又几重。”
“大历十才子”真是个非常有趣的诗人群体,他们不仅是诗友,彼此之间的亲戚关系也错综复杂。比方说司空曙和卢纶是表兄弟,而李益和卢伦则是郎舅关系,李毅要管卢纶叫内兄,那既然这两个人都跟卢纶有关,我们接下来就讲卢纶的一首诗——《塞下曲》。